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煌煌,唯有死亡是绝对公平的。
周负默不作声,只是默默将上半身往秦琢的方向靠近了一点。
秦琢将自己的思绪从哀悼中拔了出来,振作精神,继续推测道。
“我没有向熟人们求助,但你们一定在寻找我的踪迹。我猜,其实并不是找我用了八百年,而是那时的人界比山海界安全得多,所以你们才没有立刻带我回来。”
周负听得一愣一愣,他没想到他才讲了几句,阿琢却能从中推出那么多东西来。
阿琢真的好厉害!周负心里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说到最后,秦琢又拐了个弯道:“不过,这些都只是我基于自己的性格做出的猜测罢了,而具体事实如何,只能等我恢复记忆后才能揭晓了。”
“嗯嗯嗯!”不管秦琢说什么,周负只顾点头。
秦琢瞥了他一眼,眸中满是无奈与纵容,他又摊了摊手:“所以,我回到山海界后依然没能解决失忆的问题,并将山海书拆开送了出去,能保存一片是一片……哦,我是不是还跟你说过,不要太早告诉我真相?”
“对,你当时说,如果在未来见到了失忆的你,先不要告诉你。”周负忙不迭点头。
“这不合理。”秦琢斩钉截铁道,“不管为了什么,我都应该尽快恢复才对,而不是故意这样拖拖拉拉的。”
周负黯然道:“我不知道,你没有告诉过我。”
秦琢道:“你知道的隐秘更多,你不妨替我猜一猜,当时的我在想什么?”
闻言,周负的眉头皱成一团,他纠结地仰着脖子对着苍穹想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了一句“猜不出来”。
见秦琢神色有些不愉,周负连忙找补:“阿琢当时已经料到了自己会完全失忆,因此才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来,阿琢这么聪明,一定会提前布置,既然如此,阿琢怎么知道拖延恢复不是你计划中的一环呢?”
“计划中的一环吗……”秦琢用食指一下一下轻点着剑鞘,合着心跳的节奏,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也不知是跟谁学来的。
周负安静地等待着,没有打断他的思考。
秦琢忽然又问道:“当年……你最后一次见到我,是在什么时候?”
“祖秦历487年,也就是1757年前。”周负立即回答,语速极快,仿佛这几个数字已经在他心里被默念了千百次。
秦琢倒吸一口冷气,帝台上的寒风切向喉管,毫不留情地灌进他的胃里。
“这么久?!”
那岂不是说,晋朝建立后不久,他就彻底失去记忆了?!
他茫然地揉着太阳穴,看了看周负,又看了看天空。
“那这一千八百年的时间里,我在哪里,我又在做些什么?”秦琢的眼神直愣愣的,“诸神都不管管我吗?”
这不是一年两年,这是整整一千七百五十七年啊!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段将近两千年的时光中,他这个本该冲锋在对抗穹阙一线的人完全缺席,全部的重任都压在了周负等人身上。
秦琢望着远处漆黑的墨点,只觉如鲠在喉,难受得厉害,前所未有的苦涩从他的心底汩汩地流淌出来,逐渐淹没了他的脚踝、膝盖、腰身、胸膛……
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这本该是他的责任,可他消失了多少年?他又错过了多少事?
“周负……”秦琢的嗓音带着轻微的颤抖,从胸腔发出,沉闷而微弱。
“我在。”周负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那样轻柔而坚定的回应声,仿佛是在亲吻他的耳郭。
秦琢的手也在控制不住地轻颤着,他往旁边摸索了两下,宛如溺水之人,无论有没有救命的稻草,都试图去抓住一些什么。
什么都好……
他仍然直勾勾地盯着深邃的穹阙,甚至忘记了眨眼,冷风刮过了他的眼睫,激起一阵阵痛苦的战栗。
周负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将手放在了秦琢的身边。
秦琢抓了两下,准确地握住了周负的手掌。
他的五指越收越紧,似乎要从周负身上汲取那一丝聊胜于无的力量。
周负不但任他牢牢攥着,还反握了回来,他的骨架虽然比秦琢大一点,但还不足以完全包裹住秦琢的手。
