他贱货两个字刚说完,庙门外的雨幕里就走来的一个人影。
等他进来,看清他面容后,小孩当场怔在了原地。
谢仞遥还如方才一样对他不理会,他将臂弯里抱着的几根木头放在地上,木头表层都已经被雨淋湿了,谢仞遥用火灵根点了好一会儿,才升起一个足够大的火堆。有了火,霎时间,破庙里深秋湿冷就被冲散了一大半。
做完这一切,谢仞遥才走到发呆的小孩身边,拎小鸡似地抓着他衣领,将他挪到了火堆旁。他特意选了几根粗壮的木头,哪怕自己一会儿走了,也足够烧一天一夜,让眼前这可怜巴巴的孩子渡过这个雨天。
谢仞遥办完这些,怕这孩子不好意思单独在火堆边坐着,也就近着火堆坐了下来。他刚坐下,就听见了一道稚嫩的声音:“对不起。”
小孩往他身边凑了凑,眼睛里都是认真的歉意,丝毫不复方才骂他贱货时的冷戾:“我为了不挨打,骗了他们说你是我兄长。”
他分明看见了谢仞遥用灵力点火,话里还拿他当个普通的凡人:“那些人若不怕,说不定还有连累哥哥和我一起挨打。”
“我叫阿大,”他随意编了个化名,见谢仞遥没吱声,甜话张口就来,“但我见哥哥长得漂亮,心眼一定很好,就是没有我骗人,哥哥也会见义勇为的。”他说完这话,看见对面谢仞遥似是愣了一瞬,随即就笑了出来。这笑是不带有恶意的,在这样一张脸上露出来,让阿大霎时间晃了神。他在主人家见过许多珍宝,但任何珠光锦绸都比不上眼前这个笑。
他本以为堆满锦绣珠宝的豪宅已经是人间最美处,此时看来,都不如有谢仞遥笑的破庙光彩。
他一眨不眨地从谢仞遥脸上滑到他漏出的颈上,看着他喉结因笑而滚动,多像一块腻白的玉啊,凑上去嗅一嗅,怕是能闻见香气。火光的暖已包裹他手臂许久,此时才窜上密密麻麻的酥痒来。
谢仞遥笑完,轻声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当我好哄是么?”顾渊峙当年也是这么对他说的——临死前见你长得漂亮,觉得你心肠好。十七岁的谢仞遥能被这话说红了耳朵,现在的他,只觉得这样的话太过稚嫩。阿大压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他只听见了一道温温柔柔的声音,将他包围,让他生下来就冷硬顽固的骨,在这声音里泡得柔软舒展开来。他还想再和谢仞遥说会儿话,但接下来任凭他再说什么,谢仞遥都不再理他了。毕竟才八九岁的年纪,阿大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儿后,被温暖的火光烤着,什么时候睡了都没发觉。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庙外细雨未停,他身边的篝火也没有灭。
阿大向身旁一瞧,没看见谢仞遥身影,他慌张起身,身上有东西滑落,冷意霎时间贯了满身。
阿大低头,才发现身上盖着一件大氅。他将大氅重新捞起,结结实实将自己围了起来,他半张脸都陷在大氅毛茸茸的领子里,鼻尖动了动,就闻见了一股子淡淡的,梨花般的清幽香气。脸上也酥酥麻麻的,阿大抬手摸了摸,摸到了一层黏糊糊的膏状物体。他自小挨过的打远远领先同龄人,但药这个玩意却从来只远观过。阿大在脸上摸了好久,把摸下来的白色药膏放在鼻端,狗似地闻了闻,不确定,又放进嘴里舔了舔,一股苦涩在口腔里漫开,他才懵懵懂懂地明白脸上被涂的好像是药。
谁会给他盖衣服,谁又会给他上药,阿大拢着大氅,呆愣愣地站了半晌,转头看了一圈,瞧见了庙门口坐着的谢仞遥。他背对着阿大,怀里抱着把银白的剑,头倚着门,阿大走到他身旁,看见他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阿大悄无声息地蹲在他身边,抬着头,仔仔细细看了起来,他视线落到谢仞遥低垂的眼睫上,才乍然发现眼前这人睫毛长得这么长这么密,顶端微微弯着,弯得人心痒。阿大像进了一处从没人到过的绝美风景,简直看不过来,他视线最终落到了谢仞遥颈上,门外斜风吹细雨,让眼前的颈沾了层冷寒湿意,更像浸了水的玉了。
女娲大神造人时,这应当是她最完美的一笔。阿大眼前晃着这抹莹莹动人的白,想起刚刚在衣领上闻到的梨花香,一时竟痴了,他鬼使神差地伸出脖子,就想去凑到谢仞遥颈上去闻一闻。他刚伸出头去,额间就落了一个剑柄。
拂雪剑顶在阿大额间,将他往远处推了推,谢仞遥睁开的眼里很冷很静,一霎那,阿大的风景里下了一场秋雨。谢仞遥问道:“你不回家去吗?”
