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宥矜只觉心里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有点堵，又有点闷。
“你生病了，所以需要休息。”
戴夫眼珠缓慢转向声音来源，倒映出的年轻人身形颀长，连劣质的休闲装都被他衬得恰到好处和优雅，乌黑柔细的头发扎成低马尾，软软趴在肩后，苍面白面颊上一双深潭似的眸子晦暗不明。
和他在下城区见过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戴夫把他当成了上城区的人，看了眼莉莉安，又看了眼宥矜，眼睛顿时充血红肿，死死盯着他，仿佛两人之间有什么血海深仇。
“你去死吧！”他大声吼道，“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们这帮上城区的走狗！……不然我怎么会连见她一面都这么艰难，都是你害的！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下一秒，戴夫毫无预兆、五指成爪，残缺不全的金属义肢仍然锋利，狠狠划破空气，凌厉地削向宥矜！
但由于他枯朽干瘪的身体，看上去就像一只感染了瘟疫的疯鼠，丧失理智，猩目狂热地撕咬猎物。
宥矜呼吸一滞，流转的白色电光霎时汇聚在掌心。
“别！”
莉莉安喝道，她一下扑过来，一挥衣袖。
戴安即刻直挺挺倒在地上，双目无神望着天花板，空气淌过他破风箱似的喉咙，发出“咯咯”的喘气声。
宥矜咽了口唾沫，后退一步，平复自己的呼吸。
“戴夫，他不是上城区的人。”
喘气声停滞了片刻，戴夫眼神怔忪，嘴唇嗫嚅两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
然而闹出这么大动静，旁边几个躺在地上的人仍毫无知觉，表情安宁而恬静。
莉莉安唇瓣紧抿，用同样的方法叫醒其他几个人。
一个老妇，一个中年男子，一个看不出性别的变异改造人。
这些人同样眼神茫然，在莉莉安说明情况后几乎都露出焦急的神情。
“你们也知道继续拖下去是什么后果了。”
老妇苦笑一声，摆摆手：“当初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决定了，现在变成这样也是预料之中……抱歉莉莉安，没有女儿我真的活不下去……我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再摸摸她的脸，听听她的声音……”
莉莉安：“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
从老妇的发言中不难听出她女儿已经死了。
“不好意思，”宥矜抬手打断她的话，他有点听不得这些太过抒情的，“你先跟他们沟通好，我在外面等着。”
莉莉安缓缓点头，宥矜推门出去。
外面狭窄的长廊沉闷阴暗，只有边上开的一口小窗映进来一块蓝色灯光。
宥矜愣了一下，刚刚那个变异改造人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外面，踮起脚扒着小窗看外面的景色。
听到声响，他转头瞧向宥矜，露出一个坦荡的笑，几颗大白牙显得傻里傻气。
宥矜奇怪地看着他，这个变异改造人在听过莉莉安的话后也没太大情绪，但他一身快变成破铜烂铁的义体实在无法让宥矜相信他是个置身事外的人。
变异改造人看出他的疑惑，放开扒着窗子的手，笑着说：“你很好奇是吗？”
宥矜点点头。
他朝宥矜伸出手：“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克拉伦斯。”
宥矜将手递过去：“宥矜。”
握手过后，克拉伦斯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说：“其实莉莉安才是我们之中最狼狈的那个。”
第8章 造梦仪
他看着宥矜难以置信的神色，勾了勾唇：“怎么样？一开始我也很难相信呢。”
“不过，这得从很久之前说起……你别看她长这么年轻，她都一百多岁了，就是有点叛逆。”
宥矜微微惊讶，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克拉伦斯似乎不知道怎么讲了，歪着头想了半天，然后一拍脑袋，一身裸露在外的零件发出叮铃当啷的响声：“哎呀，我先跟你说一下我和我伴侣的故事吧！”
宥矜：“？”
“干嘛一副‘讲到一半又不讲’的幽怨表情，我等下会说她的，只不过要找个切入点……好吧我承认，只是太久没跟人提起过她了。”
宥矜轻轻摇头：“没事，你说吧。”
