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在宁远风身前后,宁也仔细看着爸爸的模样,从上到下,全都仔细看一遍后,像个极致委屈的孩子,忍着眼泪出声:
“爸……你到底……去哪了……”
宁远风很久没有见到自己的孩子,突然看到宁也,看他健健康康的,又听到他那么委屈地问自己到底去哪了,心里十分不好受。
旁边的裴序,看到宁也双眸含泪的脸,心脏发疼,漆黑的眼底满是不忍和心疼。
宁也几乎是用尽力气忍着眼泪的,可越是这样,他就越委屈,越难过。
宁远风不舍得见孩子这样,刻意放轻松,抬脸露出个笑,慈爱地摸摸宁也的头,说:“长高了。”
再次听到爸爸的声音,宁也再忍不住,眼睫一垂,滚烫的泪水就这样掉落下来。
“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长这么大了还喜欢掉眼泪。”
宁远风对待宁也,还是如小时候那般,连语气都没怎么变化。
裴序看宁也止不住眼泪,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臂,然后拍拍他的肩膀:“你和你爸应该有很多话要说,我先回去了。”
他说着,等宁也抬头看向他时,像哄小孩一般,轻声道:“别哭了,嗯?”
宁也望着裴序,听裴序的话,稳住情绪,点了点头。
裴序轻轻笑了一下,随后转头向宁远风礼貌道别。
“叔叔,我先走了。”
“好,好,麻烦你了。”
“没什么的,不客气。”
裴序跟宁远风道完别,临走前,跟宁也再对视一眼,似有不放心,但最后还是选择先离开,给他们父子两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
宁也的目光追随着裴序离去的背影,等裴序出门并顺手关上门,他才缓缓回过神,抬起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
“爸,你先坐,我给你倒杯水。”
宁远风微微颔首,走向客厅沙发,四处打量一番,然后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坐到沙发上。
公寓里有自热饮水机,宁也拿了一个水杯,给宁远风接了一杯温水。
他端着水杯走向客厅时,目光被地板角落放着的那个行李袋吸引,稍作停步。
黑色的行李袋已经显露旧色,看起来用了许久,盛满风霜。
已经忍住眼泪的宁也鼻尖又是一酸。
他稍微深呼吸一下,平复心情,走到客厅,将水杯放到茶几上。
“爸,喝水。”
“没事,爸爸不渴。”
宁远风看着宁也坐到一侧的单人沙发凳上,询问道:“你什么时候搬到这里的?”
宁也微愣。
宁远风又问:“没有住在裴奶奶那里了吗?是你自己要搬出来,还是他们……”
“我自己搬出来的。”宁也怕宁远风误会是裴家把自己赶出来,连忙回答,同时也扯了谎。
“我都工作了,不好再住裴奶奶家里。而且,这里离我公司很近,上班很方便。”
听宁也这样说,宁远风放心几分。
“小也,看到你现在这样,爸爸真庆幸当初没做错决定。你别怪爸爸把你送到裴奶奶那里,当时如果不让你住在裴家,那你就得跟着我东躲西藏。那个时候你才十七岁,无论怎样,我总得让你把书读完。”
谈起当年的事,宁远风也是一脸的无奈,满是叹息。
然后,他又欣慰道:“不过还好,这几年你应该过得很不错,裴奶奶心善,一定好好待你了。”
宁远风不知道,他的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针扎一样扎在宁也心上。
宁也垂了垂眼,稍稍掩饰,问宁远风:“你这几年,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来,还有……为什么你回来了,都不联系我?”
宁远风却说:“我联系你了,下了火车,我就给你打了电话,但你没接。”
宁也一滞,表情怔怔的:“什么时候?”
宁远风回道:“一两个小时前吧。之前手机坏过,什么号码都没了,你的手机号,我一直记在心里,但可能是你换了号码,又可能是我记错了,所以没联系上你。本来打算晚一点去裴家找你,没想到碰上了小序。”
“不是……不是你记错了号码,也不是我换了号码……”
宁也想起不久前那个未接的陌生电话,心内满是懊悔,“是我没接,我以为……那是推销电话。”
宁远风停了停,马上安慰儿子:“我这个号码是外地的,你认为是推销电话也没错。咱们现在不是见到了吗?”
