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烂之神啊,这个人好像生气了,你能不能帮我向他道歉? 】
看着看着,老头气乐了。
角落里,黑发小孩依旧是那副淡漠寡言的模样,只有捏皱的书角泄露出内心一丝紧张。
老头起身,佝偻着腰背,像那天捡回高烧不退的小孩一样拍了拍他的脑袋,沟壑丛生的手掌带着光阴流逝的感伤,夜色悄然荡开低语,充满了惆怅难言的味道。
他说,十七啊,这个世界不算好,但答应我,努力做一个善良的人好吗?
至少不要以后想起来的时候,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第73章
没有开灯,席昭闲闲倚靠在隔离宿舍窗边,整个人都被柔软的黑暗包裹着,这场雨落到半夜才堪堪显露疲态,越发衬出他讲述语调的慵懒。
路骁顺着黑眸目光望去,只见街边一团团灯火漂浮在水洼之上,像是夜里游荡无依的鬼魂。
故事讲了大半, 两人都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破烂之神……有听到大家的愿望吗……”
耳边飘来沙哑又小心的询问, 席昭自窗外收回视线,暗里的表情难以看个分明。
他想了想:
“可能许愿的时候,神明刚好在睡觉吧。”
所以给了人间一个过于寒凉的秋天。
……
一场冷雨入秋,老头的身体越来越差,起初还只是咳嗽,后来躺在破旧的纸板床上连下地都成了难题,十七试图替他请医生过来,老头笑着摆摆手说“不必了”。
雨水浸透地面落叶,空气中因此散发出一种极为凄幽冷寂的味道,像是发酵,又像是腐烂。小破屋子四面漏风,即便十七努力填补那些缝隙,这种味道依旧会混着寒风呜呜挤进屋内,然后泛起阵阵有毒的涟漪。
他感到难以呼吸。
凝望着身躯佝偻的人,小孩不太理解,这个总是滑稽大笑的老头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瘦弱了?如同一株被晒干的植物,水分蒸发,根系枯萎,只留下萎缩的躯壳,明明前不久这个人还说要带他去更远的地方走走,要让他知道贫民窟并不是世界的全部。
咳嗽声更重,几乎要把嗓子咳碎,十七冷静地倒来温水,学着贫民窟大人们做法轻轻替老头顺气。
他没有慌乱、哭泣或者流露出半点无措,从容镇定得完全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刚被老头捡回来时还会用沉默遮掩紧张,如今这种情绪已经很少出现在他身上。
那么,获得这种“成熟”的代价是什么呢?老头虚弱地想着,是剥夺这个年龄本该拥有的天真与欢笑。
想要抬手像过往一样拍拍小孩的脑袋,可老头已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甚至都无法抚平小孩衣领上的褶皱,只能低低咳笑着,十七啊,天黑了吗?
小孩点亮台灯把光源往床塌的方向推了推,摇头说“还没有”。
暖煦灯火照亮老头脸上的沟壑,十七忽然生出许多被割伤的疼痛。
这个人真是狡猾啊,他从很早以前就开始铺垫这场别离了——“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呢”,“我们十七可以一个人待在这里吗”,“也许今天我就不回来了“,乃至于每次出门前的一声“再见”,都是通向死亡的台阶。
老头说,恐惧死亡是正常的,因为我们不舍,不想失去,想多拥抱一刻,可是小十七啊,“死亡”本质也只是一种自然规律罢了。
一个很老很老的爷爷也说过……
——比你还要老吗?
