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只有一个杨姐,必不可能让杨姐二十四小时不间断驾驶。三十六个目的地,有些是在同一城市或地区,有些则要跨越数百公里。短途还好,长途路上就得规划休息和补给了。
方规大眼一扫,纸上密密麻麻塞满了图表、数字、文字,密集得人神共愤。
李博士最擅长螺蛳壳里做道场。
“不看。”方规把纸对折,装回李博士口袋,“什么时候要做什么你说。”
李笃自行揣摩圣心,会了意:“说了以后,圆圆陛下选择做,不做?”
“要你管。”方规看不惯李博士这股有意无意挤兑人的欠揍模样,整整衣服下车,“我跟你们一起搬吧。”
方规本意是不想自己当大爷——她从小就没当大爷的觉悟,而且三个人总是比两个人效率高一点。
但当她一马当先抱起一只单独放在一旁的盒子,听到手腕咔吧咔吧两声脆响,方规深刻意识到她应该在车里,而不是出来暴露自己的弱点。
方规面无表情地抱着死沉死沉的盒子走向后备箱。
虽然只有四步,但每一步都在考验她的脊椎肩颈耐受程度。
站在后备箱前面,她抽空斜了眼李博士。
李笃在跟跑腿结算。
很好,该李博士发挥察言观色技能的时候她又不在了。
方规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抬。
地球引力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下拉。
那玩意儿脱手时方规自己没反应过来,还是杨姐眼明手快拉了她一把,避免那盒子砸在她脚上。
重物坠地的声响李博士倒是听到了,大惊失色。
方规用酸痛的左手托着快要断掉的右手,问:“这是什么?”
“五公斤、十公斤的哑铃套装,两只装。附送握力计。”李笃幽幽道,“总重三十一公斤。”
方规简直要跳起来:“长途旅行你搞哑铃干嘛?!”
李笃低垂的目光从她左手转到右手,抬头见杨姐绕到另一只推车后准备卸货,凑到方规耳边,小声说:“圆圆考虑一下加强手部锻炼嘛……”
尾音拖得不是一般的长,再看那一副生怕别人听到的鬼祟,方规指尖余痛未消地痉挛了下,恨恨地握手成拳,梆梆两拳捶上去。
“……不锻炼满足不了你了是吗?”
第83章
手部力量锻炼的日程甫一提及惨遭否决,这压根就不是正经人该动的脑筋。
接受了批评教育的李博士臊眉耷眼,“滑跪”比口头声明“绝无此意”还快了几秒——东西全搬车上二话不说开始拆包装,拆了半天冒出一句“啊?我没有那么想”,全程没敢看她眼睛——所以李博士脑子里是不是在想什么有的没的,方规不得而知。
方规自己也在想有的没的。
“方爱军蹚了所有企业自取灭亡的大雷小雷明雷暗雷,转型不考虑产业布局,扩张不抓根基不从主业延展,集**系复杂管理混乱,内部腐败,任人唯亲,不重视核心产品质量,一丢市场只知道在销售上下功夫……哦,少不了怪方爱军自己偏听偏信,狂妄自大。但是,诱因呢?”
方规滑动平板上一组旧照片,自言自语。
“还搞什么广撒网,鱼也没见捞几条……就几只咪咪小的小虾米。”
蹲后面拆了半天包装盒的李笃闻着声音便跟收到特赦令似的凑上来。
屏幕同时打开六张照片,占据中心位置的照片显然有些年份,粗糙画质压不住暴发户气质,鎏金的「挺军轴承厂」赫然在目。
“挺军轴承的厂长是……米大宝吧。”
方规不由侧目:“米厂长有什么特别的么?”居然能在李博士的脑子里占据一席之地?
李笃说:“米厂长开厂第二年专门回方镇送了5879块分红,方爱军有段时间把这事儿挂嘴边,见谁都提上一嘴。好多人把米厂长当笑话编排。”
大老远坐火车送六千块不到的分红,给米厂长报销的回程路费都远超六千块了。
挺军轴承在云贵川三省结合区的一座县城,离古城九百多公里,是爱军集团距离古城最近的一处“遗迹”,它便理所当然成为巡回第一站。
“5879?还有零有整的。”
方规隐约记起了一笔四位数字的进账,作为资产表上为数不多且这么短位的正向流入,多少还有点显眼的。
但是这笔分红在当年有那么广为人知吗?为什么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米大宝亲自送分红那年,圆圆才十岁,不记得很正常。”李笃回忆了下时间,“后面米厂长没有再亲自来送了。5879块的分红让方爱军到处宣扬,任谁听都以为他在嘲笑米厂长。方爱军要是真想感谢米大宝,应该强调米厂长给爱军机械节省了上亿成本,而不是赚了五千多块钱。方爱军个糟老头子,坏得很。既蠢又坏!”
