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
这一声叫得低沉又兴奋,像是古人话本子里的铁匠去官家小姐阁楼外墙上叫她的名字准备私奔。
沈时雨顿时头皮发麻, 生怕骆衍说出句惊世骇俗的话来, 手动捂嘴后又指着屏幕:“电影开始了。”
骆衍一顿, 果然, 悠长婉转的爱尔兰锡哨曲调在偌大的会议厅缓缓响起。电影已经开始, 他要不安分, 就是他没素质了。
骆衍耸耸肩,不满意地瘫在椅子上。
沈时雨松了口气,他向骆衍靠近了一分, 认真嘱咐道:“待会儿好好听电影。”
骆衍哼哼两声,抬眸瞥了一眼屏幕上放映的《泰坦尼克号》。
沈时雨的意思现下看再明确不过, 他只是想把他“掰直”, 说白了不相信自己确实弯了呗,亏他还以为学长有点喜欢男色、邀请他看电影呢。
骆衍故意嘀嘀咕咕:“学长, 能不能换电影?”
他郑重其事:“我现在喜欢两个男人搞的那种, 比如说《断背山》。”
《断背山》个头。
沈时雨别过脸不搭理他。
电影片头曲停止, 负责这一场电影旁白的简芷晴温柔地开口。
心目电影与正常电影的不同之处,是要有一个人充当电影旁白,在场外为盲人们用其他感官的词语、场景替代电影,从而让他们能通过其他感官来“看到”和体会电影。
“黑暗笼罩着北大西洋,和平二号探测船缓缓沉入海底, 在不知道几个小时的探寻后, 终于看到那艘比一栋楼还要高大的船只。经过百年时间,她的残骸比冰冷的海水还要刺骨......”
沈时雨一边听着旁白,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骆衍。
他大概已经看过这部电影, 一开始并没有太多耐心,只是,当简芷晴开始描述画面,他似乎有点兴趣了。
沈时雨有些欣慰。
这是很奇妙独特的观影方式,视觉被剥夺时听觉、触觉、感觉都会被无尽放大,此时,电影旁白恰到好处的描绘,会让听众发挥自己一切能发挥的力量去想象。
人的大脑总是比已有的电影画面更加辽远浩瀚。
光线晦暗的会议厅里,沈时雨凝视着骆衍的侧脸,他理智上期待这部的电影极具性||张力的画面的到来,他看过简芷晴的文本,浪漫华丽的词措、细腻柔和的情感,很容易让听众联想到灵魂契合的男女情感的唯美和浪漫。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骆衍回到他本该走的路上。
那是一条繁华、美满的罗马大道。
电影在泰坦尼克号游轮破风前进中推进,海风贯穿在甲板,落日贴近海面。
“这是杰克第一次见到露丝,在巨大而拥挤的、下层人闲谈忙碌的甲板上,女孩雍容华美,或许是他千百次想象的模样吧,她蓬松的卷发在阳光下很暖,干净洁白的裙子上套着一件草地般富有活力的绿色上衣。”
“只是一眼,杰克的心几乎被全部占满。”
......
沈时雨坐立了些,睨了一眼骆衍,他单手支着下巴,像是沉浸入那个画面一般,露出笑意。
饶是一切在意料之中,沈时雨还是捕捉到自己心底最隐晦的地方,有一丝复杂。
看,掰直一个人,的确很简单。
他抿了抿唇,声音淡然,与往日没有一点不同:“有什么感觉?”
骆衍笑意更盛,强行压着语调里的蹦蹦跳跳:“学长,我想到了我和你的第一次见面。”
沈时雨清淡的表情有一秒愕然,后知后觉卷起难言的羞耻。
他刚刚在想什么,他不尽快把骆衍掰直竟然还有遗憾和可惜的心思?
难道他竟然是想挽留吗?!
沈时雨的道德观从内到外批判了他的言行不一后,终于稳住状态。
他没有波澜回应:“新生纳新宣讲,有什么好回忆的。”
骆衍怔愣。
良久后,他歪歪头,在漆黑看不清的环境里,一张拽上天的帅脸垮下来,一半写着“难以置信”一半写着“这怎么能”。
果然,学长当时根本没记住他!
骆衍气得要死。
他心心念念的新生入学典礼的后台,他加入广播站新闻部的缘由,甚至是一夜春||梦直接把他掰弯的伊始,另外一个主人公对他全然没有记忆。
他是小丑吗?他不够高不够帅不够有钱吗?
怎么能记不住呢!
骆衍忿忿,猛地和沈时雨拉开一大段距离。
他绝对不会告诉沈时雨这件事,等以后两个人结婚吵架时,他就要拿出这件事,让沈时雨悔恨三十分钟!!