阿大被他的剑点着,看着他的眼。那剑落在他额间,像是落在了他的人生里,只要谢仞遥愿意,就能将他的日子一分为二,过去混沌黑暗,未来可见清光漫天。阿大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他不顾额头的剑,抓住了谢仞遥的衣袖:“哥哥,我爹娘都死了。”“哥哥,”大氅从他身上滑落,露出他狼狈肮脏的底色来,但他的眼睛如此亮,其中的火光将谢仞遥都烧得怔了一瞬,“你带我走吧!你让我跟着你,当个侍从,不行,当个小猫小狗也成。”“我在家里也都是挨打,你是对我最好的人,给我衣裳穿,还给我上药。”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骗了你,我不叫阿大,我叫……”我叫燕衔春。
但他话未说完,后颈一痛,就昏了过去。
谢仞遥收回手,眼前的景色开始变幻,他觉得自己似乎漏听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但已经来不及思考。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跪在那里,怀里抱着一根魂木,被一层白霜似的壳裹着,捆在里面一动不动。他似乎是累极了,微微垂着头,双眼紧闭着。谢仞遥慢慢走到他面前。
他见过许多模样的王闻清,年迈疯癫的王闻清将他自万州秘境里拾走,带他入道,一路拜入落琼宗。少年的王闻清在幻境里和他相逢,以剑法为引,让他不再妄自菲薄,至此道心稳固。这是他见的第三个模样的王闻清,谢仞遥站在他面前,清楚地知道他会在两千年后带着这段魂木,跋涉到皇室,成为他师尊,教他练剑,待他长大,将他带去万州秘境。至此循环往复,他们再一遍遍于轮回中相逢。
犹如此刻。
谢仞遥在王闻清面前跪了下来,注视了他很久,给他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师尊最后说,让我和顾渊峙,还有师弟师妹们相识,是为了我今后扛着天道时,不会轻易崩溃放弃,因为爱使人忍耐。”谢仞遥有很多话想和王闻清说,想像他们刚回到落琼宗时那样,坐在索桥之上,吹风伴红霞,长谈一场。
但此时真面对王闻清了,谢仞遥却只摇了摇头:“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师尊,”他弯了弯眼,声音很轻,带着笑,一字一句说得清楚,“爱使人勇敢。”谢仞遥站起身来,结束了这场和王闻清的最后一次相见。他转过身,看见天地混沌一片,灵力狂风般肆虐着,卷着无数道青烟往天空升去。这都是一条条的人命,是既定发生的历史,谢仞遥改变不了,他无法让王闻清复活,就像他不能消弭这场灭世之祸。
但柳无穷等人还是去了钟鼎宗,无数凡人和修者进入了虚无境,谢仞遥穷尽心思,回到了两千多年前。
他们想做的是,改变能改变的,拯救还来得及拯救的。
谢仞遥看向灵力最肆虐之处,那里天空被炸开了一个口子,像巨大怪物张开了深渊巨口,贪婪残暴地吞噬着一切。谢仞遥朝口子御剑而去,他刚接近口子的地界,整个人就不由自主地被吸着朝天上飞去。谢仞遥没有做反抗,他低头看向自己手腕,手腕上,仙驭正迸发着刺眼的金光,它从未如此亮过,宛若另一个小的山河风云榜。谢仞遥身边都是青烟,他不知被吸了多久,直至无尽的黑暗笼罩着他。方才还张狂的灵力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像原地消失了,谢仞遥张开手,碰到了一片虚无。
