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安静良久,所有人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仅屏幕上的光标和轨迹图兀自变化,气氛愈发凝重。
尘曼星总工程师咽了咽口水,视线不断在叶桉和光屏来回移动,迟疑的话音里透着一丝紧张:“您有什么想法?”怎么一直不说话?
叶桉单独调出一个编辑器,平静道:“稍等,优化下算法。”
总工程师:“……”傲慢的人类!!
总工程师内心隐隐不服气,挺直了腰杆,抱胸冷睨屏幕,倒要看看他能优化出什么结果。只见光屏在叶桉飞速键动的指尖,划过一条条流水字符,一个从未见过的拓扑结构赫然显现。
他松开手,脊背不自觉弯曲,整个人贴近光屏,眼睛瞪出大片白,毫秒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
撑到眼眶酸痛,他条件反射地眨了下眼,优化部分已经接入系统,网状信号放大了数百倍,基地位置逐渐清晰,凌乱的流沙线性数据抽丝剥茧般脉络分明了。
工程师张开嘴呆愣住,眼看叶桉另起窗口破解防火墙,像是被尖刺蛰了下,他陡然精神了,磕磕绊绊道:“那那个您要不直接并入……”这架势等下不会清除数据,不留给我们吧。
叶桉不语,只全神贯注地键入。
不知过去多久,黎诺轻轻拍他的肩,俯身凑到耳边,低声说:“小叶,休息会。”
叶桉手指停住,抬眸看向黎诺,对方的手掌覆上来,温热驱散了双眼长时间面对光屏的滞涩。
眼前一片黑,他凭空抓了抓,手被拢入同样温热的地方。
一会,眼上的手掌挪开,叶桉眨巴几下,视野恢复清明,他和黎诺四目对视。
“两位,要不先吃个饭再含情脉脉?”
两人同时转头,迎上况淅川揶揄的嘴脸,无语,明明刚来瞎说什么呢。
桌上,况淅川最先结束用餐,他撑着头,悠然开口:“原来小叶这么厉害,怎么办,我更想留下你了。”
叶桉瞟他一眼,闷头往嘴里塞饭菜。
“正好我准备向联盟提议在中转星球设立工程院,叶工,哪有叶总工好听,”况淅川斜了一眼黎诺,继续说:“黎明星号多无聊啊,天天看一张脸,哪像在这,一年不重样,还可以经常去周边星球玩玩,这不比黎明星号舒服?”
黎诺搁下餐具,舔了下后槽牙,淡定地擎起杯子喝水。
“好。”叶桉擦完嘴,看着况淅川说,“约定到期,我来找你。”
“咳——”黎诺呛了口水,一把抓住叶桉的手,不可置信道:“小叶,你认真的吗?”
叶桉:“嗯。”
黎诺手上加大了力道,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玩笑的成分,可惜并没有。
黎诺心生茫然,自以为的了解荡然无存,为什么?叶桉在回避我?
况淅川在两人之间瞄来瞄去,笑说:“好啊,我等你~”
叶桉摘下黎诺的手,淡淡道:“还需要三个小时。”说完便坐回超级计算机前。
黎诺盯着自己空落的手,头一回遇到如此没有头绪的事。过去遇到任何事,他总能最快找出解决方案,凡事有解,当下却是一团乱麻。
“诶,”况淅川挪过来搭上他的肩,语气欠欠:“有什么需要叮嘱的吗?比如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们认识这么久,你应该知道吧?”
黎诺甩开他的手,神色不善地瞪他。况淅川不怕死地重新搭上去,好笑:“怪我啊?但是很显然,问题不在我这,我好心帮你挑破,你应该感谢我才对,不要掩耳盗铃。”
黎诺默不作声,望向那道沉浸字符海的背影。叶桉认真做一件事,很容易进入心流状态,自我又忘我,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在维克托斯那段时间,他们同处一室,各自做着各自的事,黎诺从公务中抽身暂歇,时常会被专心改造机甲的叶桉吸引,他在自己身边,又似很遥远,远到隔着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在自己的世界,凝望另一个世界,好奇的部分逐渐减少,憧憬的部分逐渐增加,那边会是什么样,怎样才能抵达。
怎样才能抵达?
他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我觉得你应该强势些,”况淅川琢磨会,觉得有必要给这个毫无经验的家伙出点主意,“等你温水煮青蛙,人已经跑了。”
“对小叶不行。”
“为啥?”
黎诺轻叹,因为不忍心,因为舍不得。
他多看了叶桉几眼,提溜起况淅川:“先做正事吧。”
“这不是正事?”
