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讳捂住他的手背,淡淡道:“什么对?”
离长生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封讳的头顶,前言不搭后语:“这样高,才是对的。”
封讳一扬眉。
这是醉到把他当成小时候还是个矮子的时候了?
离长生不懂印象中咬他还得踮着脚尖往上蹦的小蛇为何忽然变得这么高,看都得抬着头,他不喜欢。
封讳这个仰视他的角度,刚刚好。
离长生识海混沌,像是被醉意搅浑了,分不清楚今夕是何年。
他抚着封讳的脑袋,身躯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等到反应过来时已摔倒了小蛇身上。
回想起小蛇连蜕个皮都能脆弱到要死的模样,离长生下意识想要撑起身,省得将蛇压坏了,忽然感觉视线一阵旋转。
封讳将他抱了起来。
离长生看着封讳的脸半晌,又将额头抵在他怀里,恹恹道:“不对,不是这个。”
他的蛇没这么高。
封讳抱着他大步走到画舫单独隔出的雅间。
离长生此人哪怕再爱插科打诨,嘴上功夫了得,但整个人气质仍是仙风道骨带着神性,衣袍向来繁琐而仙气,同散乱的乌发一起从封讳臂弯垂落,烛火倒映而上好似倾斜的银河。
将人放在榻上,封讳将他面颊的碎发拂去,目不转睛注视着这张脸。
无论多美的人从小看到大,总有一日会习以为常,偏偏离长生不同,封讳每次看到他心间都会如同年少时心动时那般泛起汹涌的骇浪。
离长生平躺着不舒服,病歪歪侧着身子睁眼看了封讳一眼,这会子似乎又认出他来了,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封讳将他的发拨到枕上:“嗯?”
“你不该回来。”离长生病怏怏的,说话断断续续,没什么逻辑,含含糊糊的,“师尊,师尊……”
封讳本来心平气和,看架势甚至能安安静静坐在这儿看离长生的睡颜看到死,可这句“师尊”却像是一道天雷瞬间劈在他身上,将蛇的怒火瞬间引了出来。
“什么师尊?”封讳面无表情抓住离长生的一绺发,冷冷道,“觊觎弟子、为老不尊的道貌岸然之辈也配被称为师尊?”
离长生迷迷糊糊地“嗯”了声,不知是不是在附和。
封讳仍然怒意未消,恨不得伸手将离长生脑海中所有关于度景河的记忆一寸寸抹干净,让他再也记不起来分毫。
离长生醉酒后安安静静,既不撒酒疯也不话多,侧躺在那没一会便陷入了沉睡。
……徒留封殿主一人在那气得眸瞳赤红。
睡,还睡。
封讳沉着脸注视那张令他心头火起的脸,嫉妒而生的暴怒终于压过理智,他冷冷地伸出手在离长生眉心倏地一点。
一道流光宛如游蛇似的钻入离长生的识海。
离长生在做梦。
自从上次死过一次,离长生从梦境中恢复记忆的频率越来越多,明明方才刚入睡,记忆便已席卷而来。
封讳化为虚幻的人形,拨开遮挡眼前的云雾。
等看清面前是什么场景,封殿主直接被气笑了。
雪玉京,仙君殿。
……还有该死的度景河。
封讳记不得这是什么时候,他并未在度上衡身边,八成是崇君闭关十年,将他送去问道学宫时的事了。
度上衡出关,衣袍未换,乌发过长垂曳在地上,随着迈步踏入大殿,仙气缥缈的烟雾分开两侧。
度上衡掐诀将身上灰尘掸去,在大殿中央下跪行礼:“师尊。”
度景河坐在首位,身侧仙鹤安静站着,注视着下方的崇君颔首。
度景河示意他起来,道:“此番闭关,修为精进不少。”
度上衡敛袍起身:“多谢师尊的聚灵阵,应当不多时便会有大乘期雷劫。”
度景河不置可否,抬手一招。
此时正值黄昏,一道夕阳穿过窗棂照射而来,将一小圈云雾召出彩霞般的橙光,云雾受度景河操控缓缓扭曲着凝成一个圈,拂起度上衡的手。
度上衡抬手看去。
云雾的圆形随着盘桓旋转,一寸寸化为一圈雕刻着云纹的金镯,戴在他右手腕间。
那金镯细细一条,戴着如同云雾般飘拂并不接触皮肤,雕刻的金色云纹时不时散开,像是件活物,蕴含的灵力远超寻常灵力。
——是一件灵品之上的护身法器。
度景河道:“这件法器可护你在雷劫中平安。”
度上衡手指勾着那虚无缥缈抓不住的金镯,道:“不必劳烦师尊,大乘期雷劫不必外物相助我仍能渡过。”
“你手上沾了血。”度景河淡淡道,“命债累累,大乘期雷劫同化神境全然不同,若无外物,你就不怕陨落?”