和他上回来时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谢仞遥低眸看去,巨大的口子在他脚下张着,它数万里之下,是渺小的山河万物。谢仞遥深深吐了一口气。
他收回视线,再一次伸出手去。
谢仞遥闭上眼,识海内,识海开始转动,谢仞遥十二经脉尽数打开。
他手腕上,仙驭的金光骤然一暗,明灭之间,竟有一缕缕说不上什么的漆黑,朝谢仞遥指尖涌去,没入进他身体里。熟悉的疼痛袭来,谢仞遥已经能面不改色。
他一开始的认识没错,这是一局死局,就算杀了燕衔春,对天道也不会有任何伤害,而拼尽所有人的努力,都不可能战胜得了天道。
天道唯一受到折损,就是两千年前盛繁时代,几大宗门老祖舍身自爆那回了。
如果要求一分胜算,也便只能从那个时候来求。
于是谢仞遥千方百计地回来了。
至于怎么求,也许两千多年前,就有人留下方法了。王闻清知道吗?
也许不知道,所以没有告诉他。
也许知道,所以不忍心告诉他。
因为他的徒弟这么聪明,一定能想得到,也一定会按照步骤去做。谢仞遥确实想到了。
他是一个很好的容器,好到能炼化天道,通天海地,就是证明。
这么好的一个容器,正应该在天道受伤之际,发挥它的作用。盛繁时代的老祖们“制造”了他,却已经来不及等他成长,于是将他安排在两千年后。他们不是让他去寻求方法,而是让他去当个解决问题的工具。像一把锄头,或随便的什么玩意儿。越来越多的天道自谢仞遥指尖里涌去,他承受不住,指尖的皮肉竟一寸寸开始崩裂,露出森森白骨来。
作为一个容器,有没有皮肉都是无妨的,崩裂的速度越来越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谢仞遥大半个身子都裂开了。
此时看去,他像一具被黏上血肉的骷髅。唯独心脏处的识海没事,正运行到了极致,源源不断地吞噬着天道。谢仞遥半面脸也都已经崩烂,他仅剩的一只眼睛眨了眨,整个眼皮就碎掉了下去。
纵然他已经习惯忍耐剧烈的疼痛,但现下的痛还是让他整个人的意识陷入了麻木,难以缓过来。
谢仞遥逐渐无法思考,他整个头都要碎掉了,仅剩的一点意识缓缓沉入识海。
识海内,早已是天翻地覆的变化——整个识海都被天道填满了,连小谢仞遥整个灵识都已经被染黑。
和当初布局的人想的一样,谢仞遥是最好的容器,他作为人的部分会死去,只留下能吞噬掉天道的识海。天道和识海相融,天道的意识和谢仞遥的意识一同死去。
因为谢仞遥只能吞噬,全部的天道,他根本炼化不了。
小谢仞遥沉默地坐在最深处,呈现着毫无反抗的姿态,似乎已经认定自己的结局,只能识海和天道相融后,将他体内谢仞遥最后一点意识绞杀。但谁也没看见,连在谢仞遥识海内翻腾的天道意识都未发现,被漆黑填满的小谢仞遥肚子深处,五条灵根正缠着一起,裹着一个东西,微微起伏着。这起伏太过细微,细看都轻易发现不了。
但它代表着炼化。谢仞遥没有放弃。
他愿意作为一个容器,但如果还有一丁点活下去的希望,他也想捉住。
人间是很美好的,请容他作为一个人,做小小的反抗。
谢仞遥最后的意识固执地蜷缩在灵识最深处,控制着灵根,如蚂蚁啃噬象群一般,一寸寸倔强地炼化着天道。时间一点点过去,识海内的天道越来越多。谢仞遥在绞杀下,残存的可怜意识愈发地渺小,转瞬就淹没在了天道里,再寻不见天际。