对,比我还要老得多得多得多,这个很老很老的爷爷说,每个人最开始都是没有生命的,不具备形体也没有气息。恍惚间经过变化才有了形气与生命,“死亡”不过是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像春夏秋冬四季交替一样,处于自然万物的正常变化而已。 *
不要难过,我亲爱的小朋友,地球是圆的,生命也是圆的,兜兜转转,循环往复,我们又会重新遇见……
说着说着,老头睡得越来越少,“痛苦”起初只是浅浅的瘙痒,随后蔓延至残喘的每一个小时,比起立即死亡,等待对方来临的过程好像更为寂寞。
异变发生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守在角落的小孩突然被一声厉鬼般的嘶吼惊醒了。
就在那张泡烂的纸板床上,老头开始拼命喊叫,双手不停朝空中乱舞,鼻子和脸颊都挂满惊恐的汗水。
小孩踉跄撞到床边,从老头喉咙里听见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或许是他的亲朋好友,或许是他深爱又错过的人,浑浊老眼没有焦距,也可能目之所及处全都是记忆深处的脸,喋喋不休,喃喃自语,宣泄着一生的绝望与悔恨。
他在道歉,一声声地说着“对不起”,说他做了那么多错事伤害了那么多人,“嗬嗬”气音从嗓子里嘶出,最后都变成了哭泣,哭得狼狈不堪,哭到浑身脱力。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十七见到那个滑稽小老头如此脆弱痛苦的模样,病痛不能让他失态,唯有自责与愧疚才能把灵魂溺亡。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啊……”
窗外风声呼啸,应和着窗内濒死的哭嚎。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涌上心头,像破旧佛像在黄昏时分的垂眸,又像奘铃幡经烧成了灰烬,小孩突然用力抓紧了老头癫狂挥舞的双手,黑亮眼眸紧紧盯住那张苍老干枯的脸,传递出莫大的安定与力量。
他没有说话,陷入疯狂的人却好像真的听见了心底稚嫩又确定的声音。
——没关系,没关系,真的没有关系。
这一刻老者变成孩童,孩童变成大人,光阴逆转间一声一声引他渡向彼岸。
其实不算糟糕啊,走了那么远的路就不要再怪自己了。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一生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
浑浊老眼慢慢回到清明,老者瞥过脸来似乎在看他这辈子唯一养过的小孩,又像是透过这个孩子与无数熟悉的眼睛对视,渐渐地,他恢复了安静,嘴角浮现一丝平和微笑。
九岁这年,十七的秋天在这个夜晚彻底画上句号。
于是所有被老头挡住的风霜全都朝他淋下,混乱动荡的地狱里从来就容不得“善良”,即便尽力爬出了泥潭,浑身也早就沾满污淖。
——“这件事你要干好了,以后就跟着哥吃香喝辣,没干好老子就把你卖到北道口民营街去。”
——“呜呜呜别过来!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你也是坏人!!”
——“敢跟老子耍心眼?!跑啊?你还能跑去哪儿?!下贱玩意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金贵少爷了?老子弄不死你!”
——“杀…杀……杀人啦!!!”
——“正当防卫……未成年……”
……
——“十七对吗?我听说,你是这里最聪明的孩子?”
——“从今天开始,你叫'席昭'。”
……
夜雨终于停歇,席昭的袖口被微微打湿,隔离宿舍内依旧是灰暗的色调。
把往事细细翻阅一遍,他自己都有些惊讶,原来一些细节还记得清清楚楚么?
比如那老头曾经骗他出门去街口拿东西,他留个了心眼悄悄在窗外张望,发现对方正不停咳血,接着又把沾了血迹的东西一一藏好;比如那夜天明,老头生前拜托过的人都来帮忙,嘴上说着老头死后就不会再管他,明里暗里还是帮他挡下了不少麻烦;比如火舌舔舐过的纸钱被风扬起,然后一路吹到天际消失的地方……
比如某个午后,老头悠悠打着蒲扇,悠悠地说,小十七啊,人活着就有无限的可能去创造奇迹,所以你是世上一切奇迹的总和。
黑眸轻敛,垂落些许意味不明的笑意,席昭说:“不过有时候,长大后的小孩也会问自己,'那个老头会对我失望吗'?失望于教了那么多……”
他顿了顿:“他还是成为了,一个不那么善良的——”
尾调淹没在一阵扑入怀中的暖风,夜晚的凉意都被体温驱散覆住。
席昭没动,在他眼前,窗外月光淌过路骁嶙峋桀骜的颈骨,那份苦涩与颤抖被拥抱尽数传达过来。
贫民窟里的恶劣环境不允许伤春悲伤,所以当时他同往常的平静并无太大区别,就这么脑海空白地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某个夜晚独自站立在破旧小屋的中央,终于清楚意识到,哦,原来只剩我一个人了。
空白不断持续着。
回到现实,抵住他肩头的棕发少年紧紧咬着牙,一边摇头一边哽塞:“不会失望的,不会失望的……”
他遗失在光阴里的难过,好似倾注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没有回应,席昭只抬眸望向天际隐约浮现的晚星,雨后月色朦胧,眼尾殷红似血的泪痣竟也划过一种滴落的错觉。
良久沉默中,肋骨都被拥出几分疼痛,他低低叹了一口气,语气颇为“沉重”:
“小少爷,你是想勒死你的补习老师吗?”
路骁:……
差点忘了,大魔王有严重的“煽情过敏症”,拒绝矫情,且爱打断施法。
手臂力道一松,路骁却没有退开,依旧维持着拥抱的姿势,还很快给自己找好了理由——天气这么冷,“好朋友”之间抱一下怎么了?多么美好的“友谊”啊!
