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看只以为它是在闭目小憩,有了苏煜的话,陆回舟这时才发现它很虚弱,眼睛无神,毛发全无光泽,说是趴,更像是瘫在苏煜怀里。
“元宝。”陆回舟蹲下来,叫了它一声。它全无反应,没有了以前的警惕。
“兽医怎么说?”陆回舟看向苏煜。
“没什么好办法。”苏煜说着,把怀里的元宝紧了紧。
“这里,是我第一次见到元宝的地方。”苏煜低声说。
“不知道它流浪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它那时候那么小。”
“它每天都在这里等着我,好多天,我才肯带它回家。”
“我刚带它回去的时候,它还怯生生的,后来像是确认了我要养它,才自在起来,再后来,就占山为王了,比我还像家里的主人。”
苏煜说着,很浅地牵了下唇角:“它还心眼小,爱吃醋,不喜欢跟别的狗一起玩,我每次带它去跟别的狗碰面,它都脾气很坏,人家靠近我一点,它就要扑上去咬。”
说着说着,苏煜那一丝笑容收敛:“都怪我。”
陆回舟看向他,蹙了蹙眉。
“我最近很少留意它。”苏煜摸着元宝说,“明明它都住院了,我也没有去看它。”
“去那里,你自己就会住院。”陆回舟冷静提醒。
苏煜脸色并没有好看一点:“它很依赖我,我车祸住院那段时间,它住在我大伯家,那时候就总是不开心,不好好吃饭,也许肠胃就是那个时候变坏的。”
苏煜说着,低下头来,手指紧绷着,抚摸元宝的动作却又很轻柔。
天气开始热了,他穿了短袖,从右腕延伸至小臂的伤疤裸露着,十分显眼,让陆回舟骤然觉得他此刻像个要碎裂的娃娃。
“不要想那么多。”陆回舟坐到他旁边,沉声说,“你自己说过,不要只看见他们走,要看见他们来过。”
“我瞎说的。”苏煜看向他,红着眼圈,“我根本没那么透彻!”
他说着,停顿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这个,我还一天都没给元宝戴过。”
那是块小木牌,一面刻着元宝的头像和名字,另一面刻着苏煜的电话。
这并不是苏煜在1998年用作练习的那块,应该是他回归25年时另刻的,不知道他是哪天刻成的,木牌打磨得很光滑,没有一根毛刺,顶上留了洞,但还没穿绳子。
陆回舟沉默了一会儿,安静问:“怎么出来的?我陪你回家。”
“开车,我不想回。”苏煜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他觉得也许元宝能想起小时候的事,能打起精神来。
“起风了,万一变天,你要让元宝淋雨?”
那自然不要。
苏煜还是磨磨唧唧又坐了会儿,才抱着元宝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往停车位走去。
陆回舟陪他安全开车到家,主动提出多留一会儿,苏煜却拒绝了:“我只想陪元宝。”
他抱着元宝,在陆回舟目送下,走进大伯家那栋楼。
“苏煜。”陆回舟看着他步伐沉重的背影,不由出声叫住他。
苏煜回过头来。
“你已经给了它很好的家,很好的一生。”陆回舟说,“不要太难过。”
“不是,”苏煜顿了顿,“是它给了我很好的家。”
他刚从大伯家里独立出来,感到自己没有来路没有去处,是元宝让他负起责任,也给了他家的感觉。
苏煜又把怀里的元宝紧了紧,抬脚走进电梯。
陆回舟蹙着眉,被漩涡送回1998年。
他案前摊开着书和笔记,摆着许多工作。有意无意,他一直用工作把自己的时间占得很满,因为那样他就不必思考太多。
但此刻,苏煜的脸不断出现在他面前。
焦虑的、倔强的、难过的脸。
远离他,真的是对的吗?
