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脑转译完他的话,叶桉边往外走边说:“请叫我叶桉。”
匆匆跟上的阿加洛斯愣了下,眼冒惊喜:“叶桉,你变回来了?”随即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叶桉又听不懂他的语言了。
叶桉没说话,脚步又快又急。
三人匆忙的样子和血腥味吸引不少虫族侧目,却没一个虫敢吱声。研究院门口早已停好一辆接驳车,入座后,分秒不耽误地朝飞船停泊场去。
接驳车停在穿梭艇下,被伽耶丽提前打过招呼的两个守卫上前,从阿加洛斯手里接过黎诺。
“伽耶丽,你先上去吧。”叶桉看着黎诺进入艇舱,对伽耶丽说。
他的双手依然互相紧抓,表情冻结,口吻出奇的冷静。
伽耶丽神情染上担忧,拍拍他的手臂,提步回穿梭艇。
阿加洛斯反应过来,长足圈住叶桉的身体,急切地问:“您要走吗?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您的伴侣受伤了?我们这里可以治好他的。”
叶桉眺了一眼远处的灰金色宫殿,解下他的长足,扬起头注视阿加洛斯的大眼睛,“阿加,你相信我吗?”
阿加洛斯点点头:“相信。”
“我不会置你们不管,等我回来好吗?”
“好。”
叶桉做了个深呼吸,语速慢下来,“还记得我说周穆是坏人吗?你转告弗罗斯特,别管周穆说什么,等我回来,虽然我已经封锁了中央武器系统。”
“以防万一,”他抬手按住阿加洛斯的肩膀,“你能做到吗?”
阿加洛斯站得笔直,坚定保证:“我会的。”
“嗯,再见。”
叶桉两步并作三步登上穿梭艇,舱门合上,阿加洛斯大喊的“再见叶桉,我等你回来”隔绝在外。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慢腾腾走到黎诺身边,撑着支架床坐下。黎诺腹部的止血带已经更换新的,白的刺眼,手掌残留的血,红得刺眼。
伽耶丽见他一动不动,轻轻唤了声“叶桉”。
好似遭受电流刺激,叶桉浑身一抖,胸腔起伏明显:“我没事。”
他打开黎诺的光脑,登录星网账户,一张照片率先呈现——粉绿的虚化背景,头上带着粉色花环的他,微鼓着脸回首。
照片只停留五秒,自动切进联系人首页。
叶桉却久久没能回神。
“叶桉。”伽耶丽同样看到那张照片,心里不是滋味。
叶桉恍若初醒,滑动光屏找到海德统帅,拨去通讯。人像一出现,“统帅,我现在正前往黎明星号,劳烦您即刻动身去黎明星号,有关虫Ⅲ星的战争和,周穆,我想和您当面说。”
“你——”海德没想到对面是叶桉,听完倒也没废话:“可以,黎明星号见。”
光屏熄灭,叶桉呆了几秒,从一旁的应急箱里翻出湿纸巾,捧起黎诺的手一根一根擦拭,细致又专注,仿佛擦的是一件脆弱的无价之宝。
空气静下来,分子间的运动都变慢了。
叶桉低垂着眼,密集的睫毛遮住灰色瞳孔,嘴巴抿得不见唇珠,白皙的皮肤被灯光照得寡淡,淡得透明,纤脆,像初冬湖面一碰就破的冰,碎冰上一缕转瞬即散的烟。
可当他紧握着黎诺的手,又好像坚实地凝固在地面。
爱是理智者的失控,也是失序者的羁绊。
剥离芯片后,叶桉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发生的一切,以冷静到可怕的地步处理完后续事宜。
伽耶丽看在眼里,忽然明白了他和黎诺必然的吸引。他们骨子里有着相似的强大理性,足够沉着,不矫情不沉湎,总能最快做出正确选择,一点不拖泥带水。
她了解黎诺,却担心这样的叶桉。
“人的性格一部分天生,由基因决定,一部分来自外界,由环境塑造,”伽耶丽轻声开口,“芯片则是施加在基因上的外部作用,就像你被突如其来的石头绊了一脚,被迫伤到一个人,说明不了什么,一个意外而已。”
“我知道。”叶桉换了一张纸巾,拭去黎诺手掌的湿气,把光脑戴回他手腕,继续擦脸部溅到的血渍。
“你知道,但你做不到,”伽耶丽双手交叠搁在床面,“人往往很容易被自以为看透的东西困住。”
