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主子那能放他吗?”她又问。
“我去求老爷就是了。”白升说,又摸了摸松云的头,“你小子是有福的,你太爷爷保佑着你呢。”
但凡世家大族,总有那么一些劳苦功高的“从龙之臣”,松云的太爷爷就是,从阮家老太爷的爹还是低阶军侯的时候跟着他出生入死。举凡这样的仆从和他的后人,主家都会厚待的。
太爷爷的英勇事迹松云从小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他也知道自己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从来没受过委屈、即使在府里当差跟的也是二少爷这么好说话的主子、过得比外面普通人家的少爷还好,这些按他爹的话说,都是他太爷爷的功德。
但此时松云没听懂,太爷爷到底又保佑他什么了。
“爹,娘,你们说啥呢?”他问。
“说的是你的婚事,让你嫁给霜哥哥。”星儿告诉他说。
“啊?我嫁谁?”松云又大惊失色,竹霜跟他跟从小一起长大,他一直拿他当亲哥哥的呀,况且,他……松云彻底迷茫了,这一天受到的刺激过于多,松云觉得自己的脑袋实在处理不了这么多事情。
不过,他恍惚间想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那二少爷怎么办?”他问,“我还能回去跟着他吗?”
“你跟着他干什么?”白嬷嬷急道,“当然不能了!你这孩子,别瞎说!”
“为什么?”松云也急了。
白升见他这样也皱了眉:“小二,你想跟着少爷吗?”
“想什么,他不想!”白嬷嬷立马道。
“你让他说。”白升却制止了妻子,又认真地问松云,“你想嫁给二少爷?”
松云脑袋一片空白,他是真的不知道,他完全没想过这些,只是急急地说:“我说过,要一辈子跟着二少爷的。”
“傻哥哥,谁能一辈子跟着谁呀,你跟着他,这辈子就毁啦!”星儿听了,先数落了他几句。
星儿说得一点错也没有,可是,松云眼下还想不了那么多,迫在眉睫的问题是,他如果不嫁给阮珩,那么这一辈子就不可能再跟在他身边了。
“那我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二少爷了?”松云也不管别的,只是问,声音里很快带了哭腔。
“是。”白升很诚实地告诉儿子。
松云便一咧嘴哭了,豆大的眼泪扑扑地往下掉:“我跟少爷一起长大的,我昨天还说,要跟他一起吃烤鱼的……”
松云一想到从今以后就再也见不到阮珩了,但他甚至连道别都没有,就哭得哇哇的。
白嬷嬷看他这样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叹道:“你这个没出息的!”
白升叹了口气,说:“你要哭就哭吧,只是明天开始,不准再想着少爷了。”
第9章
倒春寒突兀得很,昨日天空还艳阳高照,今天便下起冷雨来。
白升日暮时分才回到家里。
白嬷嬷见了他,先问道:“老爷怎么说?”
白升面色并不是太好,叹了口气,说:“老爷说,如今家生子里的坤泽也不多了,夫人的意思是最近要给大公子选几个陪嫁。”
白嬷嬷一听便皱了眉:“那咱们家小二也要待选吗?”
白升点了点头。
白嬷嬷听了,便不由得捂着心口,往炕上一坐。
“大公子,虽说向来是宽和的,但若真的跟了大公子,还不知要嫁到哪家,咱们都是鞭长莫及,要真是那样,还不如跟着二公子,可是……”白嬷嬷想了想,又忍不住要掉泪。
不管跟着哪个公子,松云这辈子都是为人侧室,不可能再有当家作主的命。
“你先别急,”白升安慰妻子,“咱们小二这么笨笨呆呆的,未必入得了太太的眼,当年还不是因为太太没看上,才勉强给了二公子吗。况且老爷已经答应了,若是太太没选上他,就放他配人的。”
“果真?”白嬷嬷听了,又觉得安慰了几分,却还是很不踏实,“咱们还是打点打点的好,怎么着能让他真的落选了就好了。”
于是,夫妇二人合计了一番,商量了些计策出来。
松云下午哭了一通,哭完便说饿了,吃了好些餐饭,到了晚间又睡着了。白嬷嬷到卧房里,挑着灯照着松云的脸看。
松云从小就生得可爱,小时候白白胖胖的,大了几岁才不胖了,因为天天都在外面跑,身量变得匀称而柔韧,不过到现在,脸颊也还是很丰润的,夏天松云的脸和脖子总是黢黑,但如今经过了一冬天就变得很白,嘴唇是红的,下巴是圆的,鼻子小,眼睛大,睫毛长,头发密,还未完全长成大人的样子,但已经是很好看的了。
白嬷嬷看着就发愁。
星儿在旁边出主意:“娘,这几天让哥哥少吃点吧,也别让他睡觉了,等见夫人那天,再给他画几个麻子。”
