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从第一章 翻到最后,陆回舟的视线,却更多落在印刷文字之外。
这本被嫌弃“砖头”厚的书上,有不少划线和笔记。
笔记的字迹略潦草,但不丑,能看出些书法底子,疏懒中自有筋骨。
至于笔记的内容,虽然用字吝啬,但都切中要害。
看起来书的主人理论素养已臻成熟。
手术上,他能胜任复杂的自体肾移植术,自然也不会差。
只是——
陆回舟扫过书页上被画了细长胳膊、添了奇怪鬼脸的肾脏图:只是个性太足。
陆回舟合上书,扫过“自己”右手,想到苏煜问他“使用感受”时的不自在,思索一瞬,将桌上两枚过重的实心钢球收进抽屉,活动手腕,做起一套动作复杂的康复操。
*
第二天一早,陆回舟吃过“怂包”侄子留好的早餐,出发去上班。
苏煜的房子也在明康附近,从和明康主楼及附近湖心公园的夹角看,可能还与陆回舟98年的房子同处一个地理位置,这为陆回舟省去了认路的麻烦,也让他可以步行上班——靠观察模仿,陆回舟能很快学会使用25年的手机和电脑,但汽车不同,他并没有轻易上手。
7点45分,陆回舟出现在明康2号住院楼门口。
这是幢宽敞明亮的建筑,陆回舟站在一楼导引牌前,刻意记下不同楼层的科室,尤其可能会诊的那些,这才乘上电梯,抵达泌尿外科病房所在的12楼。
刚出电梯,就被人扣住手腕,用力拉了一把。
陆回舟手臂蓄力,刚要反击,看到是张认识的脸,又卸了力:“什么事?”
“你先跟我过来!”程覃压低声音,拉着他,绕过电梯口,匆匆推开一扇防火门,拽着他进了后面的楼梯间。
就是这时,陆回舟听到护士站的方向传来一声拉高调门的哭嚎:“庸医啊!还我茂茂!”
“保安马上过来,你忍忍。”程覃合上防火门,将那道叫喊和后面的一串恶毒粗鲁的咒骂隔在门后,紧紧箍住陆回舟,仿佛力道稍小他就会挣脱。
“松开,我不动。”陆回舟平静说。
程覃看他一眼,发现他真没挣动,试探着放开手。
“怎么回事?”陆回舟问。
“茂茂奶奶。”程覃恨恨地说,“这老太婆也是邪门了,你出院他都知道。”
茂茂……陆回舟立刻想到苏煜电脑上的文件夹,不动声色,梳理着程覃话里的信息。
“你别搭理他们。”程覃低骂,“财迷心窍了!转移跟你手术有什么关系!茂茂住院没见他们出一分力,孩子没了,他们倒想拿孩子讹上一把。”
孩子没了?陆回舟蹙了蹙眉,想到电脑屏幕上一大一小两张笑脸。
程覃见他蹙眉,又见他脸上苍白,攥了下拳头,眼中冒出怒火。
这笨蛋对茂茂真是掏心窝子的好,知道他家经济困难,说是帮忙申请了减免,其实很多自费药是他自己掏的腰包。
见孩子只有妈妈陪着照顾,他不放心,手术前后,几乎兼职做孩子陪护。
手术成功,他面上装着淡定,其实心里的高兴路边过条狗都能看出来。
偏偏孩子又走了。
生死有命。这种事哪个当医生的不得遇到百八十件,偏偏这次,苏煜钻了牛角尖:
“不手术的话,是不是不会远转移?”——手术是种应激状态,确实存在触发癌症远处转移的风险,但也不可能为了这点风险就不做手术。
“或者开放手术,我说不定能发现肝脏的转移。”——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孩子术前的超声和CT都没发现异常。
好在到底不是祥林嫂,苏煜念叨两天,也就不念叨了。
但是茂茂的爷爷奶奶伙着七大姑八大姨来了,他们来医院反复闹,说苏煜没发现癌转移,草菅人命,害他们人财两空。
医务科知道苏煜没错,回回拦,回回让他们走法律途径,他们还是隔三差五来闹。
程覃想到这儿,强忍住骂人的冲动,看向陆回舟:“让你起诉他们,你起了没?”
“我会看着办。”陆回舟沉吟了下,回答。
他不知道苏煜有没有起诉,也还没搞清楚事情原委。不过,从苏煜电脑里的记录来看,他的手术没有任何问题。
外面似乎有保安来了,争执中不断传来“庸医害命”“不得好死”的恶毒咒骂,陆回舟平静的面色微沉。
“起诉程序怎么走,需要哪些材料?”他看向程覃,“你了解的话,麻烦发我一份。”
“早干嘛去了?我早说推个律师给你你不要。”程覃嘟囔着掏出手机,转律师名片给他。
转完他瞥了眼微信界面,生气:“用到我的时候我是人,不用我的时候连信息都不回!”