叶桉一顿,扔掉沾染血污的湿纸巾,扯来新的先擦干净黎诺的脸,接着团进掌心擦自己的手。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渺如尘埃,是二十岁从地下城回来,”他语速平缓,话里的情绪淡薄,仿若没调试过的ai,“年少时以为自己会成为里程碑式科学家,最低也得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少年当有凌云志,”伽耶丽翘起唇角,支着头,眼眸里充满知心大姐姐的温柔,“我小时候也这么认为,十岁帮人手动做完一起肿瘤切割手术,想象自己以后要站在金字塔尖,做生物医学界的领头羊,现在我依然觉得自己能做到。”
叶桉:“嗯,我相信你。”伽耶丽精湛严谨的能力下,还有一颗善解的仁心,天生的医者,他由衷期望伽耶丽能实现心愿。
“所有成绩被从数据库里抹除,消失五年再回到地面,我恍然发现自己可有可无,世界照样旋转,科技每时每刻都在进步,根本不会因为我而停滞。”
他缓了会,接着说:“倒没觉得伤心,认清现实罢了,某一个人被随意抹除,于世界不会有任何影响,历史善于修正,自会有新的替代。我开始觉得人生无趣,生命不过如此,毫无意义。”
“工作,吃喝,玩乐,日复一日,大循环里无数个小循环,兰登热衷旅游,说是去见不同的世界,见完回来,休息完再出发再回来,本质一样,所谓不同的世界缩小到个体,也是无聊的重复。”
“既然任何事物的终点都是死亡,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区别。”
四周静悄悄,伽耶丽端坐着认真倾听,叶桉第一次向别人剖析内心想法,语气无波无澜。
他抚摸上黎诺沉睡的脸庞,指腹流连不舍,“海盗入侵那天,我认为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会和被炮弹击落的碎石一样,不影响任何人事,无声无息地死去。”
“想了很多,唯独没料到海盗手里的东西会是星球核心,”叶桉看向伽耶丽,“一粒洪流细沙,突然被冲到风口浪尖,决定起一个种族命运,是不是很可怕?”
伽耶丽:“你很为难吗?确实不应该让你承担,这是统治者的责任。”
“还好,”叶桉平淡道,“当下处境是我一念之差造成的,我应该,也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即使非我本意,它终究赋予了我第二次生命,让我遇见黎诺。”
他摩挲着黎诺的眉眼,“命运如此。”
伽耶丽沉默,叶桉这般通透,寥寥劝慰显得多余。她看了眼昏睡中的黎诺,问:“你要不要休息一会?”
“嗯。”叶桉抱住黎诺的手,头紧贴着他的腰,以一个不太舒服的姿势,趴在逼仄的支架床边缘,扑鼻的血腥味里夹杂着令他安心的气息。
“去——”睡眠舱睡会吧。伽耶丽把话吞回肚子里,无声叹息。她找来一块毯子,轻轻披在叶桉后背。
第55章 蝴蝶残片(八) 夫夫一体
“小叶, 小叶……”
叶桉从黎诺的手掌抬起头,对上那双温柔的浅绿色瞳孔,昏睡两日的人张开毫无血色的嘴唇, 轻之又轻地呼唤他的名字, 如梦境一般。
“我没事。”黎诺抚上叶桉的脸,支起另一条胳膊想撑起上半身,“嘶”, 腹部传来撕裂痛, 他蓦地摔了回去。
动作惊醒失魂落魄的叶桉,他抓住黎诺的胳膊, 神色慌张道:“很疼吗?”转头寻找伽耶丽,“我去叫伽耶丽。”
“不疼, ”黎诺拽了下手把他拉回来,“这点伤不算什么, 只是失血过多,没什么力气, 回疗养舱躺个一两天就没事了。”
叶桉抿紧唇, 眉宇间的哀恸并没有因为他的宽慰而减少, 脸色看起来比黎诺还惨淡, 像抱着一根救命浮木抱着他的手,“对——”
黎诺挣脱手捂住叶桉的嘴, “别说, 什么都别说,你我之间不需要解释和道歉, ”
他的手向上抚摸叶桉发红的眼尾,噙起一抹虚弱的笑:“一定要说的话,我们来讨论下一帆风顺长大的小叶会是什么样, 我还会爱上你吗。”
叶桉沉入他的掌心蹭了蹭,小声问:“会吗?”