漫长过后,谢仞遥皮肉根骨完全湮灭,识海吞噬完了。
天道的意识顽固地挺到了最后一刻,终被彻底绞杀,天空的口子慢慢合并,五大陆上,青烟慢慢消散,再无新的升起。
无数修者的尸骨横在黄土上苍天下,他们身旁,活下的凡人仰望天空,泪流满面地欢呼着。而九天之上,寂寥永恒,一蜉蝣残存其间。
谢仞遥微弱的意识明明灭灭,他大部分时间都已经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离死去也不过那么一念之间,唯有骨子里残存着的倔强,固执地带着灵根炼化,从未停止过一刻。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谢仞遥掌控了一团什么。那团东西越来越大,谢仞遥的意识也越来越清晰,无比清楚地知道它在越来越大。
直至无穷。
谢仞遥重新清醒了起来,疼痛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谢仞遥的确定——他的意识已无比强大。天空延伸到哪里,他的意识就能控制到哪里。
他没有身体,整个世界就是他的身体,谢仞遥瞧不见一切,却又能感受到一切。
苍天黄土,山河微尘。
他没有吞噬天道,他驯服了天道。
谢仞遥不由得睁大眼睛,实则现在他已经没有了眼睛,他只是感觉,层层叠叠的云层便是一空,形成了两只巨大眼睛的形状,像是天空睁开了一双眼。
谢仞遥想到了仙驭,他“低头”看过去,实则他也没有了视线,一切都是感知,仙驭被他感知到,似乎不堪承受,下一瞬就化为了齑粉。“恭喜你。”谢仞遥听见了一团声音。
是一团声音,无数男女老少发出了一道声音,对谢仞遥道贺。
谢仞遥细细听着,慢慢道:“师祖,萧峰泉、萧散……”那些梵音似的声音颂答道:“这是我们还是人时的名字。”
他们都是当年灭世之祸时来炸天道的人。
谢仞遥问道:“我的五灵根,是你们的吗?”
他从想明白这些人的目的时就开始怀疑了,作为一个最好的容器,他的灵根,也必然不可能和寻常修者一样是天生的五灵根。谢仞遥想了许久,猜测这些灵根,是从眼前这些“人”身上来的。
“是,”那些声音知无不答,“但它们已经没用了。”
它们道:“你以后也不需要用灵根了,你就是新的天道。”
你是新的天道。
谢仞遥头一回听说这个说法,觉得很有趣,他重复了一遍:“我就是新的天道。”
“是,你跳脱了时间对你的束缚,至此天下万物皆是你的身躯,从前的一切不过是尘埃,至此你想让谁生,一花一叶会因你的垂怜而有灵,你想让谁死,一个大陆的生灵便一瞬湮灭。”
它们都没有驯服天道,谢仞遥驯服了,他成为了它们的主。
在这万籁寂静的虚无里。谢仞遥沉默了许久,忽然道:“萧散师兄,师尊很想你。”
片刻后,萧散单独的声音响了起来,和谢仞遥在回忆里听到的一模一样:“那不过是他凡俗无聊的执念罢了。”
它早已不在乎。
*
虚无境内。
沉沤珠高高仰着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巨大的山河风云榜一寸寸断裂开裂,巨大的金块落下来,还没到地上,就一寸寸地化为了齑粉。天空像下了一场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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