陆回舟提起笔,又放下。
他无法静心工作。他从书桌前站起来,走到书架一侧,打开一扇和墙壁融为一体的隐形柜门,柜门里是一只保险箱,陆回舟输入密码,打开保险箱,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
那东西被保鲜袋层层包裹着,不知道的会以为里面包裹的是什么贵重易碎品,但实际上,里面放的,只是苏煜送陆回舟的那枚软木钥匙扣。
软木易损坏,对陆回舟来说,这样包裹很合理。他放轻动作,把钥匙扣取出来,手指摸了摸那个潦草小人儿,又摸向小人儿高举的那颗红心。
苏煜说过,他唯二的作品,一个给他,一个给元宝。
给元宝的那个,元宝无法佩戴,给他的,却被他封锁在不见天日的地方。
这样,并不“道德”,也不“正确”。
陆回舟眼底波澜深深。
那波澜并未像以往一样被他强压下,陆回舟思索着,握着那颗心,长久地思索着……
*
隔了一天一夜,早八点,陆回舟带着担心来到25年。
房间昏暗,身下是凹凸不平堆叠的被子,颈后很凉,脸却很热。
陆回舟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刚才把脸埋在玩偶大熊里。
陆回舟抬起胳膊,松开大熊,坐起来,摸了下额头。
苏煜睡相太差,显然没盖好被子,陆回舟担心他感冒。
额头并不热,但陆回舟觉得不对,他看向大熊,伸手摸向大熊的脸。
那里被苏煜睡出一个凹窝还没弹回,还是热的,不仅热,还潮湿。
但苏煜并没有出汗。
陆回舟深深蹙眉,抬起手来,摸了下“自己”胀痛的眼睛。
他哭了?是元宝走了?
陆回舟面色沉沉坐起来,却诧异发现,元宝就在他床脚。
它比那晚的样子好多了,虽然还是虚弱趴着,但眼前食盆里的粥吃到见底,瞥向陆回舟时,眼睛也已经重新有了精神——一股嫌弃的劲儿。
“你知道是我?”陆回舟摸摸它的头。
元宝不吭声,懒洋洋趴回垫子,一向山崩不变色的陆回舟,惊喜之心却有些外溢,又摸了摸它的头:“好样的,元宝。”
然后他冷静下来,探手摸了摸元宝的肚子,见床头有听诊器,又戴上检查它的心跳——昨天,在98年,陆回舟找人专门请教过,元宝这种情况在家怎么观察照料。
“你很棒。”元宝心跳是稳定的。陆回舟摘下听诊器,替它梳了梳依然干枯的毛,“加油,元宝。他离不开你,至少——”
他声音低了低:“至少要有你陪着他……”
*
1998年,苏煜一过来就发现自己坐在餐桌前,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
每样不多,但样式依旧格外丰盛,丰盛得有点儿像酒店的自助早餐。
但是苏煜不太有胃口,甚至有点儿胸闷恶心。不是陆回舟的身体问题,是苏煜自己的心理问题。
元宝是缓过来了些,还不知道情况到底如何,他压力很大。他本来打算熬一宿今天不互换的,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既然已经过来——
苏煜看了眼陆回舟留言本上写的工作,潦草吃了几样,收拾了餐桌出门。
“早,陆医生。”刘教授正带着小毛溜达。
“早。”苏煜看了眼精力旺盛、摇着尾巴朝他“汪汪”叫的小毛,勉强牵了下嘴角,没像以往一样靠近,拿着公文包,匆匆要离开。
“这两天很忙啊,陆医生,注意身体,我看你连着熬了两天夜了。”柳教授说。
熬了两夜?苏煜顿了顿脚。
公司的事情不是已经办完了吗,师祖还在因为什么熬夜?苏煜心事重重,到了泌尿外,意外看到石峥嵘。
“你怎么过来了?”苏煜皱眉。
“老师。”石峥嵘拐出办公室,向他走来,“我来办转院手续,顺便看看病人,另外——”
他有些吞吐:“老师,胰肾联合移植的课题,您确定要交给我负责?我……最近可能没时间。”
苏煜怔了下。师祖有点不人道啊,这个时候还给老师压担子?
但是,等等……作为石峥嵘的亲传弟子,苏煜很了解他的学术路线,胰肾联合移植是老师主持的第一个大课题,这个课题和后续两个延伸课题的成果,几乎奠定了老师在学科圈子的立身之本。
只是,原本的老师,是在师祖……走后,延续师祖工作,才接下这个做到一半的项目。
现在这个时候,师祖把课题给老师,是什么意思?
提前交割?
苏煜攥了下手指,答应石峥嵘“再考虑”,目送他离开,瞳色微沉,走进办公室。
他并没有让情绪影响工作,甚至格外投入工作,一直忙到天黑,才回办公室。
陈文鹤还没下班,看到他回来,拿了好几张光盘过来:“主任,手术配好字幕了,您审核下看有没有问题?”
“示范手术?”苏煜看他一眼。
“对。”
“这是几台?”苏煜翻看光盘。
“一张盘一台,最近五台全在里面了。”陈文鹤挺骄傲:他这两天加班加点给配的!