白嬷嬷沉思了片刻,又看了看儿子的脸,说:“那就这么办吧。”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松云过的都不是人过的日子。
白嬷嬷真的不让他睡懒觉了,连吃的都克扣,说这样能让他显得病恹恹的,夫人就会讨厌他。
松云苦不堪言,更何况,他的心情也很不好。因为跟阮珩乍然的分离,以及前途未卜的忧虑,松云这几天过得都痛苦极了。
虽然他不聪明,可也知道为什么他不能跟着阮珩。如今他是坤泽了,要跟着他就得嫁给他,阮珩虽说是个不受宠的儿子,但也是世家公子,即便再喜欢也不会拿家里的奴辈当正室的,松云只能做侧室,而且,一开始更可能是什么名分都没有的通房。
要是跟着阮珩,最好的情况,他也就是过上魏氏一样的生活。
魏氏最近是真的病了,别的人或许不知道,但有星儿这个耳报神,松云知道,魏氏是伤心病的,因为十六小姐要过到太太名下的事。
本来或许他还不至于为这个病,毕竟他早就有所准备了,但因为老爷毕竟许诺过给他养十六小姐的,在这种大事上反反覆覆,他也许是真的受不了了。
人消化痛苦的能力毕竟是有极限的。魏氏已经失去了很多个孩子,松云虽然没经历过,可也能想像到那是很可怕的事,自己生的孩子,被别人毫不留情、合情合理地夺走,况且不是一次,而是很多次。更何况除此之外,为人侧室的痛苦又何止这一桩呢?
松云是很喜欢阮珩,虽然他还不懂是不是那种喜欢,因为他从来没想过,但是,若为了阮珩要过上这样的生活,他不愿意。即便他从生下来就是阮家的奴仆,他也不愿意。
可是,想到以后都不能见到阮珩了,他又很难过。
这二者之间,既矛盾又一点都不矛盾。
阮珩是世上最好的公子,松云敢这么说,因为阮珩的心地特别特别的好。
松云记得自己刚进府里,跟着二公子的时候,那时候他才六七岁,晚上躲在阮珩书桌底下哭。
阮珩提着灯把他找出来,问他怎么了,松云说想娘。阮珩就拿糕饼给他吃,又跟他聊了很多娘的事,然后第二天,就叫白嬷嬷进来,陪他待了大半日,还一起用了饭。
冬天的时候两个人一道上学堂,松云负责抱著书箱子,阮珩的书多,书箱子恨不得比松云人都大,松云手都冻得红了,阮珩看见了,就把书箱拿过来自己提着,又把自己的手炉给他,说是两个人轮流拿书箱,实际上一路自己提到了学堂。
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松云都数不清有多少,府里的公子和小姐,刻薄的有一些,和气的也有一些,但即使最温和的大公子,都不像阮珩。大公子再怎么样,都不会自己拿书箱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主子,他可能会赏奴才一些冻疮药,但是不会替他们拿书箱。
可是阮珩不一样,松云觉得在阮珩眼里自己和他一样是个人,不是物件、牲畜或者别的什么。
比起主仆,松云觉得他跟阮珩更像夥伴,虽然松云从来不敢那么叫,但在心里他把阮珩当自己的哥哥,跟亲哥哥一样亲。
松云想到那晚他的许愿,他跟阮珩睡在一间卧室里,说,不管分化成什么,只要跟着少爷就好了……这个心愿看来永远无法达成了。
想到这里,松云又掉起了眼泪,他很想阮珩。
在等待夫人为大公子选陪嫁的漫长日子里,一天下午,松云受到了一封手信,来自阮珩的。
手信其实不是写给松云的,而是给白升的,毕竟乾坤有别,阮珩已经不好再给松云什么东西了。
白升看完了,看松云在旁边很想看的样子,便把信也给他看。
信上是这样写的:“白庄头:松云之事我已知晓。日前已在兄长处言明尔等心意,若云为母亲选取,兄长即直言不喜,云即黜落,望勿悬心。银钱等物随信退回,并附白玉一件,云与竹霜之事甚妥,予云将来添妆之用。”
下面有阮珩的落款。
阮珩并没有写什么生僻的字,松云都看懂了,心里不禁泛起几分暖意,又有很多沉甸甸的失落。
阮珩为自己的事情去找大公子求情了,松云知道他是为自己好。
但是,阮珩不要他了。
松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信中的阮珩好像对自己毫无留恋,也没什么话对自己说,没有一点点不舍,也没有一点点悲伤,这让松云很失落、很委屈,委屈得想哭。
可是在他爹面前,他又不好再哭了,怕他爹又骂他没出息,只得努力地憋着眼泪。
白升说:“二公子是个厚道的主子,你要记得他的恩。”,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松云打开来,里面是阮珩说的那件玉器,是一个白玉雕成的小兔子。
