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珩见自己的乳母如此,也十分动容,连忙说:“嬷嬷,我一点也没瘦,是长开了,所以看着像瘦了,您别担心。”
“是,是,”白嬷嬷连忙道,又笑着说:“少爷长高了不少,也更俊了。就是我给少爷做的几件衣服,也不知合身不合身。”
阮珩笑着说:“嬷嬷做的,自然是最贴身的。”
阮珩又让白嬷嬷坐下,她谦让了几番,才终于坐了。
白嬷嬷来的时候,带了不少东西,有个小丫头帮她拿着,其中有一个包袱,里面便是她方才说的衣服。
白嬷嬷拿过包袱打开,说:“是几套寝衣和衬衣,外面的衣裳,奴婢也不敢做,如今少爷大了,怕穿不出去,还是让裁缝的人做吧。”
阮珩说:“嬷嬷说的是哪里话,我从小到大的衣裳,嬷嬷也不知做了多少了,我怎会不喜欢?”
松云站在一旁,默默地瞧着,他看见他娘给阮珩做的衣服,眼睛就微妙地低垂了下去。
阮珩熟悉这种神色,他知道,因为白嬷嬷抚养他的原因,她对自己的孩子花的功夫反而要少很多了。就单论做衣服这一件事,白嬷嬷给阮珩做过不少衣服,可是给松云做过的衣裳是屈指可数的。
松云穿的衣裳,大部分都是府里叫裁缝来给统一做的,只有过年时才能穿上他娘给他做的新衣裳,每到那时候,他总是会特别开心。
阮珩便对白嬷嬷说:“嬷嬷年岁大了,做这些东西耗神费力,还是交给针在线的人吧。您老往后也该享些清福。”
白嬷嬷便笑着点头。
阮珩又问白嬷嬷身体好不好,二人闲话了几句,算是揭过了这个话头。
白嬷嬷过来还带了一个食盒。
小时候,阮珩很少在吃喝上挑剔,他其实很少在任何事情上挑剔,是个很好养活的孩子。白嬷嬷算上自己生的,这几个孩子里,平心而论,都没有见过有哪个孩子脾气像他这么好的。也因为如此,白嬷嬷对这个主家的少爷,比寻常的养母之情更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怜爱。
由于阮珩自小就很懂事,从不挑剔,所以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都很少有人知道,也就是白嬷嬷细心体贴,才慢慢观察出来了一些规律。
今天,白嬷嬷带来的,也是她自己下厨做的,阮珩自小最爱吃的几道菜。
恰好在饭点,阮珩正好也还没有吃饭,于是便不叫人到大厨房去传饭菜了。
阮珩请白嬷嬷跟他一块吃,白嬷嬷还推辞了一番,才与阮珩面对面坐了。松云站在旁边吞口水,要是平常,他早就问阮珩能不能让他跟着一起吃了,不过因为怕他娘数落他,所以一直没吭声。
可是他娘炖的肉太香了,松云实在忍不住了,便小声试探道:“娘,我也想吃……”
“你吃什么?天天在家还没吃够?这是在少爷面前,一点规矩都没有!”果不其然,白嬷嬷便皱着眉头,把他一通数落。她做的几道菜,本来也不算太多,虽然阮珩请她一起吃,但她自己也没有真的要吃的意思,不过就是打算应景夹上一两筷子。
可是,松云显然没这个眼力见。
他还委屈地说:“可是平常少爷都是让我一起吃饭的,而且……”
松云没说后面的,他其实想说,白嬷嬷是他的亲娘,凭什么做了菜只许少爷吃,反而不许他吃,也太没道理了……
白嬷嬷最发愁的就是这个,因为在松云心里,他好像从来就没把阮珩当他的主子。
白家在阮家世代为仆,白嬷嬷深知,主子宠信是一回事,但奴仆不能忘记本分,要是奴仆真以为主子对他的好是应该的,那就坏了,迟早会叫主子生厌。
白嬷嬷心里忧虑,便急着想教训松云几句,可是阮珩却对松云说:“去拿三副碗筷来,一起吃吧。”
松云听了,便欢欢喜喜地跑出去拿碗筷去了。
白嬷嬷还想说什么,阮珩便先笑道:“嬷嬷也不用对松云太严厉了,他还小呢,再说我们从小不都是一张桌子吃饭的吗?”
白嬷嬷看到阮珩还是如此的平易,对待松云的回护之情也跟从前没有一点不同,心中很是欣慰,但她仍然觉得,松云长久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她还是希望松云快些懂事起来,才好放心。
于是,吃完饭之后,白嬷嬷还是看松云哪里都不顺眼。
松云去端了茶来,一个茶盘上两碗茶,第一碗却先放在了白嬷嬷面前。
白嬷嬷其实也觉得自己这个孩子挺匪夷所思的,她也不是没教过松云怎么说话做事,教了几百遍,每次耳提面命,松云也都说记住了知道了,但是只要跟着他家少爷混两天,就宠得不晓得自己姓啥了,把他娘教他的全忘了。
白嬷嬷便说他没规矩,应该先把茶端给少爷。
松云眉毛一皱,困惑地说:“可是娘你来少爷这里,不算客人吗?”