“你的正事。”
按下最后一个字符,叶桉呼出口气,静默了会,下意识朝侧后方望去,那里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黎诺少将在隔壁。”总工程师好心提醒。
叶桉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转向总工程师,“感谢告知。”
总工程师微微一笑,和他面对面坐好,“他们已经出动人马,估计费不了多少时间,反动派也就仗着地理优势嚣张,军事实力还不如我们呢,剩下这段时间,能否请您讲讲优化方案?”
叶桉默然,调出拓扑图,简单讲了两句,让出位置由他自己思量。
总工程师傻眼,张口想说,话在嘴边,触及他冷淡的神情又咽了回去,悻悻思考起他优化的算法。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耳旁寂静过头,以至于言恺冲进来说“人救到了”,叶桉一时没反应过来。
言恺走近,嗓音难掩激动:“叶桉,你去看看不?少将他们都在外头。”
叶桉踟蹰小会,起身按下光屏的暂停,正巧对上总工程师心虚的眼神,对方的手缩了回去。他没在意,将调试的和传输到一半的数据永久删除,日志和自动备份全部清空。
“走吧。”做完,叶桉跟着言恺走出控制中心。
言恺脚步急匆匆,很快把叶桉甩在身后,挤进士官前头,“我女朋友出来了?”
黎诺听见他的声音,一回头,叶桉果然慢慢悠悠地走过来。他不禁好笑,就这么注视他,视线交汇,叶桉步伐明显加快了。
人到身边,黎诺笑说:“多亏了叶工。”
叶桉不自在地撇开脸,眺向前方一望无际的银白沙地,底下似有生物在翻腾,整个地面不断地蠕动,凹出大小不一的漩涡,与脚下紧实土地形成鲜明的对比。
空中数架战机盘旋,远处极速驶来两架运输机。
“别往前走!”军官呵斥一位急不可待的受害者家属,言恺身形一哆嗦,刚沾地的脚吓得打滑,重力失衡往前奔了两步。
靠近流沙的土地本就松软,他这一踏,地面直接软绵绵下陷,卷入流沙形成新的漩涡。他好不容易站稳,紧接被涡流吸进去,“啊啊,救救我——”
叶桉眼疾手快拽住他,连绵流沙的强大向心力却将自己反拖过去。眼看要一起陷入漩涡,他咬咬牙,竭力甩回言恺,身体因反作用力摔进流沙。
“叶桉!”黎诺惊慌,立即扑过去,机械尾先一步钻进银沙,几个眨眼的功夫,两人彻底消失于漩涡。
“靠!”况淅川气得重重扇了下言恺的后脑勺,“你搞什么,不要命了,瞎跑什么!”
“对对不起,”言恺万分懊恼,满目焦急地盯着沙面,“我太激动了,没想到会这样,少将和叶桉怎么办?委员长,你快救救他们!”
况淅川脸色铁青,转头询问尘曼星官员:“流沙出口在哪?怎么样才能找到他们?”
官员无奈叹道:“我从来没听过有人陷进去能活着出来,里面腔室一直在运动,基本不是被活活压死就是窒息而亡,运气好尸体会随着流沙运动排出来。”
言恺一听这话,整个人慌得痛哭起来,况淅川听得烦躁,斥道:“闭嘴,”他瞅了眼落地的运输机,甩下一句“接你女朋友去”,大步流星往回走,准备联系黎明星号找人,就算撅了这块沙地,刨地三尺也得救出人!
沉入流沙的两人,经历一番四面八方作用力的挤压,掉进一个硅质洞穴,银色硅石散发出微茫的幽光,照得一览无遗的腔室阴森森。
黎诺被自家尾巴拨醒,缓缓坐起来,甩了甩浑身沙砾,定睛在一旁昏迷的叶桉,他连忙起身,却不想腔室低矮,头撞了个正着。
他顾不上头疼,弯腰来到叶桉身边,把人抱进怀里,抹开他脸上的沙砾,急声呼唤:“叶桉,叶桉,醒醒。”
叶桉眉心拧紧,睫毛颤了颤,模糊的面容映入眼缝,“少将……”
“是我,”黎诺松了口气,扶他坐起来,双手捧着他的脸,担忧道:“受伤了吗?有没有哪里疼?”
叶桉慢半拍:“没有,”他环顾一圈所处的环境,视线定格在黎诺脸上,有气无力道:“你为什么要扑过来?”
