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贺星河有执念。
方圆欲言又止,在沈钦的追问之下才说道:“今天也不知为何,以昆仑宫为首的一宫三门突然来穹窿山拜访,宫主在应付他们。”
沈钦懂他的言下之意,若是被那些“访客”得知他已被影鬼寄生,后果不堪设想。
“昆仑宫如今情况如何?”
“他们选了个新宫主,叫谭林,修为还行,但就是个毛孩子,眉眼阴沉沉的,他带着昆仑宫和底下三个小门派自查了影鬼的问题,凡被寄生的都废去了修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他说是这么说的,他们今天过来是为了表示诚意,一来欢迎咱们宫主查验,二来,欲与我们紫霄宫重修旧好。”
沈钦有些意外,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但,“只怕其中有诈。”
方圆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前段时间刚与影鬼勾结,现在就说断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伤亡,我是不信的,况且,没有被影鬼寄生也并不能说明什么,谭笑天被影鬼寄生了吗?不一样是影鬼的马前卒?他们定然不怀好意。”
“但他们口号喊得正义,也不能直接赶他们下山,不然显得我们心里有鬼。”
沈钦开玩笑:“我们心里确实有鬼。”
他就是那只“鬼”。
除此之外,向来神秘的万鬼门也露了面。
万鬼门门主竟是个女人,听方圆的描述,她身量高挑瘦削,轻纱遮面,说话腔调怪异,有种外邦人说不惯官话的生涩感,她裹着一身雾一般的黑衣,裸露着半边肩头,似乎随时准备化烟遁走。
沈钦不由得陷入了沉思,连方圆和东菱是什么时候走的都没注意,直到小孩的声音惊扰他。
“你想出来吗?”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穿一身粗布衣裳,眼睛囧囧有神,正隔着窗户望着沈钦。
这一幕何其熟悉。
多年前,贺星河怕沈钦跑了,将他囚在这里,曾有一小男孩因嘴馋偷吃他的糖蒸酥烙,与他结下一面之缘,多年后,竟又有了这样的缘分。
沈钦饶有兴趣地问:“你能救我出去吗?”
少年老神在在地道:“试试咯。”
沈钦敏感地道:“你也是修真之人,谁教你的?”
少年道:“没人教我,我自学的,所以你到底要不要我救你?因为你曾经给过我糕点,所以我才想要冒险救你的,姑姑向来不让我多管闲事的。”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盯着少年问道:“你的姑姑是不是叫轻红?”
少年陡然警觉起来,道:“不告诉你。”
那就是了。
他是陆遥雪的孩子。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我救你?”
沈钦摇摇头,拉了拉锁链,道:“这锁链不锁在我脚上,锁在我心里,我不会走的。”
爱一个人就困住了自己,沈钦从前不懂,这少年更不会懂。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莫名其妙”,倏忽不见了。
*
一身黑衣的女子悄然避过紫霄宫的弟子,深入紫霄宫禁地。
无极洞内,吊在洞中,头发花白、神情憔悴、唇边染血的女子望向来人,茫然的眼神陡然变得犀利:“是你?!”
第81章
夜幕降临,穹窿山各峰亮起了火光,尤以天女峰最盛,各峰除少数弟子值守,其余人都去天女峰参加中秋大宴了。
以往举凡在天女峰举办的宴席都极近奢华,美貌侍女,美味珍馐,流水一般在宴席间穿梭,毕竟紫霄宫有数百年基业,根底雄厚,材宝繁多。
只是近来贺星河散出去许多金银珠宝用来救济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紫霄宫里的用度便削减许多,贺星河以身作则,便也没人说什么。
本该大办的中秋大宴只有去年的一半排场,再加上有客到访,不免显得寒碜。
如今的昆仑宫宫主谭林举杯轻抿了一口酒,就放下酒杯,笑眯眯地道:“贺宫主,你我同属三宫六门,同气连枝,理当互帮互助,紫霄宫若是遇到什么困难,大可跟我直接言明,我别的忙帮不上,就是银子多。”
这简直就是指着贺星河的鼻子骂紫霄宫穷酸。
方圆等弟子的脸色立时变了。
贺星河不动声色地晃动酒杯,眼神掠过杯沿,定定地落到谭林身上,道:“我们修真门派最重要的是修为,而非金银珠宝,或吃喝玩乐,谭宫主,你以为呢?”