“我怎么能算客人呢?”白嬷嬷气结,都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了。
“不妨事,嬷嬷,”阮珩又连忙笑道,“不过一个茶而已,不算什么。”
“少爷,不是我说,你万不能再惯着他了。”白嬷嬷终于忍不住了,说到底,松云变成这个样子,也有阮珩的责任,她说,“这孩子没心眼,可是年龄也不小了,就算少爷你不跟他计较,将来带他到了外面见了别的主子,他连个规矩也没有,也太不像样了,那时可怎么好呢?”
松云站在那里,顶着他娘的数落,低头咬着嘴唇不说话。阮珩知道,松云虽然调皮,可是心中是很娇气的,再说下去,他可能就要哭了。
“少爷,你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是不能再纵着他了,万一他闯出什么祸来,少爷,奴婢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交代了,到时候,我的这张老脸也就没处放了。”白嬷嬷接着道。
松云心里委屈极了。虽然他的确没有做到事事妥帖,可是他也从没有骄纵妄为,对阮珩的事也是尽心尽力的,他已经很努力做到懂事了,可是被他娘这么一说,倒像自己一无是处。松云觉得自己冤枉得不行。
阮珩见他那样,连忙对白嬷嬷说:“他在外面是很懂事的,也没闹出过什么笑话,嬷嬷就别过虑了。”
这话虽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毕竟松云今天才在学堂里闹了笑话,可是松云却觉得心里很安慰,眼泪汪汪地看了阮珩一眼。
于是,不待白嬷嬷再说什么,阮珩便赶忙把松云支开了,说:“松云,你帮我从箱笼里找个东西去。”
“一个青色的云锦盒子,这么大。”阮珩比划了一下。
松云便连忙应声跑着翻箱笼去了。
白嬷嬷徒叹奈何,阮珩又劝了她几句,白嬷嬷才算作罢了。
半晌,松云捧着阮珩说的那个盒子回来了。
松云好奇地看着阮珩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既不是珠宝,也不是如意之类的,而是一枝山参。
阮珩是回乡守孝,又不是出门游玩,并没有给家人带礼物的必要,不过他还是带了这个,松云虽然笨,但好歹自小在阮家长大,见识并不浅,他至少知道这样大的山参是不容易得的。
“嬷嬷,烦您把这个拿到内宅里去给魏氏吧。”阮珩说。
山参用来补养身体,是极好的。
白嬷嬷接过了锦盒,却问:“少爷为什么不自己拿去给他呢?正好你们母子二人也该聚一聚,都三年没见了……”
白嬷嬷没说下面的,但阮珩知道,就连白嬷嬷都十分想念他,何况是魏氏。
阮珩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也在犹豫,最终还是说:“如今太太不在家,我私下去见他不好。”
白嬷嬷听了,不禁叹息了一下,她知道,若是一个不小心惹得太太不快,太太可能不会拿阮珩怎么样,但却能对魏氏为所欲为。魏氏虽然是一个男子,但毕竟是坤泽,而且仅仅只是老爷的一个侧室而已,太太若想要将他揉成扁的,他就绝对不会是方的。
白嬷嬷再次深望了松云一眼,谨言慎行,谨言慎行,这个道理她已经教过松云很多遍。然而在大家族里,再怎么谨言慎行都不为过。
她知道从今天开始,松云又要跟阮珩同甘共苦了,她不盼着自己的儿子多么受宠、受恩惠,只希望他别给阮珩惹祸、添麻烦,别得罪了上头的主子,招来祸患就好。
第4章
午后的太阳和煦,虽然还未春至,但外面却有些暖意,让人心动不已。
阮珩回家来已经四五日了,这天是先生休沐的日子,学堂不开课,因此阮珩就自己在家读书。
陪阮珩写了一会字,松云便有些站不住了。
“少爷,我能出去玩了吗?”松云一脸渴望地问。
桌子上砚台里满满一池墨,茶杯也是满的、热的,雪浪纸整整齐齐裁成一厚叠,看起来简直够阮珩用到下辈子了,这都是松云弄的,每次阮珩一开写,他就吭哧吭哧开始做这些活了。
而大功告成的松云,此刻站在书桌前蠢蠢欲动,满脸期待,看起来只待阮珩一声令下便会嗖的一声窜出门外。
但阮珩却说:“不能。”
“啊?”松云很意外,从前阮珩对他都是很放养的,只要他出去不是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任由他去玩。
阮珩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仍好整以暇地写着字:“我走之前说,让你把千字文读通记熟,你现在背来我听。”
松云好似头上被打了一个焦雷,一别三年,他早就把当初阮珩吩咐的千字文的事忘到爪洼国去了。别说背千字文了,叫他拿着读他都未必认得全字呢。阮珩刚回来那两天,他倒是想起来这回事了,但阮珩一直没提,他就以为自己不用过这关了呢。
“嗯,我……少爷,你再宽限我三日行吗?”松云知道自己并没有找藉口的天赋,绞尽脑汁也才想出这两句告饶的话。