“会,”黎诺语速慢吞吞,却充满笃定,“我会在最高科学院的讲座下仰望你,那么出色又漂亮的人,得想方设法带回黎明星号,然后在一次次地靠近中看见你,爱上你。”
“芯片扭曲了你的认知和性格,那都不是真实的你,不算数,没有苦难折磨,你一定会比现在更吸引人。”
叶桉俯身枕着黎诺的臂膀,戳戳他嘴角,“你说我要是变成傻子,你高兴还来不及。”
“……”黎诺歪头撞上他的手指,压低音量:“吓唬你的,”停顿了下,“但我确实很喜欢你依赖我,就像现在这样离我很近很近,特别心动。”
叶桉下巴磨蹭他手臂,默不吭声。没有芯片,爱呀喜欢呀这种字眼,他无法像黎诺一样坦荡地脱口而出。继养父母离世后的十多年,他裹在厚厚的茧里,太久没有接收到爱,也丢失了表达爱的能力。
叶桉仅是静静地凝视,让黎诺占据他整个眼前世界。被这样全心的目光笼罩,任谁都能感受到自己对他而言无比重要。
黎诺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尖,“小叶,亲我一下。”
叶桉凑过去吻他的唇瓣,吮了下,正要退回来,黎诺一把按住叶桉的后颈,含住嘴唇加深亲吻。
舌与舌如同两条相依相存的藤蔓,在密不可分的唇瓣里缠绵不休。时间静止,过去和未来的河流在此中断,抽出隽永的一帧,只属于他们。
“咳咳。”
两人匆匆分开,叶桉抿了抿红润的唇,快速瞟了一眼出声的人,这两天因忧心忡忡而苍白的脸颊泛起绯色,耳尖也红了。
他低垂着眼,双手并排捏着黎诺的手臂。
“舰长,你可悠着点吧,身上两个窟窿,这里可没有医疗装备。”伽耶丽环抱胸口倚靠舱壁,一副没眼看的表情。
黎诺斜眼望过去,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好的,下次亲短一点时间。”
叶桉:“……”不轻不重地掐了下他的手。
黎诺向他投去无辜的眼神。
伽耶丽自然没错过他们的互动,不客气地啧声:“快到黎明星号了,到时候你们可以亲一整天。”
叶桉猛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对黎诺说:“我给你倒杯水。”说完快步离开这个热气腾腾的地方。
行动不便,黎诺的目光受限,追不上人,他只好放到伽耶丽身上,“小叶,还好吗?”
伽耶丽瞅了眼叶桉的背影,点了下头又摇头:“我认为不好,但是他让我觉得还好。”
黎诺沉默,舱顶白色灯光坠入眼底,刺出一点晕眩,他闭上眼缓了缓,“小叶心里包袱重,麻烦你多注意点。”
叶桉端着一杯水回来,他身形高挑,没到瘦削的地步,却看着单薄。伽耶丽心想,还是需要舰长再养一养。
回黎明星号的途中,黎诺醒的次数不多,时间也不长,叶桉一直守在他身边,分秒未曾错过。
穿梭艇停入黎明星号,黎诺被送到医疗室治疗,叶桉没跟过去,转道去了舰长办公室。
一路畅通无阻,他陷进黎诺的办公椅里,桌面规整得井然有序,前方没有光屏遮挡视野,立在门边两侧的绿植,藏在叶片下的花骨朵撑起一片花瓣。
这是黎诺日常所见。
叶桉趴在桌面,眼皮缓慢地眨了眨,一股没来由的安心从后面披落,他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再次睁眼,对面坐着一个人,肃容在他坐起来时变得温和,开口带上一分关切:“累得话回房间休息一会。”
叶桉摇摇头,起身想跟他换个位置,海德制止他:“就这么坐,无妨。”
叶桉便坐回去:“您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叫醒我?”
海德:“刚到,也不是很着急。”
“嗯。”安静几息,叶桉移开视线,旁落在桌角的金属匣子上,“您查到泄密者吗?”
“周霖,”海德低沉道,“其实一直有所怀疑,但他表现得太过自然,还是从芯片异常出库追踪到他。”
“因为他确实拒绝了周穆。”叶桉看向他,“两年半前,周穆结束休眠和时空逃逸,暗中找到周霖,想劝说他报仇一起反抗联盟,但周霖不愿意,认为时过境迁,以他们的力量不可能撬动当前统治者的根基。”
植入芯片后,他没少听周穆大发脾气,痛骂所有不如他愿的人和事,从他的碎片化信息里串联起了来龙去脉。
几百年不间断的宇宙穿梭,哪怕大部分时间处于冷冻休眠,周穆被无法避免的射线辐射变异,浑身的疼痛时刻折磨他的精神,心情仿若烧热的油一点就炸,怨恨在痛苦中积累愈深。
“周穆的身体状态非常糟糕,不足以支撑他做这种耗费心力的事,在周霖那修养的半年,始终没能劝动他,但念在长辈的份上,周霖给了他一支十五人护卫队和大笔资金。”
叶桉不紧不慢地说:“从周霖那离开,周穆找上海盗,想通过把持星核的方式控制某个星球为他所用,结果失败了。”
“他再次回到周霖那,周霖不堪忍受他的骚扰,便将星核的事说了出来。因此周穆直接找上弗里斯特,挑唆他人类藏匿星核,是为了在合适机会以软殖民的方式侵占虫Ⅲ星资源。”
海德皱紧眉头:“原来是他,你告诉弗罗斯特了吗?”
“提过一嘴,但当时只是我的猜测,没有证据。”叶桉十指交叉,吐出一口沉重的气,接着说:“星网上源源不断的旧时代帖子都是他散布的,包括所谓死于战火的那些人,大部分因为不认可他的观念被杀了,剩下的则成为他的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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