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雾憋着眼泪扑到飞船的控制台上。
“我们先从风暴最薄弱的地方突围出去!”
枢零摇头:“没有那么简单,概念风暴的变幻速度极快,它的薄弱处在不停更改。况且这艘船上可没有任何可供我们观测风暴情况的工具,我们毫无办法。”
“我可以做到!我必须尝试!”曦雾恨恨地瞪着远方,“他们有什么资格要杀了我们,他们凭什么都要你死,凭什么都要把我珍视的人从我身边夺走!”
不要离开我。
枢零的耳边在恍惚中闪回曦雾的这句他从不敢回应的话。
不要离开我。
曦雾其实在梦境中,以海曦的身份向很多人说过这句话,但同样的,海曦等来的也从来只有空白的沉默。
不要离开我。
枢零默默地又缩小了一圈心能护盾的防护范围,好让他们能在这片风暴中支撑更长时间。
曦雾一直知道自己的灵魂很特殊。
他无需借助外物便能直接在亚空间中看见航道,就好像亚空间是他的第二祖国。
他还会在以太界中看见一些会使他头晕的嘈杂画面,上一次进入以太界时这些画面便让他直接晕了过去。
他努力与眩晕感相对抗着,不断催眠自己——我能!我能像在亚空间中看清路一样的,也看见以太界中的行驶路线!我能分辨清概念风暴中的疏密厚薄……
渐渐的,曦雾开始真的能看见一些模糊的、不太一样的、像地图等高线一样的花纹。
他果断选定方向操纵飞船向前飞去,试探起这些等高线的规律、含义。
枢零的身体在逐渐发冷。
他体内储备的心能早被耗去大半了。
他真怀念他还连接在心灵网络上时,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无穷无尽地使用从族胞们身上截取来的心能的感觉。
“曦雾……果然,选择去信任无法与自己心灵相通的人,是一件好危险可怕的事……所以我们虫族人从不情愿和异族人打交道……
“如果老师他还在,他一定不会被邪恶狡诈的异族人骗走绑架、咳……”枢零呕出一口血,眼眶底也跟着流出血泪,“老师他一定能比我做得更好……老师……”
“我已经找到风暴的变换规律了,再坚持一会儿!我们马上就能从风暴中出去!”
“曦雾,对不起……我从来没有回应……还让你跟我一起去死……”
“我们已经在穿越出风暴的路线上了!”
“但我真的很喜欢你,没说谎……这会是你最后一次委屈我吗……”
“……”
枢零已经听不见曦雾的说话声了。甚至任何声音都不剩下。
死亡就是这种白茫茫的感觉吗。真宁静,也真不甘心啊。
他最后在意识模糊中问:
“妈妈……我可以…不当帝权吗……”
飞船冲出风暴的瞬间,枢零也彻底昏迷失去了意识。
他没能听见曦雾的那声怒吼、那声回答:
“枢零!你可以不当帝权!!!”
曦雾赶在枢零残留下的最后的心能护盾消耗殆尽前,全凭感觉将飞船撞进了一处天然的以太界出口。
来不及观察周围环境,曦雾只草草地设置下“自动驾驶、自动修复飞船”的命令后,也跟着身体一晃直接晕了过去。
……
「呜呜呜……小绒毛,我的小绒毛……」
「妈妈……」黑红色的毛毛虫茫然地望着房间肉墙,他正在妈妈身体内的育儿室里。
今天是他被妈妈解开心灵网络阻断液防护的第一天,他第一次“目睹”母亲的情绪,从此他们母子就要真正的心灵相通了。本该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可为什么,母亲正如此悲伤呢。
「对不起,我的小绒毛,但妈妈也没有办法,我必须送上一名帝候……」
小绒毛在妈妈的思维记忆里,看见了自己的两名前帝候哥哥。
他们在选帝仪式上,死得毫无悬念。
就像把糖果豆抛上天空后,它们一定会掉进自己的嘴里一样。
「……」小绒毛伤心难过地对妈妈说,「妈妈,我会为了你从选帝仪式中活下来的。你不用再伤心难过了。」
母亲却更为悲痛了。
几根柔软的白色触手从房间地面长出,它们将小绒毛抱至半空中,温柔地抚摸他。
同一时间,房间中还有小绒毛的其他哥哥弟弟们正在受洗,以清除他们体内的阻断液。
忽然,正在忙碌工作的一只母巢侍仆闪了一下他的生物灯。
小绒毛看见,那个灯光是红色的。