坐在一旁的沈时雨全然不知大少爷抓马丰富的内心世界。
他冷静地摁住大少爷:“你别摇来摇去,认真看电影。”
骆衍扭过头,气鼓鼓地乖乖坐好:“哦。”
《泰坦尼克号》前半段节奏明快,场景切换每一帧都是一副色彩明艳的油画。
转眼间,杰克和露丝就有了第六次见面。
火烧一般的晚霞顺着海与天相交接的地方渐变,逐步铺陈到巨大华贵的泰坦尼克号身后,成为甲板上,迎着风拥吻的青年和少女的背景。
这是泰坦尼克号最后一次见到世间的落日夕阳,在冰冷来临之前,它的船舱上演的都是一层比一层华美的高||潮。
“你能帮我画一幅画吗?我想佩戴着它,”露丝拿出放在保险柜中的五十六克拉的蓝宝石,盯着青年海蓝色的眼睛,强调,“我是说,只佩戴着它。”
温柔的旁白恰如春雨悄然渗入空气里,让万物都有了潮||湿的期待。
“或许露丝更换衣服只用了几分钟,却已经让坐在沙发上的杰克手足无措,局促忐忑。终于,那扇门开了。”
“女孩走了过来,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如同一根洁白的羽毛悄悄落在了杰克的心口上,让他躁动。露丝没有犹豫,她解开了她睡袍的系绳,真丝质感的衣袍顺着她白玉一般温润细腻的肩背上滑落,她大大方方展示着自己的美感,□□微笑着卧在杰克对面的沙发上,由着他观察描绘她的身体,指导她的动作和姿态。”
“她对自由和爱的向往犹如她光洁的脖颈上唯一的饰品、那颗璀璨耀眼的海洋之心一般,纯净珍贵。”
沈时雨闭上眼睛,无论是从剧情、文字,还是含蓄与外放的情感表达,简芷晴的旁白都做到了最好,她温和的叙述如同暮春一场缠绵的晚风,沈时雨不止一次沉浸在这部电影坚定而真挚的情感里。
“作画时我脸红心跳,这是我这一辈子最活色生香的时刻了。”
年迈的露丝在向后人诉说,骆衍紧盯着屏幕,诚然,这是他最赞同的一句话。
骆衍胸膛轻微起伏,偷偷瞥了一眼沈时雨。
他眼睛已经能看的差不多,做不到像学长似的真的闭着眼睛,如同盲人一样去听一部电影。所以,随着剧情,他自然而然看到杰克落笔之前紧张的喘息和上下滚动的喉结。
柔软沙发上棕红色头发的丰腴少女,不知不觉变了模样。
骆衍难以克制想起湿漉漉的水汽,在他意外进入到客房的洗漱间、又阴差阳错恢复视力的时刻,他看到的所有景象都像是叠了层白纱,如同在云雾之中朦胧模糊,除了沈时雨光滑脊背上腰窝旁边那点动人的朱红色小痣。
我好像必须要捡起绘画了。
这是骆衍在泰坦尼克号惊天一撞前,唯一的旖旎的想法。
紧着着,轰隆的碰撞声连带尖锐的哨声齐齐刺破这寂静的夜晚。
犯了经验主义错误的船长误判冰山体积,致使坚固的冰山一角划破船体,迅速内涌的海水逐渐灌满了五个水密舱,船头开始下沉。
电影色彩遽然转变,秾丽的夕阳被无尽的黑暗取代,气氛如同开弓拉弦,从明快到严肃不过一刹之间。
人性的弱点在一场堪称灾难的事故面前暴露无遗,争吵、推搡、算计摊开在明面上,说是你死我活也不为过。电影节奏相当快,每一帧画面都似乎要把人间的善与恶聚拢起来,一起爆发,以攫取控制观众、听众的所有感官。
沈时雨听着简芷晴口中的生离死别、爱与割舍,与他曾经和父母妹妹一起在电影院中看电影的场景融合。
他记得心软善良的母亲眼睛红彤彤的,父亲揽着她,怀里坐着害怕到捂住眼睛的妹妹,父亲侧着头,低声问年幼的自己:“时雨,怕不怕?”
泰坦尼克号船头彻底下沉,近九百英尺的船身一半露在水面上,随后,船只坚不可摧的龙骨从中间崩裂,一艘船上的人彻底分隔两端。
轰然倒塌的声响如同大地裂开,时至今日,仍有回响。
“北大西洋的海水像冰块一样寒冷,浸湿身体时如同穿过了千万根银针,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带走了几个小时前的繁华与喧嚣,只留下极致的死寂。”
“海面上,冷空气是死神手里的镰刀,冰冷的刀锋划过每个漂浮着的人的脖颈,人的发丝上结着厚厚的冰霜,冻到已经没有知觉的脸颊上透露死亡的气息......”