松云抹了抹蓄着泪的眼睛,才认出来了,那是个羊脂玉兔子,是阮珩小的时候,魏氏送他的生辰礼,阮珩很珍爱,平日用来镇纸的,一直都是它在他的书桌上,如今,这个兔子是松云的了。
松云抱着兔子,忽然又看到,盒子底好像有个纸条。
他看了看白升的脸色,白升显然也看到了那个,不过没说什么,望向别处去了。
获得了他爹的默许,松云才把那个纸条拿了出来,展开,上面是阮珩的笔迹,但是没有落款。
也是短短两行字:“阿云:你如今大了,要懂些事了,书可以不读,但字究竟要认全,镇纸是给你用的,不是顽的。你素来糊涂懵懂,遇事要多听人言。保重勿念。”
原来阮珩这种时候还不忘了叫他认字,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通信了,还要说他笨……松云想了想,不知怎的就忍不住了,眼泪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以后再也没有人会逼着他读书认字了……松云想,阮珩好硬的心肠,竟然就这样干净利落地不要他了。
松云都知道阮珩是怎么想的,即便阮珩心里想要自己,他也不会要的,他不想让自己过上魏氏一样的日子,为人妾侍一辈子,这么一想,松云又觉得委屈得不行,泪落如珠。
白升看见自己儿子这副样子,也沉默了半晌。
不过,松云伤心了几天,也就没有再悲痛了,就像每个人童年的玩伴,总要到时间就离开一样,松云虽笨,也知道星儿说的是对的,谁也不能陪谁一辈子,机缘过了人就必然分散的。
只是时不时想起阮珩,想起他的好,想起他们从前那些欢笑来,松云心中还会觉得有些寂寞,有些闷闷不乐的。
留给他伤心的时间,确实也不多,很快,他就要给太太选看了。
又过了几天,听说大公子的亲事多半是定下来了,老爷没拗过夫人,要将大公子嫁到江左总督家去了。虽然三书六礼还早,但两家的长辈已经频繁地往来起来了。
嫁妆什么的都可以往后说,眼下最重要的是人。
从前大公子的心腹,最得用是竹霜,分化成乾元后显然不能跟他,若要跟着也是配个媳妇作为陪房带走,大公子贴身的心腹,还缺好几个人呢。尤其是可以将来扶作侧室,帮他生儿育女的,更要精挑细选,为此,大夫人将自己的母亲都从娘家接来掌眼了。
正式选拔的前几天,就有个姓吴的管事嬷嬷下来看人了。小石巷里有坤泽儿女的人家,吴嬷嬷挨个都看了一遍。来松云家那天,白嬷嬷把松云塞在屋里,自己先出去,给那管家塞了些银钱。
“我们家的最近是病了,恐怕过了病气给太太。”白嬷嬷说。
那管家嬷嬷是太太身边的心腹,平日就是铁面一般,并不留情,因此没有收白嬷嬷的银钱,只是说:“病与不病也不是咱们做奴婢的说了算的,得要让主子看过了才算数。”
白嬷嬷也没办法,只得让松云出来。
松云的确有些蔫蔫的,但还是不大有病态。许是松云往日实在太健康了,底子好,因此熬油似的熬了几天,也没见憔悴多少,就只是眼睛没什么神气,多半还是因为心情不好的缘故。
“这不是好好的吗?”那吴嬷嬷便说。
白嬷嬷正要解释,吴嬷嬷并未给她开口的机会,便道:“得了,晚上给他洗个澡,梳洗整洁了,明天头上不许有虱子,不许散乱着头发,穿得齐整些,但不许戴首饰,早上不许吃饭,今天也不准吃味大的东西,辰时前必须带到二门,若迟一刻,太太怪罪下来,可不是你我能担待的。”
白嬷嬷只得答应了,送吴嬷嬷出去。
吴嬷嬷走的时候还跟身旁跟的人嘀咕了几句,说为了给少爷选陪嫁的事,病得快死了又活过来的也有,人好好的非说病了的也有,真是奇了。
白嬷嬷被她的阴阳怪气气得不行,等她走远了,拿扫帚把门前她站过的那块地扫了好几遍,说是去去晦气。
松云只是很失魂落魄地坐在炕上。
第10章
辰时,天空飘着如丝细雨,有些冷。
松云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褂子,是白嬷嬷和星儿精心给他挑的,虽然毫无破损,不会显得不恭敬,但配色非常难看,上身的形状也很臃肿。
白嬷嬷本来确实想给他脸上画些麻子的,可是内宅里见过他的人也不少,若看出来了,让夫人知道白家抵触这差事,反而得罪了主子,因此便没有冒险。
要知道,对于大部分下人来说,能跟着大公子是天大的福气,白家这种态度,岂不是拂了太太的颜面么。
松云看了看站在二门前的人,大的有十七八的,小的有十一二的,都是才分化了没多久的坤泽,一共六个人,除了他和另一个他眼熟但不认识的小女孩外,另外的几个都看得出来是用心打扮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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