克拉伦斯斜倚在墙上，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要不这样，我的神经网络共生区还没坏，你要不要链接来看看？”
宥矜眉头拧起，在游戏里都是一键读取的，实操他真没一点经验。
犹豫间克拉伦斯已经背过了身，点点后脑勺的一块接口。
宥矜想起充储电器时的方法，右手手臂慢慢透明化，拉长，变成一条触手，上面渐渐分化出细长的触须，尝试着探入接口里。
眼前景象开始扭曲模糊，像一颗石子投入水面，泛起圈圈涟漪，平息过后视线开始变得清晰。
入目是一只完好健康的义肢，和对面清瘦干练的女人，两人身上绑满了武器，步枪当成手枪用，在色彩斑斓的城市间穿梭着沐浴枪林弹雨。
克拉伦斯和他的伴侣都从事秘密工作，是爱人也是搭档，从他的视角不难看出两人是日久生情。
景象变化很快，像浮光掠影，一帧一帧迅速闪过，情感也格外真实，但他似乎只想让宥矜感受个大概。
克拉伦斯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
“很长一段段时间，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出生入死，热能刀、电磁脉冲枪、纳米毒液……我们都能完全信任地将后背交给对方，苦中作乐大概就是这么个回事吧。”
“只要想到对方，就感觉疼痛啊，刑罚啊什么的都不重要了，只要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好像活下去就是件理所应当的事。”
视角转到一次出任务的时候，他们打了整整三天才从对家手下苟延残喘活下来，克拉伦斯看到对方最后一支队伍在撤离前带走了一朵装在保险箱里的小花，是很漂亮的淡蓝色，和那些霓虹灯光不同，像图鉴上几千年前的天空，花瓣轻轻地颤动，美到他不知该怎么形容它……
克拉伦斯突然很想把它送给自己的伴侣，那是他们都没见过的、真正的植物。
休憩的那天晚上，他半夜潜对方的营地，但没想到那帮家伙居然没睡觉，虽然剩下的人不多，但他还是被打断了一只胳膊，勉强把那帮人干趴后，他找了很久很久，都没找到那朵花。
他几乎要哭出来了，沮丧失望，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到营地。
然后他看见营地里她腰腹部多了两个大洞，多看着比自己还狼狈，却地羞涩地笑了，从怀里拿出保险箱，说要送他一朵花……
克拉伦斯噗地一声笑出来，仿佛那样的场景就在眼前。
那晚他们又哭又笑地抱在一起，之后花了一大笔钱修复身体……大概过了一年左右，很平常的一天，执行完任务后他们互相依偎着对方休息。
克拉伦斯在梦中被疼醒了，低头一看，她握着一把等离子刃，正正插在自己心口，她看上去很痛苦，哭着道让他快跑。
后来才知道，修复身体的时候，她被对方的间谍改造师植入了病毒，从那之后她就常常控制不住身体。
“她总活在伤害我的愧疚里终日提不起精神，郁郁寡欢，她说要解除我们的搭档关系，我怎么可能同意？这样和抛弃她有什么区别？我也不在乎她今天捅我两刀还是明天砍我三下，反正死不了。”
克拉伦斯像是完全浸在回忆里了，模仿着当时的语气满不在乎地说。
然后画面转到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出任务，他们中了对方的埋伏，惨兮兮的，满身弹痕，完全没有逃跑的力气，手拉着手缩在废钢堆后，等着最后那颗炮弹炸过来，然后一起下地狱。
“关键是这个时候，她芯片里的病又发作了，她的手是合金义肢，力气大得不可思议，掐在我的脖子上，窒息前我想，死在她手里总比死在对方手里好。”
等克拉伦斯醒来时，周围成了一片被炸平的废墟，他拨开身上的碎砖锈铁，却摸到了一大堆烂掉的支仪肢零件，都是从自己身上掉下去的。
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半边身子变成了伴侣的，她剩下的半截躯体就埋在旁边，像个被剪烂的破布娃娃，手指穿透了她自己的大脑和芯片，白花花的脑浆碾成豆腐渣，断裂的芯片泡在里面想，残忍又绝望……
“她杀死了自己的意识，将身体和我融合在一起，让我一直活到现在。”
到最后，克拉伦斯的声音是一种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颤抖。长廊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谢谢你愿意聆听、或是观看我和她的故事，我太久没和人这样感情饱满地讲起她了。”
“……不用谢。”
链接关闭，他揉揉后脑勺转回身，宥矜的触手瞬间收回，在袖子下变形。
宥矜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讲她的爱，或是她的付出、让他活下去的期望，好像都没什么用，只会徒增沉重和愧疚。