陆回舟不解其意,看一眼他的手机,掏出自己的,看了眼屏幕,在程覃把脑袋伸过来之前,又冷静把手机对折塞回口袋。
“Top癌”,原来大名程覃。
第10章
兴许白天手术做多了,苏煜夜里做梦,还在一台接一台做手术。
手术室时而宽大豪华,时而陈旧简陋,一会儿是开腹,一会儿又要腹腔镜,他在无影灯下忙碌着,无暇顾及躺在手术台上的是谁,只专注铺巾下的术野。
直到一例手术剖开腹腔,里面拥拥挤挤,全是布满灰白色癌肿的脏器,肾,肝,肺……各个已经坏到无处下手,就像发霉的墙皮,手术台上,却传来微弱的声音:“哥哥,帮我……”
苏煜抬头,心脏一滞,猛地清醒过来。
床头的闹钟恰好响了。
苏煜伸手够到闹钟,把它关了,胸口剧烈起伏着,直愣愣瞧着对面的白墙,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哪里。
1998年,师祖家。
好一会儿,苏煜心跳才慢下来。他搓了把脸,下床推开窗。
25年还是初春,98年却正值秋冬之交。
窗户一开,带着潮气的寒风劈头裹住苏煜,冷,但苏煜觉得透气了些,他用力吸了两口潮湿的空气,由近处低矮的别墅区远望向陌生的园景和街道,望了一会儿,清醒了,走进洗手间拿冰冷的水用力洗了把脸。
对不起,小屁孩儿,但哥哥还要好好活。
苏煜抹净脸,努力把噩梦驱逐出脑海,照着镜子,看着镜子里那张不属于他的脸,转移注意一般,琢磨穿越这件事。
他从师祖钱包里看了他的身份证,有个巧合,师祖的生日跟他是同一天,都是11月22号。
他们的房子地理位置也很接近。
还有,他们都是明康的泌尿外科医生,他还是师祖嫡传。
关联点似乎就是这些了,会互换,和这些有关吗?
苏煜思索半晌,并没有头绪。
不过,知道有师祖在那边,不会出什么大岔子,相比昨天,苏煜踏实不少。
他张握两下“自己”修长稳定的右手,咬了咬唇:五台手术,挺好。
痒意又传来,苏煜强忍着不去挠,而是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转移注意力。
不是他掐惯的地方,疼劲儿差点,但也有效。
苏煜精神集中了,去陆回舟衣柜里挑了套衣服——没什么可挑的,说起来,师祖给后人留下一笔雄厚的基金,经济实力应该相当不错,生活却似乎很俭朴。
别看房子大,但装饰并不豪华,他手上的腕表只是普通国货,眼前的衣柜里也没有几件衣服。
仅有的几件,还全是黑白灰的衬衣西裤,唯一可夸的是质地精良、干净笔挺。
苏煜选了套最不正式的衣服穿上,还是觉得很受拘束,好像不正经一点都对不住这身衣裳。
他勉为其难把腰杆挺直了些,循着味道出门,买了屉这辈子从没吃过的蟹黄包做早餐,一边掏出正统严谨的黑色钱包付账,一边怀念他的智能手机。
也不知道老古董会不会用微信扫码,他可没有钱包这种东西。
还有元宝,师祖帮他喂了吗?
早知道昨晚不扯那么多没用的,该先交代他这些。
苏煜咬着包子,边想边走,听到一阵隐约熟悉的动感音乐,不自觉停下脚步。
他停在一家游戏厅门口。
说是游戏厅,其实就是早餐店那么大一间店面,里面背靠背摆着两排在苏煜眼里很“复古”的街机,但里面的机子都空着,反而进门处一台机子,里外三层,围满了人。
苏煜这会儿已经想起来那音乐为什么熟悉。
是《拳皇98》,他小时候痴迷了好一阵的游戏,零花钱抠抠搜搜攒着,全用在了这上头。
后来这游戏也被迁移到手机上,苏煜还下载来玩过,但虚拟按键的效果跟摇杆不能同日而语,苏煜当时也没时间,玩了两把就弃了。
难得,这辈子还能再看见这带摇杆的游戏机。
玩两把?