度上衡不解:“生死皆有天定,我身负天命驱邪渡厄,若当真在雷劫中陨落,则是天道要我死,为何要怕?”
度景河古井无波的眸瞳轻轻动了动,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
度上衡抬手,恭敬道:“望师尊收回。”
度景河居高临下注视着他,许久才道:“如果天道真要你死呢?”
度上衡道:“那也是弟子的命数,弟子定不辜负师尊教诲,甘愿为苍生赴死,不会有半分怨言。”
度景河眉梢越皱越紧,常年没什么神情的脸上浮现些许冷意:“既然记得我的教诲,就收着。”
度上衡抬眸望他,眸中只有困惑。
度景河没再多言,又问:“那条蛇何时会化龙?”
度上衡不明所以:“不知。”
度景河垂眸掐诀,似乎在推衍:“去吧。”
“是。”
度上衡召出灵剑,转身便要离开。
度景河忽然道:“你去哪儿?”
度上衡道:“三界渡厄。”
度景河倏地一睁眼,仙君殿中无数云雾悄无声息化为冰霜簌簌往下落,将度上衡曳地的衣袍乌发也凝出雪白的寒霜。
度上衡一怔:“师尊?”
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师尊这般动怒。
度景河抬手一挥,将寒霜化去,淡淡道:“你刚出关,先会云屏境休养生息,稳定了灵力再去渡厄。”
度上衡颔首,恭敬称是,告辞离开。
崇君闭关十年终于出关,刚回云屏境,在外历练的徐寂听到消息便匆匆回来。
度上衡在云屏境的寒池中沐浴,听到脚步声从远到近而来,这动静不用想都知道是徐寂。
徐寂抬步进去,云雾缭绕间瞧见度上衡背对着他,墨发浸在池水中飘浮,好似条游动的水墨龙。
“恭喜师兄出关。”
度上衡“嗯”了声,从寒池中起身,烟雾化为衣袍卷住他消瘦的身躯,赤着脚往寝殿走,轻声道:“同我说说这几年三界的情况,可遇到什么棘手的厄。”
徐寂跟着他,熟练将外袍披在他身上:“棘手倒是遇到几只,不过都被裴玄制住了。”
度上衡脚步一顿:“裴玄?”
“嗯。”徐寂抬手挥去,趁机多年的云屏境烟雾散去,崭新如初,一切都还是度上衡闭关前的模样,“裴玄不愧是观棋府的人,修为天赋远在那些天之骄子之上,不过几年便已结婴,如今在阳间刑惩司任职。”
度上衡点头:“我的蛇呢?”
徐寂方才说起裴玄时,眸底带着赞叹,但一听到这话,眸瞳又冷淡下来:“勉强还活蹦乱跳着。”
度上衡疑惑:“他天赋也高,这些年就没做出过什么功绩吗?”
徐寂淡淡道:“若是师兄所说的功绩就是能在您闭关时连哭七日险些水淹问道学宫,那的确是旁人做都做不来的‘功绩’了。”
度上衡:“……”
度上衡蹙眉:“他就没什么变化?”
徐寂看度上衡一直追问个不停,挑眉道:“既然想他,不如召他过来?”
度上衡摇头:“不了,先让裴玄过来。”
徐寂道:“是。”
在一旁的封讳:“……”
封殿主跨过时间长河匆匆逆流而上,阴沉着脸一视同仁地嫉妒所有人。
他身形如雾,注视着孤身坐在大殿之上的度上衡,突然不可自制地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刚出关后明明念着他最多,反而先召见裴玄。
既然不想见他,那为何又垂着眼抚摸手腕处那两个还未消退的血点?
封讳从来对人类不屑一顾,却惟独想要对度上衡有种连思维都想占据操控的占有欲。
——偏偏度崇君是这世上最难掌控的人。
哪怕是把他从小养大的度景河、徐寂,也从未有人真正知晓他的想法。
正在封殿主满脸阴暗注视着度上衡时,裴玄匆匆来到。
十年不见,当年那个狼狈不堪的少年已长大成人,一身雪梅袍好似要和雾气交融,温润如玉的君子翩然而至,恭敬地跪地行礼。
“裴玄见过崇君。一别数年,崇君可还安好?”