“三年都没背会,你确定三天可以?”阮珩却失笑道。
松云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与其挣扎三天再被罚,还不如现在就领罚,于是就只好低着头小声道:“那我认罚,少爷。”
松云只觉自己心里突突地跳着,自从刚回来那天阮珩威胁不听话就要打他,松云就总觉得阮珩可能真的学会打人了,他挺害怕的,怕阮珩真像学堂里的先生一样抄起戒尺来抽自己几下。
在学堂的时候,别人家的书僮都是替主子挨戒尺,只有松云每次挨戒尺都是因为自己,半点怨不得别人。
他这次的行为也确实该打。三年就背一个书都一点没完成,而且阮珩那时好像也就交给他这么一个任务……原本只是一个平静而美好的下午,松云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阮珩仍然沉默地看着他,没说罚他也没说不罚他,感受到来自上方的视线,松云反而更慌了,都不敢抬头,纠结了半天才鼓起勇气求道:“少爷……我知道错了,你,你要罚我的话,轻一点吧,行吗?我以后保证会好好读书的,少爷。”
想到要好好读书,松云都快哭了,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少爷对他读书识字的事这么上心,要让他读书,还不如让他挨戒尺呢,不过从眼下的情势来看,只怕是书要读,戒尺也得挨。
松云觉得自己的命好苦。
阮珩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反应,却不禁觉得很有趣似的,把他晾了半晌,看他表情逐渐悲惨起来,才觉得他受到了足够的恐吓,便说:“谁说要打你了?”
又是这句话,松云如释重负,但还没等他绽开笑容,说句少爷真好,阮珩就又用笔尾点了点桌上的那叠他自己裁的雪浪纸。
“罚你抄千字文,把这叠纸抄完为止。”
松云的脸便又迅速地哭丧了下去。
谁叫他兢兢业业地裁了那么多纸,没想到竟是给自己裁的了。
窗外的小鸟还在阳光下欢快地鸣叫着。
阮珩忍着笑,看他闷闷不乐地在自己旁边铺了一张纸,又拿了一本千字文,生疏地捉着毛笔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主仆两人也很久没有这样宁静地共处,松云闷闷地抄著书,而阮珩练完了字,就自己拿了几篇时文来读。阮珩读完了时文,又写了一篇练笔,回过神来,才发现一旁的松云竟然已经睡着了。
松云原本就是如此记吃不记打,刚才还因为害怕惩罚而恐慌失措的,现在就这么快放下防备贪睡着了。
书本确实是最好的安眠之物,松云的口水已经沾湿了好不容易写了半大张的雪浪纸,其实松云的字并不丑陋,也不潦草,只是很笨拙,没有一笔在它该在的地方,此时那些结构离奇的墨字已经被晕开了,墨水沾在了松云的颊侧,而松云本人看起来睡得很香,仔细听还有细细的呼噜声。
阮珩忍不住放下手里的书卷,将他端详起来。
窗外的阳光透过明纸,柔和地洒到室内,落在在松云的眼睑上。松云眼睛又大又圆的,睁开的时候看着也水灵,睫毛长密,眉毛黑黑的,看起来怎么都不像笨笨呆呆的样子,反而有种机灵的假象。松云的嘴唇也是圆润的,此刻因为被压着的脸颊而有些嘟着,口水在嘴角发著亮光。
阮珩无可奈何地轻叹了一口气,略一思索,便用手里的笔沾了饱满的墨汁,在他一只眼睛周围画了一个大大的黑圈。
画完了,阮珩端详了一下,觉得很满意,便若无其事地又写了半篇文章。
松云醒过来的时候,半个下午已经过去了,他努力地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在哪,又看了眼时漏,才知道自己又闯祸了。
他赶忙慌乱坐正,望着眼前湿漉漉的罚抄纸,懊恼地回想自己到底怎么睡着的,无果,只好无辜又绝望地看着阮珩。
“少爷,我不是故意睡着的……”松云说,声音还迷糊着。
这人还委屈上了,阮珩看了一眼头发都睡乱了的小书僮,却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而是不动声色地说:“我饿了,你去给我拿些点心来。”
松云对阮珩的宽宏喜出望外,本来就是嘛,他一沾书就困这是阮珩知道的,这不能全怨他呀,至少那书本也得负一半的责任。于是便连忙答应了一声“哎,好嘞。”,跑出门去了。
阮珩不禁暗自一笑。
结果过了近两刻钟,松云才回来。
松云手里端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口向里望,看见阮珩还在书桌前坐着温书,一幅八风不动的样子,心里便又愧又恼了起来。
方才在厨房里,厨娘们看见他的脸,笑得连锅铲子都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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