门后传来压抑的呜咽声，以及莉莉安镇定中又透点无奈的声音，封闭空间内空气酝酿得愈发沉闷。
“嗐，只是久了不说憋得慌而已。”克拉伦斯又扯出一个轻松的笑，无所谓地看向窗外，瞳孔却细细发颤，他很快地拐了话题。
“后来我浑浑噩噩地、漫无目地到处瞎逛，变成一个流浪汉，没有她的日子我不知道该怎么活，就当我准备把自己砸碎了卖给中转点站时，在那里碰到了莉莉安，她在翻废品堆，寻找能做游戏机的零件。”
“她听了我的故事，说我其实不用急着去死，之后我就活在全息造梦仪里，好像有十来年吧，后来造梦仪被上城区的新法规列入了违禁品名单里。”
他深吸一口气：“但也不是谁都有钱去体验粒子模拟舱的，就像我，从前给东家卖命几十年的钱都不够去的。而和我一样的人多了去了，戴夫的妻子死于疾病，薇娜的女儿死于暴乱……是莉莉安冒着危险自行研究出造梦仪——她真的是个天才！否则我们只会死得更早，只是造梦仪原材料也被禁用了，我们不得不用那些劣质的插件。”
他想起有时莉莉安孤身一人坐在天台边、眺望远方的背影，细小瘦弱却又无法撼动，风恶劣地高吼，也没能将她吹下去。
还有她转过头的瞬间，淡漠遮住了眼中的落寞。
对干自己的事她总是不愿多言，终日泡在房间里，浸在游戏里，本就灰沉的钢铁地下城将她的气息染得更加孤辟，叛逆又冰冷，却又做着和性格截然相斥的事。
戴造梦仪的人需要她，她就出现，路见不平，她也拔刀。用这么一副单薄的，外表年龄永远定格的身体。
克拉伦斯想了想：“她应该也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她和我们是一样的。不过现在……我想我应该快到了去见伴侣的时间了。”
宥矜久久说不出话，他想起《指尖信仰》火爆售卖时，绝大多数的玩家都勾选了上层区的游戏身份，人们都喜欢光鲜亮丽的“乌托邦”，没人喜欢黑暗地底压抑又充斥暴力血腥的故事。
他也不例外，因为那又不关他的事，但现在……
他盯着自己刚刚变完形的指尖，垂眸沉思。
身后传来门扉打开的吱嘎一声，莉莉安探出头来，声音有些干哑：“宥矜，我们商量好了，先给他们几个改造看看。”
宥矜应了声，走了两步突然顿住，回头没什么表情对克拉伦斯说：“你应该再活一阵子，至少再找朵蓝色的植物小花，到时候再死也不晚。”
克拉伦斯忍俊不禁“哈”了声：“你知道这种非克隆植物有多难找吗？我活到公司免费发钱都找不到啊……”
第9章 改造
屋内，一地狼藉，显然这几个人没对莉莉安的话抱有太大期望，她从前也提出过许多次改造全息造梦仪的想法，但每次都是方案无效导致改造失而败损坏造梦仪。
这些人宁可戴着有毒的造梦仪苟延残喘，加速生命的流逝，也不愿熬一个重新制造全息造梦仪的空窗期。
那太久了。
对他们来说。
几人退出房间前还频频回头，忍不住地往桌上几个造梦仪瞟去。
倒是克拉伦斯主动将几人拉走，语气轻松：“哎哎，没什么的……走走走……”然后回头示意他们赶紧开工。
莉莉安松了口气，无意间瞥到宥矜复杂的神色，奇怪地问：“克拉伦斯跟你说什么了？怎么一脸……”
宥矜怔愣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轻飘飘的样子：“没事，快点干活吧。”
莉莉安好奇心不重，听他发话也没再多问，转身开始专心拆解桌子上的几个全息造梦仪。
他站在旁边，看着莉莉安摆弄这些复杂精巧的东西，螺钉、齿轮、集成电路零零散散落在桌面，让他有种梦回高中做物理实验的感觉。
但他物理并不太好，因为懒得背公式和概念，选了纯文后也靠蒙做选择题，大题全凭胡诌乱扯。
莉莉安掰了半天零件，头也不回道：“我看了你的放电异能分析数据，右边触手可以释放电流，左边可以形成电磁场……”
宥矜皱起眉看向她，目光有些警惕：“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莉莉安动作停顿两秒，眼神闪烁一下，手指不自觉地扣起了传感器，最终还是在他灼灼目光下开口了：“你身边不是有个仿生人吗，仿生人身上基本都是零件和程序芯片之类的……”
宥矜呼吸微不可察地放缓，眸中罕见地外露了情绪，是对于隐私被窥探的不适。
她像是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太光彩，咳了一下：“只是读取了一下你的电能数据而已，绝对没有别的想法！你们抱……不是，我什么都没看过，入侵就进行了103秒。”
随后又连忙补充：“我现在就切断链接那个仿生人的所有网络追踪。”
宥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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