是啊,现在见到了。
幸好有裴序,幸好裴序让他们见面了。
宁也这样想着,缓了一下情绪,忽然又觉得不对。
“爸,你为什么会碰到裴序?”
“我去他们公司,本来要找裴序的爸爸,没见到他爸爸,倒是先见到了他。”
找裴序的爸爸……
宁也的心跳忽地沉了一瞬,追问道:“你找他爸爸做什么?”
谈及这个,宁远风似乎不愿意说了,笑着含糊:“大人之间的事情,你不用管。”
“爸,你必须告诉我——”
宁也立刻站起来,他的直觉很不好,他盯着宁远风的眼睛说:“我已经长大了,你不要再拿我当小孩。”
宁远风看宁也这么紧张,自己犹豫了一会儿,想想也便直说了。
“咱们逾市的公司破产之后,我欠了很多钱,我把你送到裴家的时候,跟你的裴叔叔借了一笔钱。我就用这笔钱,去了一个偏远的小县城,投资了几个小楼盘。这几个小楼盘建成后,赚了些钱,刚好把那些外债还完。”
“现在还完了钱,我才敢回来见你。这几年不是故意不联系你,也不是故意没消息,我是怕那些债主闻风而来找到你,我怕连累你。”
“这趟回来,我找你裴叔叔,是想再跟他借一笔钱投资,等下一个的楼盘建成,我就能连本带利地把这两笔钱还给你裴叔叔——”
“不可以——”宁也听到宁远风又要跟裴山青借钱,立刻阻止,气息都有些不稳,“你不可以再跟裴叔叔借钱,一分钱都不可以!”
宁远风看出宁也的反应有些过度,以为他是担心自己投资会失败,便宽慰道:“你放心,小县城的楼盘还是很有市场,爸爸有信心——”
“不行!不可以!你不能再跟裴叔叔借钱!”
宁也红着眼,双手忍不住握成小拳,竭力压住情绪,“过去的一百万还没有还,你现在又要借吗?你还要欠裴家多少?”
宁远风是有点懵愣的,他从没见过宁也这么激动,回想一下宁也刚说的话——
“你怎么知道我跟裴家借了一百万?”
宁也没有即刻回答,他呼吸不畅,胸膛起伏,眼眶开始发涩。
牙关稍稍绷紧,好似连太阳穴的神经都在发紧发痛。
宁远风满是疑惑:“小也……”
“是裴序爸爸告诉我的。”
宁远风一愣。
宁也说着,松开紧握成拳的手指,肩膀放松,闭了闭眼,然后抬起双眸,正视着自己多年未见的父亲,亲手扯开这四年间从未痊愈的伤口。
“你的那张欠条,在四年前签上了我的名字。它不再是你的债务,而是我的。”
“这几年,我也没有住在裴家。四年前我高考结束,填了逾市的大学,离开了南市。”
“为了还你这笔债,我签了一个经纪公司,我太天真,以为这样就可以很快还清这一百万,但是没想到,经纪公司只是一个骗局,他们只想要我的解约费。我被拖了四年,大四实习不能找工作,毕业之后也只能做一些兼职。是裴序找到我,用了一百五十万帮我解约。”
“我现在还能站在这里,是因为裴序的一百五十万。”
说到这,宁也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喉咙苦涩一片。
“爸,我们欠的还不够多吗?你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吗?就是因为你借的那一百万,我——”
——我跟裴序分手,连现在,都不敢和他重新在一起。
宁也说不出后面的话,他的心撕扯着痛。
刚与五年未见的父亲见上面,他一点都不想将这些事情拿出来说。
可是听到父亲又要跟裴山青借钱,他就崩溃了。
他无法接受再欠裴家一笔。
宁远风听宁也说出这四年发生的事,生了不少皱纹的脸上露出错愕且不可置信的表情。
缓慢消化完这些事情,宁远风皱起眉头,问宁也:“我的欠条,为什么要你签字?那是我的债务,怎么会落到你的头上?”