这下,脸色难看的人变成了谭林,他讪笑着点点头,道:“自然,自然。”
方圆“噗嗤”笑出声,惹来谭林阴冷的一瞥。
谭林旁边的万鬼门门主倒是安安静静的,吃饭时也没摘下覆面的黑纱。
贺星河冲东菱使了个眼色,东菱便离席去敬万鬼门门主的酒:“万鬼门素来神秘,不想云门主竟是如此貌美的女子,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令人敬佩。”
云门主半推半就地饮下半杯酒,东菱亲亲热热地搂住她的手臂,然后“一不小心”地泼了杯酒到云门主胸前。
东菱立刻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带您去换件衣裳吧。”
云门主摆摆手,道:“不必了。”
东菱回到自己的座位后,立刻同方圆咬耳朵:“这个云门主有问题。”
方圆小声问:“什么问题?”
东菱道:“谁要是泼了酒在我胸前,我肯定很恼怒,且定然要换件衣裳。”
方圆傻傻地问:“为什么啊?”
东菱看着他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方圆恍然大悟状低头看东菱的胸前,东菱双颊绯红,掩住胸前,“现在知道了吧。”
衣料沾湿之后会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胸脯的轮廓,极为不雅,女子对此事是很敏感的,更别提云门主的衣裳布料轻薄,沾水后近乎半透,胸前更是若隐若现。
东菱看了一眼方圆,似乎极难启齿,在方圆再三的追问之下才说:“再者,她胸部干瘪,也不似女子……”
方圆喃喃自语:“你怀疑云门主是个男人。”
东菱点点头。
方圆道:“切勿声张,我找个机会禀告宫主。”
酒过三巡之后,谭林擦了擦嘴巴,高声问:“贺宫主,这么好的日子,怎么没见你大师兄呢,你们师兄弟二人不是素来形影不离的吗?”
贺星河微微一笑,道:“我师兄向来桀骜不驯,师兄之事,我可不敢管。”
谭林不笑了,把擦嘴的丝帕掷在桌上,道:“听贺宫主的言下之意,您师兄就算被影鬼寄生,您也不管咯?”
贺星河起身,冷冰冰地望着谭林:“怎么?谭宫主想要越俎代庖,替我管教我的师兄?”
二宫之主针尖对麦芒,气氛凝滞,连山风都不见了踪影。
*
落梅院内,沈钦正遭受莫大的痛苦。
他的发冠掉落在地,长发无风自舞,眼眶充血深红,一缕黑烟奋力从他额间挣出,像是想将他的魂魄带着一并拔出。
沈钦怒吼着,和那缕黑烟撕扯争夺着自己的魂魄,七窍尽皆流出了鲜血。
不知过去了多久,黑烟自沈钦眉间散尽,落地汇集凝聚成一团涌动的人形。
沈钦气息恹恹,问道:“阁下就是寄居在我身上的影鬼?”
黑影里传来粗犷与尖细齐具的两道声音:“不错。”
沈钦又问:“影鬼不是不能脱离于修真者而独立存在吗?”
黑影:“一般影鬼确实不能,但我是影鬼之王。”
沈钦苦笑:“你是想要我这具肉身,还是想通过我控制我师弟?你就不怕我鱼死网破吗?”
黑影咯咯咯笑了:“贺星河对你情根深种,废你修为都舍不得,更何况杀了你?而你,在意他的感受,也绝不会自戕,倘若你能说服贺星河,让他自废修为,我就会放了你,这也许是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唯一的出路,不然……”
沈钦平静地道:“那不可能,他连睡觉时都在打坐,拼尽全力才换来一身修为,就算他同意,我也不可能同意。”
黑影啧啧叹道:“真是鹣鲽情深啊,让人佩服,就是苦了你了,你听说过谢晗的下场吗?他像你一样,始终坚持着什么,不肯痛痛快快地屈服,最终不人不鬼,生不如死,倒不如干干脆脆地放弃,让我占据你的躯体,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者。”
沈钦:“道不同不相为谋。”
黑影见他冥顽不化,桀桀怪笑着,又从他眉心钻进了他的躯体。
影鬼从前都是悄无声息地侵入,虽让人防不胜防,也无太大痛苦,但它从眉心进入时,简直像在生生挤占、碾压沈钦的灵魂,那种痛仿佛将人从内部撕裂,支离破碎。
沈钦的惨叫被封在喉间,声声泣血。
这种痛不是人能忍受的,他甚至想求影鬼给他个痛快,但他恍惚间又好像听到贺星河在叫他“师兄”,他的热泪滚滚而落,咬牙坚持。
他心想:星河,师兄在。
*
天女峰的中秋宴。
事到如今,紫霄宫众人又不是傻子,都清楚谭林一行人不怀好意了。
方圆拍桌而起,其余紫霄宫弟子皆跟着站起来,气氛肃杀。
方圆怒道:“昆仑宫与我们紫霄宫同属三宫,如今上门挑衅,简直不把我们紫霄宫放在眼里,不过我们宫主大度,中秋之夜不想见血,诸位若是识相,这便请回吧。”
其余弟子:“谭宫主,几位门主,请!”