方规:“……”
虽说她亲手扬了方爱军的骨灰,但听李博士这口气,她也想再扬一遍。
方规问:“你认识米厂长吗?这么为他打抱不平。”
李笃说:“算认识,找米厂长借过材料,给你做不倒翁用的。”
李博士给她做过的玩具多了去了,不倒翁做过吗?
方规想了半天没想起来,若无其事地换了个问题:“那你知道为什么轴承厂要建在这里吗?”
爱军集团所在的方镇离最近的海岸线三百多公里,照挺军轴承的坐标,也算东部沿海。隔数千公里在一座不起眼的县城设厂并不划算,前后一百公里的两个县城都有煤矿、铁矿,有成熟的金属加工产业,而且交通便利。反观「挺军轴承」所在的忽县,经济结构以农业为主,坐火车都得去隔壁县城,前年才摘了贫困县的帽子。
怎么看都是舍近求远的一笔投资。
李笃想了十几秒,没想到,摇头,“不知道。”
方规说:“我知道,跟你老乡有点关系。”
李笃一怔:“我老乡?谁?”
“成兴啊。”方规拿笔头戳着李博士快要顶到面前的锁骨。李博士外出常年衬衫,可能刚才收拾东西幅度大了,领口两个扣子松开了她自己不知道,离近了杀伤力超绝。
“我跟成兴算哪门子老乡。”李笃仿若未觉,着急划清界限似的向前探身。
方规蜻蜓点水撩了一眼深处,立即移开,“李小兰,苏为民,你也是,你们从南方来的那一批都是成家军。”
李博士对此一无所知。
方规便给她介绍爱军机械的派系:
“爱军机械在方家村起家,因历史遗留问题,刚建厂就有一帮本地元老,有当了地方一把手把方家村升级为方镇的村支书,也有现在回乡省亲后面从市里到省里缀一帮的大人物——这帮元老自诩‘方家军’,不是方爱军的‘方’,而是方家村的‘方’。”
方爱军拓市场三五不时外出,揽业务的同时也带回不少“青年才俊”。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虽说大都是泥地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农民工,也不乏沧海遗珠,这些外地来的去过大城市、见过大世面、无形中长了大见识,比方家军思路更开阔,做事更有冲劲儿,又被方家军称为“外来帮”。
“方家军心蛮齐的,升官发财死老头。外来帮不一样,有成兴这种特别会钻营特别会拉帮结派的,也有米大宝这种一心沉迷做事,反而被排挤出核心圈的。”
外来帮一个典型是成兴。
成兴敢想敢干会来事,获取方爱军的信任,给方爱军出了不少主意。某种程度上,以他为首的“外来帮成家军”促使爱军机械升级转型为集团公司,规模扩大了数十上百倍。
另一个典型是挺军轴承的米大宝。
米大宝是外来帮的遗珠之一,大钢厂的老技术专家,闷头搞了几十年技术,第一次抬头却是被一脚踹出钢厂。
是方爱军到处求才求来的,推荐人介绍米大宝了不得,大钢厂的无冕之王,只是为人木讷,不善钻营,多年来名不见经传,临退休碰上改制,被扫地出门。
米大宝到爱军机械时差一年退休,方爱军薅着这位老技术专家搞了四年轴承,最后米大宝直呼干不动了,要去女儿家带外孙。
“方爱军再三挽留,都直说让米大宝领一个总工程师的头衔了,成兴这时跳出来帮米大宝坚定去的决心。要说你们成家军哦,一个德行,眼里容不下别人。”
方规介绍完爱军机械的两派三系,把成家军的帽子牢牢扣在李博士头上,不容她辩解,接着说:“成兴说米工祖籍国酒之乡,正好让米工疏通当地门路,他认识几个领导,对国酒收藏很感兴趣。他还告诉方爱军,向上交际,讲究的不再是金银财宝这些俗物,而是一种雅趣。当一条鱼可以有两种以上的吃法后,方爱军很乐意做顺水人情。”
说方爱军大方也好,说他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也行,既然挽留不住米大宝,而米大宝的理由又是回家带外孙,可是带外孙女不耽误你干活,方爱军干脆把轴承加工线拎出来,米大宝去哪儿轴承厂去哪儿,美其名曰轴承厂就是送给孩子的生辰礼,这倒深深切中了米大宝的虚荣心。
方爱军跟米大宝说他平生只信一个理:种善因得善果。
米大宝没辜负方爱军。
挺军轴承设置在远乡僻壤,固然增加了成本,带来的隐形收益却很可观。
硬件上,米大宝改良了爱军机械数款主流机型的轴承工艺,使密封性、承载能力、耐磨性大幅提升,并且研究出了一款类似于近年流行的陶瓷曲面轴承,各项规格接近于国外进口的高端轴承,成本却要节省近10倍!