心理医生说他应该多放松多调剂。
不过还有五台手术等着,最好下班再来。
冷静自持的苏医生没进游戏厅,只是站在门口,仗着个儿高,往里张望了一眼。
难怪这么多人围观,里头是两个人在对战,一个寸头青年,脑后有疤,一身痞气,边玩边骂骂咧咧,另一边却是个小胖子,看着还是中学生,两只手胖得快要张不开,却异常灵活,任寸头怎么骂,一言不发躲避着攻击,瞅着空子才蹦招,一蹦就是杀招。
是个狠人。
“草!死胖子!”寸头忽然狠狠踢了一脚游戏机。就在刚刚,他最后一个角色也被干掉了。
小胖子不声不响,面无表情,从座位上站起来。
“龟儿子,太龟了!”围观的人嘴里也不干不净骂起来,翻来覆去,无非是骂小胖子打法猥琐。
公道说,小孩儿打法确实挺让人憋火,但也不至于挨这些骂。
大早上待在游戏厅的,本来就没几个正经人,这帮人看着像是寸头的同伴,顶着一身宿醉的酒气。
苏煜微微皱眉,不放心地看着小胖子挤出人群,眼神在他袖口顿了顿。
“草泥马,晦气,再来一把!”寸头从裤袋里掏烟盒,又指了个人让他坐小胖子刚才的位置。
还好没闹事。苏煜松了口气,却见已经挤出人群的小胖子顿住脚,阴阴沉沉回头:“你草谁妈?”
“你妈!”本就憋着火气的寸头猛然爆发,蹭地起身,一个箭步便冲出来,拽向胖小孩儿衣领——没拽着。
苏煜眼疾手快,堪堪拦住了那人的手,把他架住。
“兄弟,小孩儿不懂事,别一般见识。”
“你谁?”看着文绉绉的,劲儿还他妈挺大!
“他哥。”苏煜眼也不眨撒谎,觑空还看了小胖子一眼:“赶紧滚回家!”
小胖子神色怪异看他一眼,还真调头就走。
走不出几米,恨恨咬牙,又跑回来,手上多了半块在地上捡的砖头。
然而等他呼哧喘气跑回游戏厅,却正撞上苏煜好端端走出来,手上还夹着寸头发给他的一根烟。
四目相触,小胖子有些发愣,苏煜却迅速拿身体隔开他和游戏厅里那些人的视线,揽住他,遮掩住他手上的砖头,跟厅里的混子们打了声招呼,半强迫地带着小孩儿往街上走。
走出几步,医院就在眼前,苏煜才拿掉小孩儿手里的砖,扔在角落:“好小子,算你有良心,还知道救你哥。”
“说吧,住哪个病房?”
他早看见了,小胖子外套里头是蓝白条的病号服,手腕上系着住院病人专属腕带:“哪个科室这么倒霉摊上你?够头大的。”
小胖子梁乐被他揽着,浑身别扭,这会儿终于阴着脸挣脱开来:“陆医生,你健忘?”
*
那个倒霉科室正是苏煜的泌尿外。
因为梁乐不见了,护士站正鸡飞狗跳。
看见他从楼梯转角露出脸来,值班护士又喜又怒,正要虎下脸来问他去哪儿了,迎面又撞见“陆回舟”,护士红着脸,把诘问的话生生憋回肚里,“陆主任,这是怎么回事?”
“出去溜达,被我捡回来了。”看在半块砖的情义上,苏煜没说梁乐去了游戏厅,但目送他被领回病房,他立刻叮嘱护士长:“看严点儿。”
回办公室,他先找管床医生要了梁乐的病历来看。
小孩十五岁,半年前确诊肾小球炎,病情进展很快,已经进入慢性肾衰竭尿毒症期,好在组织配型顺利,能进行亲属供肾活体移植,目前住院是在调整身体指标,准备手术。
肾病患者常有免疫功能紊乱,梁乐在准备移植,用着免疫抑制剂,更加容易感染,这种时候,他还敢去乌烟瘴气的游戏厅,不是太叛逆,就是他们手术教育没做到位。
从小孩儿敢跟寸头耍横看,前者多半跑不掉。
“没家属陪?”苏煜问。
“……算有。”主治医师陈文鹤纠结答。“这孩子妈听说是后妈,跟他关系挺僵,没怎么来管过,一般是他爸来,但他爸挺忙,经常见不着人。”
“也怪可怜的,他生病不舒服跟谁也不说,自己硬扛着,发烧就瞎吃几颗感冒药,不知道扛了多久,在学校晕过去了才被送来医院,一来病情就很重了。”
苏煜沉默了一会儿,把病历还给陈文鹤:“等家属过来跟他们说一下,这种情况以后务必避免。”
“是。”陈文鹤点头,“等他爸爸回来我立刻找他谈。”
“小孩儿不懂事,今天多亏了您。”自己管的病人惹出乱子,陈文鹤有些心虚后怕,小心看“陆主任”脸色。
“陆主任”脸色果然不大好:“十五岁,不小了。”
有的孩子六岁,已经比他懂事一百倍,吃药打针从来不哭不闹,还分出心安慰别人。
可是却永远没有了生的机会。
苏煜紧抿了下唇,没再说什么,也没再多关心梁乐,只交代陈文鹤把抗生素预防性用上,很快被石峥嵘叫去上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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