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光斜照到小木桌上,月蕴溪就坐在那片柔暖里,五官被明暗雕刻得利落分明。
她上扬的嘴角早已经抿直,眼睑耷拉着,神色很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鹿呦喝了两口果汁,咽下某种上涌的情绪,继续道:
“其实月阿姨对陶芯的迁就,和对我的客气是一样的。但她对你,显然是对自家小孩的态度。因为是亲生的,所以要求更高,可能还有点老一代中国父母的通病,关心都藏在严厉里,对孩子说话没顾及。”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蕴溪抬眼,淡橙色的灯光从她的眼角染进眸里,却没染出几分温度。
“我能理解你说的,也明白道理。但从我的角度,有时候会希望她对亲生女儿也能像对别人的孩子一样,给予我一点理解、信任和宽容。”
稍顿了顿,月蕴溪叹笑说:“也许是希望太大,所以在没达到期望值的时候,会觉得特别失望。”
给予……
用词卑微,叹息无奈,轻笑好似自嘲。
鹿呦感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有细微的疼,如同池面上被鱼尾刺出的涟漪,一圈圈泛开。
有那么一瞬,她想说些话安慰月蕴溪,但转念之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想起刚刚翻看的《杀死知更鸟》,里面这样一段话:你永远不可能真正去了解另一个人,除非穿过她的鞋子去走她走过的路,站在她的角度思考问题。
可当你真正走过她走过的路时,你连路过都觉得难过。
任何安慰的话,在无法感同身受的情况下,都显得苍白又无力。
涟漪慢慢消散,水面归于平静,一汪池水沉沉地融在墨似的夜色里。
良久,鹿呦说:“你说过,任何感情都只是生活的点缀而非全部。”
“是这样。”月蕴溪弯唇笑了笑,比起先前,笑容要显得轻松温和许多,“所以我没有让得到她更多的爱成为我生活的全部。一个人能给另一个人的感情,就像是奢侈品,拥有是荣幸,没有也行。”
轻飘飘的话,鹿呦听着,却有着雷鸣震闪的效果。
因为月蕴溪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有提供经济基础的事业;有自己的私人空间;有自己的朋友;有能给予情绪价值的长辈。有自己的生活,从没将得到月韶平等的爱看得特别重。
只是偶尔有些情绪,偶尔允许情绪凌驾于理智之上而已。
而人,总会有情绪的。
不止是亲情,对爱情也一样。
在她同陶芯一起的那两年里,月蕴溪从没有打扰过她们,更没有为此荒废自己的生活。
就连消化坏情绪的方式,都是去登高远眺,放松心情的同时,还能锻炼身体。
“谢谢你,用不同的角度,让我了解她的行为和想法。”
鹿呦神思回笼,蔫蔫地:“谢什么,道理你都懂,想安慰你,又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起到真正安慰到你的效果。”
眼风扫到拱进月蕴溪怀里卖乖的比熊,她说:“我还不如它呢。”
月蕴溪开玩笑道:“我倒是不介意你学它这样哄我开心啊。”
鹿呦挑眉:“你确定?”
月蕴溪盯她看了几秒,撩了一下头发:“……不确定。”
鹿呦偏开头,抿了抿唇,压下上翘的弧度。
“其实……”月蕴溪话锋一转,“任何感情都只是生活的点缀而非全部,这句话你不觉得很熟悉么?”
鹿呦看着面前的水池,眼神放空,眉头逐渐拧紧。
她没能在脑海搜寻到与这句话相关的记忆。
“出自~”月蕴溪拖腔带调地制造悬念。
鹿呦收拢思绪,好奇地望向她。
四目相对,月蕴溪弯了眉眼,柔声补充说:“出自小鹿呦之口,其实很早很早,就安慰到我了。”
“?!”鹿呦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真是我说的么?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毕竟很多年了,你那时候又很小,不记得很正常。”
“但你记得。”鹿呦嘟哝,“你也不比我大多少。”
月蕴溪低笑了声说:“我也是因为经常把听你说这句话的经历写到作文里,才能记得这么清楚。”
鹿呦眉头都快拧成麻花,也还是没能想起来自己在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见状,月蕴溪体贴地问:“需要给你点提示么?”