下一秒,侍仆面前的那只纯白色的漂亮小毛虫便被一条从天花板上垂落的漆黑舌头给“嗖”一下卷走了。小绒毛抬头去看,一只肥胖的清理者正挂在头顶上,他慢吞吞地嚼了几下,便脖子一梗,将小绒毛的那名弟弟咽进了肚子里。
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上还挂着许多只像这样的肥胖的清理者。
妈妈平静到淡漠地对小绒毛说:
「情感越是丰富的支脉,就越是容易出现异常个体。我们正是情感最丰富的那支。」
小绒毛默默地望着那些清理者们身上的亚健康的赘肉。
「他们被这样处理掉,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绒毛的心里冒出了一个疑惑。
「为什么妈妈不会也为他们的死而感到伤心呢。」
妈妈理所当然地回答说:「因为那样的话,妈妈每天都要伤心很多很多次,我会伤心死的。」
“嗖。”
又是一名兄弟被天花板上的黑舌头卷走了。
小绒毛焦虑恐慌地摇晃着他的小红须,六只小爪子把妈妈的触手抱得紧紧的。
忽然又听见“嗖”的一声,小绒毛向自己的头顶正上方仰起小脸,一长根黑舌头正于他的视野里急速放大。
上面黏腻的水光、可怕的倒刺都在清晰可见。
「妈妈!」
每一只小虫子在被吃掉前,都大叫了一声妈妈。
但妈妈只是平静、麻木、温顺地看着他们被吃掉。
她们是虫群伟大的母亲,了不起的生育机器。
「我不要被吃掉!」小绒毛在清理者的嘴里挣扎哭喊着,「我也不要当帝候!我不要变成异常个体!妈妈!救救我!」
妈妈像一袋倒洒在地上的日渐融化中的白砂糖一样平静、麻木、温顺地看着他。
「妈妈,救救我……」
一根白触手忽然了无生机地倒伏下去。
它倒下的方向,指向了一片虚空。
枢零茫然地叫出了心底的那个名字:
“曦雾……”
一种强烈的高空急坠感在陡然间侵袭上他的身体。
他下意识便想展开自己的翅膀,可他现在还只是一条小毛虫,他还需要蛹化。
于是他便开始吐丝结茧,在蛹中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他正迷迷糊糊地于一片寂静无声的黑暗中梦游着。
他走走停停、漫无目的地在这片黑暗中游荡了许久许久。
直到——
他在远处看见一团灰蓝色的、烟雾一样的黯淡鬼火。
即使它看起来并不温暖、还散发出一种浓重的哀伤的气息,枢零却也还是本能地欢欣着向那团光亮靠近过去。
那团鬼火是潮湿的。
从飘摇的蓝焰中弥漫出的雾气,有种泪水般的咸涩。
一团小小的苍白半透明的人影正蜷缩着坐在火堆旁。
当枢零注意到他时,枢零浑浑沌沌的大脑中忽然浮出了一个名字——海曦。
随即又浮出一张白皙文弱、带着副银色金属边眼镜的面孔。
枢零有些疑惑地看着这只海曦。
这只跟他记忆中的那只有些不太像。
这只要沧桑许多,体态佝偻、胡子拉碴,脸上不仅有许多皱纹、伤疤,表情还十分悲苦。
枢零悄无声息地向着这只不一样的海曦靠近过去,偷偷在他身旁坐下。
但枢零太大一只了。
就算是学着海曦的样子蜷缩着坐在那里,也大得像一台漆黑的毛茸茸冰箱。
海曦注意到了他。
但没有向他转头过来,也没向他搭话。
直到许久以后,枢零晕乎乎地点头打盹又猛然醒来许多次后,他才听见海曦用喑哑的声调低声对自己说:
“你想听我给你讲我的故事吗。”
“……我很乐意做你的听众。”
“你想听悲伤的故事,还是绝望的故事。”
“我想听快乐的故事。”
海曦的双眼透过昏花的镜片,望着身前单薄晃动着灰蓝色潮湿火焰:“快乐的故事已经过期,一点也不剩下了。”
“那我不听了。”
“……”海曦沉默许久,“我有一段传奇可以说给你听。至少人们是那么称呼的,他们将我在明枫战场上的那些事迹,称为传奇。”
枢零快快地点头:“我要听。”
“故事要从那一天,我捧着本日记,像个疯子一样边哭边笑地走走停停在路边时,被一队路过的正发愁征不够人头的征兵队伍给半强制地带走说起。
“因为我的身体素质不是很好,我长期从事化工类工作,经常接触各种危险试剂,我们那时的防护条件都不算太好……加之对各种药物都很熟悉,双手经常操作实验被锻炼很灵活,因此,我被分配成为了一名医疗兵……”