“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你在我眼前消失而毫无作为吗?”黎诺指腹细细摩挲他的脸颊,“不可能的,我有太多理由扑过去,你想听,我可以一一列举。”
叶桉嘴角耷拉,避开了他的眼,闷声说:“我不想听。”
黎诺笑了下,结结实实拥他入怀,“现在也不适合说这些,我们先想办法离开。”
叶桉闭了闭眼,语速慢吞吞,每一个字吐露得极其艰难:“出不去的,流沙内部活动密集,光靠光脑肯定定位不到出口,就算侥幸摸清方向,我们也会窒息在半路。”
绝望的是,他不久前才了解流沙的运动轨迹,清晰知道其中的复杂。
“你不应该扑过来。”他语气一下子低沉,流露出令人心碎的难过。
黎诺重新捧住叶桉的脸,他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如此深刻的情绪。讲述悲惨往事仍安之若素的人,仅仅因为自己跟下来,可能会死在这,而无比难过。
黎诺心仿佛被人狠狠掐了把,又痛又涩。他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叶桉的眉心,“或许我们的位置很浅,只有几米十几米,不试试怎么知道?哪怕最后真的跟你死在这,我也不后悔。”
硅石幽幽的微光里,他的五官不甚明晰,唯独一双眼,亮晶晶,燃烧着笃定的火苗,叶桉紧紧握住他的手,巨大的悲伤倾轧而来,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黎诺再次抱住他,脸贴着脸,胸口贴着胸口,“什么都别想,生死有我陪你。”
第41章 水晶奖章(九) 吻
“这壁质很脆, 应该是沙砾摩擦产生的热能催发了化学反应,长期以往气体挤压形成的腔室,砸开说不定会涌进一堆流沙。”
叶桉不置是否, 盘腿坐在地上, 静静看着黎诺在粗糙的腔壁摸索,寻找出去的方法。
洞穴高度估摸一米多些,他只能佝偻着跪地膝行, 整个人显得分外局促狼狈。
机械尾同样四处敲敲, 它设有极其灵敏的声音检测装置,隔着墙壁能听出流沙活动的细微摩擦, 从而判断大致方位。
腔室狭小空旷,不到二十平方米, 膝行的擦地声仿若指甲在砂纸快速刮磨,再经过扩音器放大, 响答影随,不断地震颤听觉神经。
叶桉忍不住捂住耳朵, 头埋进双膝间。脑子里仿佛有个锯子来回磋磨, 被磨掉的血肉碎屑融成酸液腐蚀意志, 理智, 心力,他的身体变得空荡荡, 灌进没有来路的风, 骨头发冷打战,恨不得冻死在这一刻。
他应该去和黎诺一起寻找出路, 自己活不活无所谓,至少不能让他死在这里,不能牵连他。
腔室氧气浓度不足, 叶桉昏昏沉沉,手提不起,全然没有一点动力。他眼前好像出现幻觉,一会是腥臭的红色浆液,一会是静止的白色墙壁,一会是死寂的无边黑暗,光怪陆离,分不清身在何处。
“小叶,你还好吗?”
他听见黎诺的声音,持续地回响,机械尾点了点他的手背,从底下钻进来,蹭他的鼻尖。
“少将,”叶桉抬起头和机械尾对视,没有和往常一样摸它逗它玩,机械尾的银白身躯几乎与硅石融为一体,他视线偏移到地上的蛇影,嗓音像卡碟的录音机,字句磕绊:“我答应一年之约,是抱着能死在路上的心思,”
“离开地下城的前一晚,我一个人待在收拾空的房子,那天正值排水期,声音前所有未的大,我被透进来的光线刺眼,刚好数到第42379滴水珠,”
“三年后我再回地下城,那栋房子已经住进新人,无处可去,我在门口的石块坐了一夜,那天的水珠只有17349,”
叶桉下巴枕在膝盖,停顿一会,继续说:“你说要陪我找到活下去的答案,可答案具有时效性,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书上说地球时期人的寿命只有百八十岁,再无聊挣扎挣扎就过去了,现在我觉得很累,一眼望不到头,很绝望。”
“那两个夜晚是过去和未来的缩影,我,我不想再重复了,这段时间承蒙你照顾,你做得很好,是我的问题,我……”
叶桉深深叹了口气,说不下去了,他不知道怎么向黎诺证明,他不想活和任何事物无关,凡人一命如沧海一粟,意义,答案,找到又如何?
也许和少年时代的悲剧有关,创伤沉淀为灵魂的一部分,也许和十年的孤独有关,耗尽了有限的生命力,无论哪一个都剥离不开,全然造就现在的他,对一切由衷地心累,厌烦。
“我想休息。”永远地。
“嘭——”
叶桉心一哆嗦,望向巨响源头,黎诺破开了一个大洞,涌进一抔银沙堆砌成斜坡。
“走,我们爬上去看看。”黎诺弯腰走过来拉他胳膊。
叶桉坐着没动,泄气道:“你听我说话了吗?”
“听了。”
“……”叶桉抿直唇线,紧盯着他。
黎诺笑了下,摸摸他绷着几分小委屈的脸,“但我不听,你不想动,我扛你走。”说着就要上手夹他的腰。
叶桉按住黎诺的手,无奈,秀才遇上兵的无奈。僵持小会,他无力叹息一声,慢慢爬起来,头险些撞到壁顶,幸得柔软的手掌垫在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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