他是主动加班。
连续观摩几台手术,陈文鹤隐约有些领悟,尤其陆主任这几天对他们几个年轻的盯得很紧,好几台手术都亲自压台让他们主刀,陈文鹤压力巨大,但收获也巨大!配字幕就为了多看几遍手术!
不过陈文鹤虽兴奋,“陆主任”今天还是一贯的冷静,接过盘,什么也没说,就让他走了。
走到一半,“陆主任”又叫住他:“医院有硬性任务,要求每个科室录手术吗?”
“没有啊。”陈文鹤老实答。
“知道了。”苏煜抿紧唇。
打发陈文鹤走,苏煜握紧光盘,胸口透不过气似的起伏了下,忽然起身推开窗子,把头伸进凛冽的夜风里。
*
“老师?这么晚,您怎么过来了?”康复科,石峥嵘看见自己“老师”出现在病房门口,惊讶站起来。
“要下班了,顺路过来看看。”苏煜说着,把一篮水果递给石峥嵘。他记得师母爱吃水果。
师母还爱花,但花还是让老师送比较好。
苏煜想着,隔着病房门向里张望了一眼。
“老师,您进来坐坐?”石峥嵘问。
苏煜是想进去的,他特别想找亲近的人说说话,师母最好,老师也凑合,但真来到病房前,他立刻知道不合适。
他现在不合适拿自己的烦恼去打扰他们,何况现在的师母并不认识他,这么晚了,他进去只会让师母拘束。
“不进去了,缺不缺什么东西,我明天给你们带。”
“不缺,”石峥嵘忙答,“谢谢老师。”
苏煜摇头,示意他进去,一个人转身离开。
98年的冬夜寒冷寥落,苏煜踩着自己的影子回家,想起在病房门口看见的一幕——他看见老师拧了毛巾给师母擦脸,擦完很自然地……抱了抱师母,又亲了师母一下,才扶师母躺下。
也不是很想要,苏煜就是有点儿想知道,抱抱是什么滋味。
会不会,感觉不再那么焦虑、那么难过。
刚这么想,他就体验了——拥抱大地的滋味。
他在走神,没注意地上有块砖翘了起来。
四肢伏地,膝盖磕上马路牙子,脸上还糊了一脸没化完的雪,苏煜愣了好一会儿,听到有人问他要不要紧,才摆摆手,从地上爬起来。
爬起来的一瞬他和对面的人四目相对,都愣了下。
“陆,陆总?”何峰大吃一惊:难怪看着这身形感觉熟悉呢,但,但是这形象实在……
苏煜咳了声,蹭掉脸上的雪,看了眼对面两人十指紧扣的手:“你女朋友?”
“啊,是。”何峰还在懵圈中,一双粗糙的大手把女友的小手拉得更紧了,“陆总,这是小慧。小慧,这是我们公司董事长——”
“先别管是什么长,拉我一把能不能行?”苏煜语气幽怨——这两只手是被502黏住了不成?
“啊,当然!抱歉,陆总!”何峰终于反应过来,松开女友,拉起苏煜,“您磕着哪儿了?”
磕着单身狗的玻璃心了。
苏煜跟那位小慧礼貌打了个招呼,拒绝了何峰送他回去的好意,板着脸,快步走回家。
路上黑,他又没留意,进家换鞋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球鞋沾了泥巴雪水,又湿又脏。
他换下拖鞋,盯着球鞋,忽然出神。
师祖并不穿球鞋,这双鞋,是师祖买那批休闲服的时候,同步出现在鞋柜里的。
苏煜敲敲手指,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干净的皮鞋,放在地上,和自己脏兮兮的球鞋摆在一起。
看起来就像一双主人同时回了家。
他低着头看了两眼,用脚碰了碰两双鞋,让它们更自然些。
然后他又觉得自己在冒傻气,抿紧唇,把皮鞋重重丢回鞋柜。
第59章
“不是说水阀坏了吗?”
九点, 苏煜的虚影回到25年,看到陆回舟在厨房忙碌,怔了怔神。
“给你修好了。”陆回舟答。
苏煜没多想, 很快转开视线:“元宝?”
沙发处,传来“汪”的一声回应。
苏煜松了口气, 走过去撸撸它的背, 脸上露出一天来第一个笑容。
“今天吃了四顿, 每顿吃得还是不多,不过没有吐。”
“白天你大堂哥过来帮忙照看了, 说上午还玩了会儿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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