第128章 劣质酒精
蓝星历2038年4月30日, 霸权同盟正式向全球宣布投降。
但抗战胜利后,海曦想象中的能快快乐乐坐太空电梯去月球旅游的好日子并没有在之后到来。
因为反攻战开始了。
现在大家要开始彻底清算霸权同盟,将他们从蓝星上抹除。
原来“幸福快乐的好日子”, 只是海曦的一种自顾自的期待。
现在发现好日子没来后,又自顾自的破防。
海曦的亲朋好友还是在不断死去,不断被这个动乱的时代咀嚼、“牺牲”。
全死光了。
亲朋好友全死光的那一天, 海曦疯了。
他捧着亡女周妙妙的日记本, 又哭又笑, 时而野兽一样的嘶声哀嚎。
这时,一队正为凑不够人头指标而发愁的征兵队伍路过, 他们半是强迫地将街边的这个精神失常的疯子给带走了。
还好海曦不是真的疯了。只是受不了打击悲伤过度。
调养了小半个月后, 至少他看起来正常了。大家便没深究地打印好他的体检证明, 将他塞上了开往新兵训练营的车。
匆匆训练了四个多月, 确认他已基本掌握医疗兵所需的各种基础知识后,他又被塞上了开往前线的远洋游轮。
于是医疗兵海曦, 他在战场上, 又不断地开始死亲朋好友了。
“军事武器的飞速发展, 反而使我们陷入了一种可悲可笑的困境。我们双方都有很先进的各种导弹、防空系统、无人机群、电磁干扰装置和反干扰装置, 它们全都拿彼此没办法,就像左手赢不了右手、右手赢不了左手。
“我们反而只能十分原始朴素的用人命当颜料, 在地图上填色, 将地区占领。我们用人命打赢了抗战,现在又要用人命继续把霸权同盟彻底打垮。战场上人命消逝的速度,就和弹雨一样快。”
沧桑的海曦幽幽地望着火堆。
灰蓝色的冷焰中模糊地闪过一些记忆画面,枢零从其中看见了死亡,红黑色的大量的死亡。
“每名新兵报到的第一天,部队都会给我们发放一种智能战术目镜。只要戴上它, 眼中所见的敌方就不再是人,而是被替换为一头怪物的图像,这能很好的帮助我们鼓起勇气向另一个同样有血有肉的人类开枪。
“但即便如此,许多人还是选择悄悄地把枪口向上、向下移去一些。可这种仁慈……只要战争一天还没结束,大家便都是迟早要死这里的,不管敌我。”
冷焰逐渐被记忆画面中淌出的鲜血染得紫红。
它散逸出的潮气,也逐渐变得如血一般粘稠、铁腥。
海曦将手伸进火中,从一名死去士兵身上散乱开的物资背包中,拿走他未动一口的染血的单兵口粮袋。
海曦无比熟练地拆开它,将里面的速食饼干、能量棒递给枢零。
又掰好铁片支架,取出防风火柴划亮,将酒精块在支架中点燃,加热起咸罐头。
“我身为一名医疗兵,亲眼见过了太多伤员在我面前痛苦绝望地死去。他们哀求我,兄弟,救救我,救救我。我也求他们,不要死,坚持住。
“我总是犯一种‘资源浪费’的错误,最开始上战场的那段时间,我总是每一个人都想救,但显然,不是谁都有幸能接着活下去。
“时常我冒着枪林弹雨好不容易从交战线上将一名伤员拖回到掩体后,才发现,他就已经死了。不等我进一步的处理他的伤口,他就已经死了。死得如此轻易,如此……”
沧桑海曦的悲伤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
他缓了一会儿后,接着向枢零叙述:
“所有的医疗兵,他们在真实战场上的第一课,便是要学会放弃那些伤太重、不可能救活的人。将他们宝贵的时间、宝贵的精力、宝贵的医疗物资都留给那些还有存活希望的人。
“即使他们拉着你的腿,求你救他,哭喊‘我的父母、我的孩子、我的爱人还在家里等我’也不要理会。因为他已经是死人了,不要和亡魂做纠缠,你可以等你晚上做噩梦时再拼命地、尽情地救治他们。
“而那一天,我放弃了跟我同班的、总是和我坐一桌吃饭的战友小郑。我们的单兵动力装甲上都有防护面罩,我们看不见彼此的表情。但我知道,他正哭着看着我,用他那双黑色的、明亮的、像牛一样大而圆的眼睛。我也哭着看着他,又转头奔向下一名伤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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