沈时雨脑海空空,视觉被剥夺,听觉解放了他的思维,北大西洋上的哭声隐隐约约,穿过时光,落在一间干净的病房。
他只是,在哭声里想起父亲苍白干枯的笑容。
“我没有知觉了。”露丝道。
荧屏中杰克颤抖着手指,扶住露丝的脸笑着开口:“赌赢那张船票是我这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它让我遇见了你,对此我一直感激不尽。”(注2)
爱尔兰锡哨是会和灵魂交流的风,即便到了影片的尾声,沈时雨还怔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忽地传来骆衍的声音,他的情绪已然跳出了海难,明朗轻快仿佛能扫干净所有阴霾:“学长,我也一样。”
沈时雨抬眸,不解地对上骆衍澄澈的目光。
他摘下眼镜,指了指他那双让人过目难忘的眼睛,轻轻地笑:“遇见学长,我也一直感激不尽。”
第41章
秋夜, 月光明亮。
不知道哪里钻出的风,径直穿过宿舍区,把窗外树梢吹得簌簌作响。
沈时雨心里有事睡不着, 轻手轻脚地翻了个身, 隔空正对上舍友被压扁的半张脸。张盛源睡着跟昏迷没有区别, 被子快掉下床, 但他仍然坚持不懈在梦里磨牙。
咔嚓咔嚓——
沈时雨越发心烦意乱。他捂住耳朵, 才发现今晚竟然没有戴耳塞。
沈时雨转过头看向枕边, 小盒子里一对耳塞安静又明显地回望他,像是无辜地问询:
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禁懊恼。
记忆纷沓而至,把下午的场景帧帧慢放, 骆衍的话像是滚烫过耳朵,要顺着神经血管, 在他的脑海里留下印记。
感情交往中, 沈时雨一直把“趁虚而入”当成贬义词,它意味着一方偶尔表露出的弱势, 和另一方真心中可能掺杂的算计。
只是, 他面对的是骆衍——
他总是坦坦荡荡明明净净的, 横冲直撞说一些话做一些事,无论是时机凑巧还是日积月累,那句“感激不尽”悄悄地响在昏暗的影院里,沈时雨还是察觉他心脏最隐秘的位置被人猝不及防地、珍重地轻轻捏了一把。
下午,走出影院时, 骆衍的问话历历在目, 他收起玩世不恭,站定在他面前认真问:“学长,你这么想要把我掰直, 是觉得你的出现带偏了我吗?”
沈时雨并不这么认为,但也确实想过为此负一些责任,毕竟骆衍在此之前一直是一个明确的正统的直男,却因为他性向发生偏转。
只是现在想起来,事情越发可笑。
哪里是他在掰直骆衍,分明是骆衍努着劲儿想要掰弯他。
这事情太荒谬了。
荒谬里带着可气,可气中杂着好笑,好笑里又让他动摇......沈时雨一顿,摇摇头扼制住继续向更深方向的思考。
他不能再加诸任何隐藏的褒义词汇给骆衍。
这样会影响他的判断。
沈时雨戴好耳塞,隔绝外界的声响后开始盘算。
怀柔政策大概没办法掰直骆衍的。大少爷正在兴头上,可能觉得同性恋新奇,也可能因为荷尔蒙爆发最近燥热难耐,至于他,不过恰好是最临近骆衍幻想的那一个。
骆衍想玩,但他不能惯着骆衍,任由事情不可控制。
沈时雨揉了一把脸,半晌,心里幽幽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骆衍还是自己——
早知道,就不去看电影了。
.
第二天,沈时雨醒来得很早。
他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疲倦的脸后眯着眼睛打开手机。
平日里吵吵闹闹的各种群消息像是约好在今天闭麦,一同把舞台让给骆衍,他看了眼置顶明晃晃的红色圆点,垂眸戳了进去。
骆衍自从眼睛受伤后,和人的交流主要靠面对面,实在不行就是语音条,沈时雨滑动屏幕到最上面,手一滑点开一个,紧跟着就是骆衍带着波浪号欢快又亲昵的“学长”。
沈时雨抬手直接点暂停,转成文字,但是骆衍定下的浪到起飞的文本基调已经自动生成。
沈时雨快速扫过,没什么有营养的话,大部分都是胡拉乱扯,以及,骆衍问他国庆假期要不要参观一下骆家老宅,他说他家书房里有很多新闻界前辈的手稿。
这话纪楹阿姨已经说过一次了。
沈时雨握着手机,没有回话把微信退了出来。
骆衍是他的雇主的儿子,按道理他应该谨遵乙方守则,句句有回应,哪怕骆衍想要五彩斑斓的黑他都尽力完成,只是,比起让骆衍不满,他更不想让长辈们因为信任他、让他照顾骆衍的决定而后悔万分。
沈时雨昨晚已经做好决定,除了送骆衍上下课,他们之间最好没有瓜葛。
就像以前那样,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学长学弟关系。
沈时雨思量清楚,平静地坐在书桌前,等时间差不多收拾东西去了十七区。
一路上,他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和预期,确保接下来骆衍如何耍赖出招他都能挡回去后,安心地站定在楼下。
约么两分钟后,楼道大厅里传来柯航熟悉的声音:“阿衍,食堂没好东西吃啦,你能不能走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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