他悄悄看了看秦琢的表情,见秦琢没有特别的反应,便大着胆子伸出另一只手,将秦琢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拢在了掌心里。
秦琢回顾神来,瞥了周负一眼,没动,也没说话。
周负心里不禁发虚,吊着一桶水般七上八下,他毫无底气地想。
阿琢本来就心情不好,他这样做,会不会太冒犯了……
于是他便讪讪笑了一下,想缩回手的时候,却发现秦琢握得更紧了,他茫然地抬头看向秦琢,又见秦琢竟把两只手都递了过来。
“阿琢……”周负懵懂地望着他。
秦琢垂下双眼,笑了起来,显得格外温柔:“我也在。”
他能感觉到周负的瑟缩,或许是因为不习惯同旁人亲密接触,但他知道周负是希望能握住他的手的。
秦琢需要周负,恰好周负也需要他。
周负的脑筋还没有转过弯来,身体已经本能地将秦琢的双手妥帖地包裹在了手中,指与指相交,掌与掌相抵。
柔软的,滚烫的。
秦家少主秦思源曾多次调侃道,秦琢乃是蓬莱秦家最名贵的昆仑白壁。
此言不虚,这既盛赞了秦琢容貌出色,又暗喻着他肤如白玉,因为长年执笔,指关节处还有一层薄薄的茧,掌心干燥温暖。
周负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旋即被冰冻住一般僵在了原地。
不,不能占阿琢的便宜。他在心里义正词严道。
所以,他只是老老实实地拉着秦琢的手,连多一寸肌肤接触都不肯,仿佛再抓紧一点,秦琢就会丢下他扬长而去一样。
众帝之台好似没有白天黑夜之分,无论何时举目远眺,都只有一片干净的白茫茫。
风很大,天很低。
天地浩大,好似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相互依偎着。
秦琢的一袭黑衣被风吹紧了,缠在身躯上,陷进皮肉里,整个人愈发清瘦——倒不是因为秦家亏待他,只是这冰天雪地中,仅穿一身单衣,看着就让人觉得寒意丛生。
但秦琢一点都不冷。
暂且不说他暴涨的灵力御寒能力不差,光是被他吞下肚的山海玉书就在源源不断地散发暖意,顺着经络与骨骼流向他的四肢百骸。
还有周负,刚刚触碰到周负时,秦琢便腹诽他冷得跟石头似的,可不消片刻,周负的体表腾起了丝丝缕缕的白烟,竟是当场催动灵力,直接化身成一座人形火炉。
温度从周负的指掌之间攀爬而上,顺着双臂蔓延,潜入了秦琢心里。
第46章
无论周负多么贪恋秦琢身上的温度,秦琢都是要离开的。
刑天还在等他,孟休和黑石子应该已经碰上了,只是梼杌不知身在何处,不过周负说了梼杌不会胡乱伤人,万象洞的道人们怕是白跑一趟了。
帝台之行令他收获良多,但知道的越多,随之而来的问题也越多。
秦琢暂且将好奇心按下不表,他明白这些都是他还不能接触的东西。
要尽快强大起来啊……
他回过头,最后深深地望了周负一眼,迈步走下了众帝之台。
穹阙还在那里,知道了它的厉害后,秦琢反而不敢轻易靠近了——即使这个穹阙是无害的。
西王母为镇压穹阙而沉睡,诸天神灵恐怕也是如此,大荒的帝俊将他从人界带回,也许会比周负更清楚他当年的谋划。
只不过山高水长,大荒太过遥远,他若想去大荒,一来一回不知几多时日,需提前好规划行程,然后再动身。
还是先回常羊山再说吧。
周负叫了小鵹送他,秦琢刚走到山下,就见羽毛艳丽的鸟儿在前方等他。
小鵹振了振靛青光泽的羽翼,一副格外高兴的模样:“昆玉阁下。”
“小鵹,辛苦你了。”秦琢含笑招呼,任由小鵹拔地而起,落在了他的小臂上。
小鵹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珠子灵巧地左右转动,秦琢身上的气息让她很是安心,忍不住在秦琢身上蹭了又蹭,就差打个滚儿了。
见一只可爱的鸟儿肆意玩闹,秦琢的笑容愈发开怀,指尖抚过羽毛,眉眼间淡烟似的愁绪也被一扫而空。
小鵹下意识地用短短的喙去追逐秦琢的指节,谁料秦琢摸了摸没两下,就极克制地收回了手。
“我们走吧。”
记载着西王母事迹的玉山书简出现在掌中,桃花真灵落于额头上,光辉再次护住了他,让他能避开昆仑禁忌在此间行走。
这个禁忌防范外人闯入无主的昆仑,秦琢当然不算外人,但他的气息与千年前毫无相似,古老的禁忌竟认不出他来了。
小鵹轻盈地上下翻飞,为他引路,两个身影渐行渐远,最后被风雪淹没。
周负端坐帝台,垂着漆黑如夜的双眼,仿佛一尊云间的神祗,用慈悲而冷漠的目光注视下界的芸芸众生。
西王母沉睡,昆仑山无主,不周君代掌神山权柄,昆仑地界内皆是他的耳目。
忽然,天空中聚集起黑絮般的乌云,黏腻浓稠,看着就令人心烦意乱,恨不得将黑云扯下来搓洗干净。
雷霆在天际张牙舞爪,劈开了混沌天穹,霎时间点亮十方大地。
这末日降临一般的景象没有让不周君产生丝毫的惊慌。