想着他还无意识地往前蹭了蹭。
席昭虽然觉得两个alpha黏黏糊糊抱在一起的场景有点诡异——上次月考属于安慰小孩,特殊场合特殊对待——但或许是易感期刚过,浑身有些惫懒,或许是雨水冲刷后的夜色不错,看某人这么坚持也就由他去了。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轻叩着窗台,奏出不成曲调的旋律。
情绪平复,路骁的声音还是隐隐发闷:“老爷爷不会失望的。”
“你怎么知道?”黑眸闪过几分戏谑,“'破烂之神'告诉你的?”
怀里的人明显被噎住了,思索片刻,忽然抬头认真望来:“这个神不太靠谱,你换一个来信吧!”
席昭勾了下唇角,却没顺着再问一句“换什么”,拍拍路骁的后脑勺示意他放开自己。
看着仍然蓄满失落的琥珀眼瞳,浅笑和夜风一起拂过。
“不会失望的。”
那间破旧小屋里,过往的泛黄故事里,西老头永远都不会对十七失望,不管小孩变成什么模样。
微凉指尖碰了碰少年因为感伤而泛出红意的眼尾,慵懒嗓音低低飘进梦乡。
“所以你也不用难过。”
不用为我难过。
……
专注凝望着那轮月亮,这个晚上,路骁开始思考十六年来人生第二大难题——
要怎么好好地、认真地去喜欢一个人?
第74章
“你问我,有没有喜欢过谁?”闫洛洛语气疑惑。
“嘘!”路骁连忙示意她放低声音,扭头左右观察,就差把“心虚”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见状闫大小姐的表情越发诡异起来,如果不是清楚路骁对她绝对没那种想法,一个alpha问omega“喜不喜欢”的问题,几乎就等同于表白了。
压下“和恋爱脑小姐妹八卦夜聊”的即视感,闫洛洛不解:“你问这个干什么?”
路骁干咳:“这不是,有点好奇吗……”
“好奇啊,”闫洛洛摸着下巴,“不过仔细想想,好像都是别人先喜欢本小姐的,什么档次让我亲自追人?”
闫·真豪门白富美·高级omega·追求者无数·洛洛。
路骁:“……”
路骁:“闫姐霸气。”
对十六七岁的青少年而言,粉红暧昧的话题总带着些“挑战禁忌”的刺激感,闫洛洛也不能免俗,瞧着路骁郁闷难言的模样,心头不禁冒出一个歪出真相八千里的猜测:“你不会暗恋上学校哪个可爱小甜O了吧?”
路骁看了她一眼,三分纠结,两分得意,说不出的复杂里还隐隐夹着些“尔等终究归于俗人”的暗爽。
说出来怕吓到你,小爷喜欢上的是alpha,真猛A就是这么不走寻常路呢。
“没有,别瞎猜了。”
路骁轻声道。
他单手撑着下巴,指尖捏着水笔在草稿纸上留下凌乱无意义的线条,终究没能直白说出口。
闫洛洛的反应代表了大多数正常人,在世俗眼光中看来, alpha和omega才是天生一对,信息素的吸引, “易感期”“发情期”的抚慰,铭刻进基因的本能……同性在一起的情况并非没有,可若无特殊,谁会无端把天生“同性相斥”的alpha想成一对?
路骁不认为奇怪,就像他在思考“喜欢”时从没觉得“席昭,男,性别alpha”是个阻拦选项,更没产生过“如果他是个omega就好了”诸如此类不尊重的念头。
易地而处,如果席昭知道有一个同性alpha喜欢自己……席昭绝不会露出什么异样或厌恶的眼神,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绅士,不可能把他人情感当作笑谈。
但不厌恶,并不等同于“接受”。
笔尖无意识勾出圆弧,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画了一个缀着小铃铛的项圈。
眉眼凝出戾气,琥珀眼瞳浅浅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那天他意外在席昭行李箱里发现了这件“礼物”,首先想到的就是cos道具,后来一琢磨,不对啊,大魔王啥时候开始了解二次元了?另一种可能性更大的猜测便跳到了眼前,这或许是送给女孩子的choker。
要说路骁情感细腻吧,他能直到让闫洛洛无语,但要说他就是个钢铁大直A吧,他还懂“ choker”是啥,漫展逛多了甚至都能客串半个“妆娘”,总而言之,“二次元”真是神奇的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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