“来一点。”
“有一年,我放学回家的时候,经过西南门的小广场,看到你坐在秋千上。
当时,觉得你想一个人静静,就没去跟你打招呼。后来,吃完晚饭,看外面雨,担心你还在那里,就打了伞去看看……”
月蕴溪温润柔和的嗓音,像给话里的字眼染上了时光的滤镜。
随着每一个字落入鹿呦的耳内,拉开记忆的帷幕。
那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会去小广场的秋千上坐着,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过去的时间里,等章文茵出现在门口,接她离开。
决定最后一次去等待的那天,她总对自己说,再等五分钟,再等不来,她就回去。
再等五分钟。
再等五分钟。
……
她攥着秋千的铁链,看天空被墨色填满,看大门口从人来人往到空无一人,看着路灯下干燥的地面逐渐被雨滴打湿。
不知道第几个五分钟,她抬起胳膊,用手背抹了下潮湿的眼睛,从秋千上起身,望着大门口的方向。
盯看了片刻,转而爬上了滑滑梯,平台上方的城堡顶可以挡雨。
就再等最后五分钟。她抱着胳膊坐在滑滑梯上,又一次这么哄着自己。
雨越下越大,时不时会被风带着刮到手臂上,仿佛能穿透肌肤的凉。
攀登梯上传来脚步声。
她满怀期望与惊喜地转头。
眼里的光,在看清对面的人是月蕴溪不是章文茵之后,像烟花绽放的最后几秒,极快地湮灭在黑夜里。
“怎么还在这里,下雨了呢,不回家么?”月蕴溪蹲下问她。
她低头,捏着手指,不说话。
“是没带钥匙么?”
“心情不好?”
“是在学校受欺负了么?”
她都没有回答,月蕴溪始终心平气和,没有因为她的沉默而失去耐心。
甚至是,越来越温柔。
也许是见她时不时扭头看大门口,月蕴溪换了问题:“是在等人么?”
仿佛是终于输入了正确的密码,让她启动。
她头埋得更低,太久没说话,一开口,嗓音像被砂石滚过般沙哑:“在等妈妈。”
静默了很久,也可能只有一小会而已。
月蕴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我陪你吧。”
她眼睛圆溜溜地睁着,被绯色染红了一圈。
在眼泪快控制不住掉下来时,她一把抓住月蕴溪的胳膊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梯。
月蕴溪很快就跟上了她,与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握着木雕小鹿伞柄的手,却是近乎贴着她的手臂。
“不等了么?”
雨声里,几乎快听不清月蕴溪的问题。
可偏偏她的耳朵好。
她摇了摇头。
“不等了。
无论再等多少个五分钟,那人也不会出现的。”
“明天呢,还来等么?”月蕴溪又问。
在转弯之前,她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小区大门方向。
夜色像被雨洇湿的墨块,那一片,最为浓稠。
她很慢地转回头,一步一步朝前走,一字一句地吐出口,声音低沉,混在雨声中,像在回答月蕴溪,更像在告诫自己。
“任何感情都只是生活的点缀,而非全部。”
......
“这得有十几年了吧,如果你不说,我真的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鹿呦回味了一下,上扬的嘴角勾出几分得意,“没想到,我小时候这么清醒,还能口出金句。”
月蕴溪被她的语气逗笑,“现在也很清醒。”
“不如小时候。”鹿呦拎起杯子,抿了口橙汁,许是放久了,竟然品出了一丝涩然,“活倒回去了。”
短暂的安静后,月蕴溪平声问:“可以问你一个冒昧的问题么?”
“什么?”
“如果你妈妈在这时候来找你,你会……”月蕴溪顿了顿,组织语言道,“会愿意和她修复关系么?”