周负微微抬起下巴,浑身透露着说不出的孤傲凌厉,褪去温情的眼神溢满了冷意,勾起的嘴角在不经意间挑出一丝讥讽。
“滚。”
他厌恶地对虚空低语道。
无形的压迫感顿时弥漫开去,煊赫着不周君的无上威能,磅礴的灵力在他的周身酝酿,散发着死亡与杀戮的气息。
苍穹外,那些存在纷纷收回了窥探的视线,不敢招惹这位心狠手辣的镇守者,生怕他发起疯来直接拉着所有敌人同归于尽。
乌云溃不成军,苍穹重归明澈,浓日垂下的光芒薄得如同灵柩上的轻纱。
周负鼓荡张扬的气息也平静下来,他一动不动,也未展露出半点疲惫之态,只是缓缓合上了古井无波的双目。
他就这样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座无知无觉的石像,连狂风也撩不起他堆叠的衣襟。
帝台恢复了常年不变的死寂。
…………………………
秦琢刚从摩星岛出发,前往诸夭之野的那天,刚好轮到许云烟休沐。
许云烟不像谭奇那么爱玩,但仗着天资不错,也没花太多心思在修行上,早上便去悬镜堂找养父撒娇讨了些点心吃,顺便也看一看据说恢复了正常的秦天策。
唐太宗李世民藏在秦天策的壳子里,言笑自若,与常人无异。
这具身体的父亲,悬镜堂主自是欣喜若狂,逢人便说孩子开窍了,秦家上下都感慨这位鳏居的堂主总算是熬出了头。
许云烟与秦天策随意聊了一会儿,发现这人挺正常的,但这十八年的记忆是一丝也无,还需要悬镜堂主多费心思。
不过十八年的傻子都教过来了,教一个聪颖的孩子简直比带薪休假还舒坦呢。
但不知为何,看着眸光清明的秦天策,许云烟总觉得别扭得紧,分明对着这张熟悉的脸,却总觉得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
这种感觉缭绕心头,挥之不去,于是许云烟没在悬镜堂中坐多久,就不顾悬镜堂主的挽留,以怕打扰他们办公为由,匆匆告辞了。
出了悬镜堂,那股怪异之感总算散去了些许,她拍了拍胸口,望着慢慢爬到正中央的那轮红日。
怎么回事?
许云烟皱着眉头,悬镜堂主秦比鸿是她姐弟的养父,秦天策自然也是她的弟弟,天策这幅样子充满了违和感,但若要她说说哪里不对劲,她又描述不出来。
她的灵感远超常人,不可能无缘无故觉得别扭。
毕竟她只凭知觉就能抓住半夜打算去偷吃的谭奇,这样的直觉帮了她不少次,虽然没干成什么大事,但这二十多年也算是顺风顺水。
天策……真的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天策吗?
许云烟忧心忡忡,脚尖碾着路边的碎石,用柔力缓慢地将其研磨成了砂砾。
可是天策刚回秦家时,就已经被拉去接受了一顿检查,如果这不是天策本人,早就被长老执事们查出来了,哪里还轮得到她?
许云烟跺了跺脚,抖掉了鞋底沾上的粉尘,看着还在升高的太阳,决定提前去八珍馆吃个午膳。
本日当值的弟子们可以让八珍馆免费送到屋中,只是要稍微晚一些,可惜许云烟今日休沐,想让八珍馆送,就得加钱。
这是陈师傅想出来的法子,他向来精明,每一笔账都要算得清清楚楚,容不得半点纰漏。
但陈师傅的女儿陈聆儿,那位秦家唯一的外姓长老并没有遗传到这一点,也万幸她没有遗传到这点,否则弟子们想从她那儿请教点修行心得,恐怕得砸好些宝贝进去。
该省省,该花花,许云烟从来都是亲自去八珍馆用膳的,今天也不会例外。
她路过校场时,略作停留,看着年轻一辈的弟子们挥汗如雨,一板一眼,弟子比斗中刀剑交错,碰撞出许云烟熟悉的脆响。
嗯,她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修炼、习武、读书,课余时间发展一些兴趣特长,例如琴棋书画、歌舞百艺,许云烟还记得与她同届的秦思慎在研究墨家机关术,几乎到了一种走火入魔的地步。
只有这样,才能在秦家的一众弟子中脱颖而出。
无论本家、旁支还是外姓,只有天资上佳的弟子能留在摩星岛,其余的在成年后都会被分到蓬莱十一岛各处,经营秦家的世俗产业。
这种制度没有空子可钻,秦家完美继承了大秦严而不苛的律法之道,即使是宗主后代,不合格就是不合格。
秦家没有严格的内外门之分,但众弟子普遍默认,留在摩星岛的才是内门弟子。
秦琢不算,他根本没有在本家上过学,归来时已经加冠,看在秦老家主的面子上,非但让他留下了,还混上了玄鸟阁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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