谭林岿然不动。
方圆看向贺星河,贺星河微一点头,方圆长剑出鞘,剑声铮鸣!
第82章
眼看着一场冲突在所难免。
谭林突然笑了,朗声道:“实不相瞒,我今天突然到访是得到了一些可靠消息,确定贵宫的沈钦被影鬼寄生,如若此事有假,我愿自戕于此,向贺宫主谢罪!”
谭林掷地有声,他话语中的决绝把紫霄宫弟子的愤怒浇熄了。
谭林贵为一宫之主,敢于当众立下如此重誓,有没有可能……他确实没有说谎?
谭林见气氛缓和,适时地道:“我这番举动并非为我个人,而是为了整个修真界,众所周知,修真者被影鬼寄生之后会修为大增,沈钦本就是我们三宫六门数得上的高手,再加上影鬼加成,倘若他发狂,遇上诸位可不会讲究同门之谊,到时诸位有几分胜算呢?”
整个紫霄宫,除了贺星河,没人是沈钦的对手。
紫霄宫众弟子心里都打起了鼓,他们没人出声,但已然没了同仇敌忾的气势,眼神中满是犹疑。
谭林摆出一副“我也是为你们好”的嘴脸,道:“你们紫霄宫如今已是三宫之首,但包庇沈钦的事若是传出去,今后紫霄宫还有何威信可言?”
谭林的一个侍从高声喊道:“贺宫主,捂嘴是没用的,公道自在人心,您只需把您师兄请出来看看,一切就见分晓了,应该没那么难吧。”
贺星河肩背笔直,眼帘却半垂着,掩去眸中神色。
紫霄宫众弟子没有胆量违抗他的命令,但他们的沉默本身就是无声的压力。
不知过去了多久,贺星河终于吩咐方圆:“去请大师兄。”
方圆来到落梅院,沈钦垂着头,听到方圆的话,他仰起脸,方圆登时后退三步。
沈钦似乎无时无刻不沉浸在痛苦中,说话都很费劲:“我看上去很糟糕?”
方圆勉强地道:“还好。”
但他的肢体语言不会说谎,他不敢贴近沈钦,且肩背绷得紧紧的,似乎害怕沈钦随时暴起伤人。
他把天女峰发生的事大体告诉了沈钦,劝沈钦体谅贺星河的苦衷,他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宫主也无可奈何,您千万别怪他。”
沈钦呼吸灼热,轻笑着道:“我怎么可能怪他呢。”
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今夜死在天女峰,不是不怕的,只是他更怕自己死了以后,贺星河会崩溃。
沈钦甫一露面,天女峰就响起一片低呼,紫霄宫的弟子们都放下了剑,他们已经相信了谭林的说辞,大师兄这模样不是被影鬼寄生还能是什么?
谭林挑衅地望着贺星河,高声问:“贺宫主,你还有什么解释?”
贺星河的眼里亦有惊讶一闪而过——他跟沈钦不过一天没见,沈钦的变化怎会如此之大?
他压下那瞬间的惊讶,道:“师兄之事确实是我之过,我对师兄存有私心,有愧于我的紫霄宫宫主之位,此外,我以我的宫主之位保证,师兄绝不会作恶伤人。”
谭林故作惊讶:“沈钦绝不会作恶伤人?那贺宫主,你背上的伤从何而来啊?”
众人的视线都投向贺星河,却不见他有丝毫慌张,他反问谭林:“我师兄伤我之事只有我和他二人知晓,哦,还有寄生在他身上的影鬼,你是如何知道的?我和师兄与你素无往来,不可能告诉你,那只有……”
贺星河的言下之意一目了然,谭林跟寄生在沈钦身上的影鬼之王有勾结。
在方圆的示意之下,紫霄宫众弟子悄无声息地堵住下山的去路。
谭林等人亦警惕起来,互相靠近,视线在紫霄宫众人之间逡巡,谭林的脸僵着,试图挤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贺星河模仿他方才的语气,不屑地道:“谭宫主,你还有什么解释?”
谭林反问他:“那你呢,就准备继续纵容你的师兄?什么也不干?那你如何向天下修真者交代?”
贺星河淡淡道:“我要交代的人当中不包括你,就不劳你费心了,等你死了,我自会给我紫霄宫弟子一个交代。”
所有人都没想到,贺星河会亲自动手。
而且他率先袭击的对象竟不是谭林,而是万鬼门的云门主,云门主早有准备,还是被贺星河的剑气割断面纱,在面颊和鼻梁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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