度上衡垂眼看他,淡淡道:“嗯。”
裴玄果不其然已结婴,再有一步便是化神境,偌大三界有这等天赋的寥寥无几。
裴玄从未想过会得崇君召见,心口还在狂跳,他试探着抬头望去。
这么多年过去,崇君仍然和当年初见时一般无二。
裴玄定了定心神,轻声道:“崇君可有要事要吩咐?”
“刑惩司。”度上衡抬手让裴玄站起,漫不经心道,“可经常有抢夺凡人功德的厄作祟?”
裴玄颔首回道:“我入刑惩司六年,期间有一百余起厄夺功德,皆是小厄作祟。”
度上衡眉头轻皱。
六年一百余起,和十年前相比数量太少了。
事出反必有妖。
度上衡并未多言,轻声道:“嗯,去吧。”
裴玄犹豫着道:“崇君……”
度上衡道:“嗯?”
裴玄欲言又止半晌,终于单膝跪地,道:“我想入渡厄司,望崇君成全。”
度上衡一怔,无可奈何地道:“渡厄司在幽都,生魂无法入渡厄司。”
“我不怕。”裴玄仰头,“渡厄司如今只有鱼籍和走吉两……只鬼,他们年纪小,处处受幽都其他八司排挤,如此久了也不成气候,会丢崇君的脸。”
度上衡失笑:“我让他们入渡厄司,并非是为了给自己长脸面。”
裴玄道:“我知晓崇君心善,是为救他们一命,可是渡厄司群龙无首,终有一日……”
“不必多言。”度上衡笑起来,语调温和,“这种事不必你操心,先回吧。”
裴玄眉头皱起,却知崇君决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也不敢多言,恭顺地起身,行礼告辞。
无人之地,度上衡脸上笑意散去,垂眼轻轻勾起腕间的金镯。
他似乎尝试想将金镯摘下,但这法器认主,哪怕用尽灵力也无法触碰到。
度上衡垂眼看着,眉眼泛着封讳从未见过的疲倦。
封讳愣怔原地,方才所有的嫉妒酸意和烦躁好似被这个神情击碎,他神使鬼差地走到度上衡面前单膝跪下,伸出虚幻的手想要去抚摸他眉眼的倦意。
为何高高在上的神明也会疲累?
手指在触碰到度上衡眉眼处的刹那,他倏地抬头,越过封讳虚幻的身躯朝外看去。
那一刹那,封讳好似瞧见这个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男人一点点戴上面具,倦意被深深隐藏在不动声色的皮囊下,再次恢复成那运筹帷幄的温和。
度上衡轻笑了声,道:“怎么,不认得了?”
封讳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一个人影倏地撞破他虚幻的身形,一下重重扑到度上衡怀里。
是年少时的自己。
对度上衡来说,闭关十年也只是弹指一挥间,但对和他自小不分离的小蛇来说便像是过了数百年。
封讳已长大许多,身形高大。
……可还是爱哭。
封讳死死抱住度上衡的脖子,他从学不会收敛神色,悲伤难过了便哭,缠住度上衡没一会就满脸泪痕。
“崇君……”
度上衡被少年的身躯狠狠撞了下,身躯仍巍然不动,他笑着抚摸封讳的后脑勺:“听说你蜕了两次皮,应当是条大蛇了,怎么还是爱哭?”
蛇没心没肺惯了,他苦苦思念了十年,但只要和度上衡重逢,就能立刻忘却那十年的难过悲伤。
——就像别人打了他,疼了就哭,但伤治好了,他好像就没了哭的资格,理所应当将被打的事抛之脑后。
封讳狠狠擦了擦眼泪,原地化为庞大的蛇形,亲昵地将度上衡缠绕在最中央,用脑袋去蹭他的脖颈。
周遭仙气缥缈,度上衡一身白金道袍宛如仙人,身上却缠了只几乎全黑的蛇,怎么看怎么有种荒唐又诡异的艳色。
度上衡抚摸着封讳的脑袋,淡淡道:“的确大了不少。”
封讳眼巴巴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夸赞。
度上衡眼眸落在不知名的地方,似乎在出神,摸着封讳的鳞片好一会,忽然没来由地问:“喜欢人间吗?”
小蛇吐了吐信子,歪着脑袋看他,蛇形还不会说话,他乖乖点头,示意喜欢啊。
度上衡却没有笑。
他盯着虚空中的烟雾,不知在想什么。
小蛇疑惑地将脑袋搭在他颈窝,用坚硬的鳞片拱他,催促着夸赞。
度上衡笑了起来,轻声道:“徐寂看到你修炼如此快,定会很嫉妒。”
封讳听到想听的,顿时高兴得翻江倒海,坚硬的鳞片不住缠着他蹭,恨不得将他吞到腹中永远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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