软件上,米大宝真把国酒的那条门路打通了。
这给以后方爱军吹牛提供了事实依据:方爱军说他在国酒之乡专门设了个办事处,每年最好的那批次酒他能头几个拿到,贵倒不贵,数量有限,只招待稀客,这种场面话说给方爱军那些必须以礼相待的大人物,对方都挺受用。
大人物喜欢酒,未必当真自酌自饮,它是一种象征,是用挺军轴承的采购流水锻造出的见大人物的入场券。
而且挺军轴承实际上有账目可查的利润。
尽管微薄,却是米厂长从牙缝里一点点挤出来的,在保证生产的基础上,每年少则几千多则几万地给集团分红。
方爱军特别喜欢宣扬挺军轴承的事例,鼓励大家往外走,自主裂变,自行生长。
挺军轴承得了善终,米厂长干不动的那天给方爱军打了一晚上的电话,让方爱军找个人过来处理了,他说当地有想接手的,方爱军没让,他把轴承厂连同当时建厂的土地无偿赠与米厂长,从米厂长手里换来了工艺。
制造业的工艺,大多不值钱。
能仿的工艺,流入市场要不了几天就被仿了一干二净,一个老技术专家苦心造诣数十年研究出来的东西转眼被高科技“青出于蓝胜于蓝”,而限于材料和设备的仿制难度高的,也就没必要仿。
国内制造业利润稀薄,金属加工厂有靠卖铁屑赚钱的,有专门夜里开工赚电费的,以及大把吃关税补贴的。
就这样,挺军轴承除了给爱军机械节约了大笔成本的同时,每年还能给爱军机械分红。
“如果米大宝那时候留下来做了总工程师,凭他的能力,方爱军当救命稻草的那款挖掘机……没准儿真能研发出来?”
方规并不确定。
爱军集团的问题太多了,积重难返。
“方爱军其实挺崇拜……对,是很崇拜那些真正搞技术的,后来他身边搞技术的越来越少了,都是些像你们成家军那种用业绩、市场等等用数据粉饰太平、蛊惑人心的投机主义者。”
李笃到后来差点儿忘记和成家军划清界限。
因为这是圆圆第一次如此深入地和她讲爱军集团种种过往。
爱军集团是压在圆圆头顶的大山,是她一辈子无法摆脱的过去,她也没想过找任何人分担。
她愿意主动分享,是否意味着……
圆圆想把这座大山分出一点点给她担着?
如此,才有余暇一同将目光投向未来。
李博士内心乍起的澎湃方规无从知晓,她觉得李博士真不要脸。
刚才还只松了两颗扣子,现在都松了五颗了,她本人还没一点知觉吗?
……一点儿阻止她的想法都没有吗?
方规收回手,一脸正直地提醒:“李博士,你扣子开了。”
第84章
几天后,李笃才意识到,圆圆可能存在情感盲区。
比李博士早几分钟,方规意识到,她似乎不能把李博士当成单纯的按摩器了,同样一套动作,她现在比以前……有所顾虑。
这是怎么回事?
方规支起下巴,深沉地陷入思考。
以前对李博士捏就捏了,咬就咬了,摸就摸了,不会怎么仰,李博士反正是人形机器假木头,怎么弄她都不声不响,没点反应。
现在不行,动一下碰一下,皮肤表层噼啪噼啪游弋起无形的小电流,积累到一定程度——不得了,天雷勾动地火!地火烧了李博士这块木头,木头动起手来,摸一下碰一下。
然后黏黏腻腻,呼呼啦啦,没完没了。
对于和李博士发生皮肤接触这件事,方规最近有意识避免,能不碰就不碰。
反正天高皇帝远,大多时候她们都在房车里,物理屏蔽了外界干扰,暂时没什么会触发李博士的恐慌症。
可有时候,主观越想控制,手脚就越不听使唤。
特别是在睡着的时候。
被耳边、颈侧啄弄的动作闹醒,赶上间歇性起床气发作的方规火冒三丈。
“你好讨厌!”
睡眼惺忪的李笃睁大了双眼,睡意一扫而空。
“让不让人睡觉了!”方规气呼呼地去推不知什么时候半边身子盖住她的李博士。
然而出了点意外。
李博士身娇体弱一推就倒,可她一只手卡在李笃衣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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