鹿呦呆愣了愣,放下手中的杯子,目光随之落入还剩个底的橙汁中。
思忖了很久,她回道:“老实说,我不知道。”
鹿呦不是那种很乐意向旁人剖白自己心事的人。
但也许对面的月蕴溪气质呈现得太柔和,太有倾听者的感觉。
又或许是,积压太久早已经到了临界点,她太需要往外倾诉了。
“他们刚离婚的时候,我爸,还有他当时的秘书,都跟我说妈妈为了自己的事业,不要这个家了,而我是拖油瓶,所以她不会带我一起走的。”
“后来呢?”月蕴溪问。
“后来,我去我爸公司,撞见他和秘书在办公室……”鹿呦皱眉闭了闭眼,摒除浮现在脑海里的画面,“看他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有的甚至都能给他当女儿了。
我就知道,妈妈她为什么执意要离婚了。”
“再后来,奶奶跟我说了些有关妈妈的事。
说她在结婚之前,是乐团的一枝花,要能力有能力,要颜值有颜值。
追她的人特别多,但她眼光实在是差,看上了我爸。
怀我以后,孕吐反应特别厉害,她就离开了乐团,受孕激素影响,身材走样,样貌也不如从前。
我爸呢,在她怀孕期间,经常不着家,说好听点,叫出差,其实就是出去偷吃。”
“她生我那天,身边一个陪她的人都没有。
我出生之后,我爸回家频率不增反减,奶奶不放心,来城里帮忙。因为理念不合,婆媳俩经常发生争执。
然后我妈她就确诊了产后抑郁,每天都在崩溃的边缘。”
鹿呦捏着小指上的尾戒左右来回地转,艰涩道:
“可是,我到底也没生过孩子,不能设身处地完全理解她这些苦难。有时候还是会控制不住我自己,很自私地想,又不是我让她生我的。
挺过分的吧,这个想法。”
尾戒越转越快,越发用力,直到手被温热覆盖住。
月蕴溪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说:“人都是复杂的,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别惩罚自己。”
不是安慰,而是真正的理解。
鹿呦肩线慢慢放松,再开口,没了戾气,多了委屈。
“我查过,很多产后抑郁的妈妈甚至会排斥自己的孩子,拒绝喂奶。
但奶奶说,哪怕她抑郁,也从没放弃喂养我。
她教我做人,教我弹琴,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她明明表现得很爱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离婚以后可以像从来没生过我一样呢?
那么久,她都没找过我……一次都没有。
甚至连一条短信,一个电话都没有。
我曾经担心她是不是出事了,到处打听她的消息,搜索她的资料。
然后被我爸娶回家的女人发现,那天晚上他们给我看了她抱着婴儿的照片,告诉我,她有了新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一边庆幸,她没有出事,没有得不治之症。一边又好难过,好生气……原来,我真的是被她遗忘了的累赘。”
声音浸泡在情绪里,仿佛受潮的木料,不断地被她说出的这些话挤压。
连比熊都察觉到了她的难过,哒哒哒地过去趴到了她脚边。
月蕴溪喉咙发堵,想说的话说不出口。
她甚至不忍多看鹿呦一眼。
鹿呦低垂的视线落在月蕴溪骨感的手背上,她的手还被对方握着。
停顿了片刻,她抽出手,视线点过尾戒下若隐若现的红痕。
“你说,她怎么这时候又想来和我修复关系了呢?”
话音落下没多久,鹿呦突兀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深呼吸说:“只是一个设想而已,说的跟她真要来找我似的。”
月蕴溪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也许,有那么一天,设想会成真,她会走到你面前,解释给你听,有些事情是误会,她也不是不想来看你……”
鹿呦逐渐听不清月蕴溪的话,出神地凝视天边的月亮。
圆圆的,缺了一个小角。
这样的月亮,她小时候坐在小区公园的秋千上时也看到过。
还看到过不缺角的、朦胧的、清晰的、弯刀状的……
她总在看月亮的时候,幻想和妈妈再见的场景,幻想她们母女俩一起生活,然后看一眼大门。
不断地体验期望落空的感觉。
喝掉最后两口橙汁,鹿呦放下杯子,低声说:“聊点别的吧。”
月蕴溪低眸,盯看她搭在桌面上的手,长指微屈,骨骼轮廓鲜明得仿佛被雕凿出来的艺术品。
掌心仿佛还能感受到残留的余温。
指尖蜷了蜷,月蕴溪从蒲团上站起身,拎起装过橙汁的两个杯子:“等我一下。”
鹿呦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看她回了屋,将杯子放进了水池,转而去到摆放零食的推车前,背影挡着,看不见她拿了什么。
见月蕴溪步子转动是要转身的架势,鹿呦火速坐正身体,支着耳朵听她渐近的脚步声。
冰冰凉凉的迷你可乐罐被拎到眼前,鹿呦伸手接过:“你是打算用这一晚把我喂回到之前的状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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