空气突然安静了一小会。
然后,宁也的声音重新响起。
“因为你的儿子,在跟他的儿子谈恋爱。”
宁远风蓦地睁大双眼:“小也,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儿子喜欢男人,喜欢裴序,不止是喜欢,还跟他交往跟他谈恋爱——”
宁也的眼尾满是无法隐忍的红,此刻的他是冲动的,但他已经顾不上去考虑自己是否在冲动,顾不上是否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跟父亲坦诚自己的性向。
他只知道,如若现在不阻止父亲,那么裴家的债务会变成一个无底洞,会将他彻底压垮。
“爸,你以为裴叔叔为什么会把你欠债的事情告诉我?就是因为四年前,我和裴序谈恋爱,裴叔叔知道后不同意,用你的欠条逼我分手。我不肯答应,主动承担了你这笔债,在欠条上签上了我自己的名字。我当时那么心急地去签经纪公司,也是想快点还完钱,不想再被裴叔叔威胁——”
这个一直压在心里的秘密终于被说出口,宁也忽然感觉浑身失了力气,深深的无力感袭卷身心。
他双眼通红地望着眼前满脸震惊的父亲,再开口时,声音疲惫又脆弱,是从未有过的恳求语气。
“爸,当我求你,不要再跟裴家借钱了。我真的……”
“承受不起了。”
第40章
40
夜幕降临。
今晚似乎极其安静, 整栋公寓楼的租户都回家过年,大楼仿佛一下子空了。
卧室半开着窗户,城市的喧闹声似远似近, 模糊又朦胧地传到宁也耳朵里, 更让他觉得周遭寂静。
静到能听到客厅那边,父亲点烟的打火机声响。
清脆的, 咔哒一声。
每一声,都像针,刺在他心上。
宁也不知自己在房间里呆了多久, 从坦白完四年前发生的事,他的父亲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之后宁也回到卧室, 两人在同一个空间, 各自冷静。
宁也之前从未跟宁远风表明过自己的性取向, 今天,难得重逢,却给了父亲这样一个双重打击……
宁也不知道宁远风是什么态度, 不知道父亲会不会跟裴山青一样, 反对他和裴序。
在现代社会, 同性仍是小众, 有人会理解, 也有人会歧视。
煎熬是放眼望去的未知, 是胸口密密麻麻的疼痛。
宁也沉沉呼气,低头拿出手机的时候, 发觉裴序给他打过好几个电话。
工作的时候手机是静音状态, 先前接到电话就跑回来,还没有更改。
裴序的来电,宁也毫不知情。
看到未接来电后, 他马上回拨,通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我手机静音了,没听到你给我打电话。”宁也愧疚又着急地解释,“对不起,我现在才看到。”
电话那边静了两秒,随后,裴序低沉的声音响起:“还好吗?”
宁也倏地停顿,不知名的委屈铺天盖地涌来,心口酸涩得厉害。
“没有再哭了吧?”
裴序大概是察觉到宁也的情绪,隔着电话,他好似都能看到宁也现在是什么表情,他放轻声音问,“有没有跟你爸吵架?”
宁也吸了吸鼻子,尽量平稳声音回答:“没有,没有吵架。”
裴序:“吃过晚饭了?”
宁也犹豫一下,选择撒谎:“嗯,吃过了。”
随后两人对着手机,各自沉默。
过了一小会儿,裴序问宁也:“明天,要不要带你爸一起回奶奶那里过年?”
宁也的呼吸突然变得困难,他想起父亲这次回来的原因,有一种不知缘由的窘迫,让他好似无法面对裴序。
“裴序……”
宁也努力稳定呼吸,再次扯谎:“我很久没和我爸一起过年了,我们说好了明天单独在公寓里过年,就不去奶奶那边了。正月的时候,我们会上门拜年的。”
电话那端,是小一阵的缄默。
之后,裴序的声音再次响在宁也耳畔:“你真的没事吗?”
宁也故作轻松地回:“没事,我爸回来我很开心,我能有什么事呢。”
“好,那我们正月见,我现在回老宅陪奶奶。”
“嗯。路上小心。”
电话挂断。
四周似乎又静了下来,静得宁也感觉浑身发冷。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谎话开始信手拈来?
原来要圆一个谎,后面还要用无数个谎去圆,这种感觉,真的好煎熬,好痛苦。
公寓楼前,一辆黑色的车静静停在路边。
车内的人,瞳仁漆黑,眸光沉寂,放下手机后,他轻掀眼皮,重新看向夜色之中的公寓楼。
宁也住的那套房子,有人站在窗口,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裴序能辨认出,那是今天见过的宁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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