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乔晏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江熠明才终于收回视线,点起支烟,思绪随着飘散的烟雾回到了两年前。
两年前,同样的雨夜,同样的深秋,同样是为了奄奄一息的父亲,少年站在雨里,低着头恳求他施以援手,抬起头时,那双眼亮得像是黑夜里的一颗明珠。
彼时他刚接手江氏不到两年,正是行事风格最狠的时候,只用了不到半年时间,就从掌权了几十年的老太太手里夺回了百分之八十的实权。
那也是他最目中无人的时候,动动手指就可以把觊觎江氏的表叔送进局子,任何商业上的竞争对手都会被他抹杀。
可当他看到乔晏这双又清又亮的眼睛,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连夜派人把他奄奄一息的父亲送到了医院。
那是江熠明人生二十三年来,第一次善心大发。
江熠明捻随手捻灭烟,面色阴沉,“让李艺滚过来。”
几乎和两年前一模一样的场景疯狂刺激着乔晏的神经,绝望与无力感深深地蔓延上来,全凭着意志力才没因为腿软倒下。
一转弯,乔晏先是看到了坐立不安的钱锐,心唰地凉了半截,而后是手术室外刺目的红灯。
窗外的暴雨愈发凶狠,一切都和两年前那场手术如出一辙,乔晏双目赤红,用最后的力气扶住了墙,慢慢地走过去。
“哥。”
乔晏的声音嘶哑得像是刚抽完了一整包烟,哪怕只是发出了一个单音节,也藏不住苦涩与哽咽。
钱锐还穿着西装,听见声音后抬起头来,遥遥和乔晏对视,眼里全是无奈与悲伤。
在格外压抑的气氛之中,杨远缓缓舒出一口气,将手里的纸递了过去,“梁医生说,乔总晚上心跳骤停,血压血氧极速下降,已经下了一次病危通知书,乔先生,你务必做好心理准备。”
明明轻到完全没有重量,乔晏却险些没有接住,好不容易才沉下气去看。
黑纸白字格外冷硬,字里行间哪怕用词委婉,也掩盖不住残酷的事实。
左下角家属签字后面,跟着三个笔锋有力的字:江熠明
两年前,手术知情同意书摆在眼前,乔晏双手颤抖得根本签不了字,直到被温热而坚定手握住,才勉强签了下去。
而现在,江熠明替他签下了这个字。
乔晏的情绪在即将崩溃的边缘,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小幅度哆嗦着,像是置身于随时会被吞没的孤岛。
下一秒,带着余温的外套忽然笼罩了上来,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他的侧腰,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会没事的。”
乔晏眼眶通红地侧过头,红光同样打在江熠明脸上,眼底却是少见的平静与温和,甚至还藏着些不易察觉的安抚,几乎和两年前那个江熠明重叠在一起。
正是这样寡言而无声陪伴的江熠明,给了乔晏抓住光的错觉,两年前的乔晏几乎立刻扑进了江熠明的怀里,不顾对方僵硬片刻的反应,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可两年后的乔晏,只是侧过头,鼻尖一酸,猝不及防地落下两滴眼泪,正好落在了江熠明的虎口。
紧接着,他就被江熠明轻轻一揽,拥入怀里。
乔晏的瞳孔倏然一缩,随即慢慢闭上眼,试探着一点点将脸贴近,直到对方强劲有力的心跳砸得他鼓膜生疼。
此刻的乔晏的确需要一个拥抱,哪怕这个拥抱来自于江熠明,是比烟花还要短暂易逝的存在。
窗外的雨依旧不止不休,仿佛要把整座城市淹了一般,闷雷滚滚掩盖住了乔晏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抽泣,很快在深色布料上洇开一小片水渍。
哪怕是十八岁一夜遭受那么重大的变故,乔晏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钱锐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正要上前,被杨远拦住,半警告半提醒地用口型说:“别过去。”
几乎同样的事情,江熠明在十几岁的时候经历过无数遍,从一开始的犹豫到最后的麻木,他在父母的危重通知书上签了数不清的名字,直到他们去世——没有人会比江熠明更能体会到此刻乔晏是什么感觉了。
他带着钱锐离开,把空空荡荡的走廊留给这两败俱伤的困兽,指望他们舔舐彼此的伤口。
但这个还算温存的拥抱并没有持续太久,手术室的灯很快由红转绿,江熠明率先拉开距离,片刻后,原本负责乔清河的那位老医生走了出来,乔晏立刻迎了上去:“医生,我父亲他…”
老医生表情有些凝重,但还是宽慰性地拍了拍乔晏的肩膀:“乔先生暂时脱离危险了,只是情况还不太稳定,需要观察。”
乔晏还想问什么,就看到了紧随其后走出来的梁文安,他戴着口罩,目光不留痕迹地在乔晏身上顿了一下,“家属最好做好心理准备吧。”
只匆匆对视一眼,乔晏就明白了——这是梁文安的计划和安排。
乔晏一阵后怕,可梁文安并没有多停留的意思,只是兀自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一把摘掉口罩:“江总,乔清河先生的联系人的事情,您再考虑一下吧。”
乔晏转过身,见江熠明脸色并不算明朗,有些害怕听到他的回答。
“乔先生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不能每次一出什么事最先通知到的人都是你的助理吧?联系方式是留给医院的,哪怕同时通知你们双方也可以啊,再怎么说都是乔晏的亲生父亲。你也是经历过这种事情的人,应该能体会…”
“说够了吗?”江熠明冷声打断他。
见他这个反应,梁文安一点也不意外,正打算再添油加醋地说几句,一直沉默着的乔晏忽然抓住了江熠明的手,“江先生。”
“你也希望医院直接通知你么?”
乔晏这才抬起头来:“嗯。”
江熠明呼出一口有些沉重的气,“好。”
“您直接和医院那边说就好,我就先走了。”梁文安扔下一句就大步离开,等走过了转角,脸上那副不忍又同情的表情烟消云散,谨慎而小心地探头去看。
江熠明依旧站在原地,正在看自己被乔晏握住的那只手,掌心那道可怖蜿蜒的伤痕在白炽灯下格外显眼。
听说,这是约莫十年前他父母相继去世后留下的伤疤,但没人知道是怎么来的。
他就这样用那只手慢慢覆上乔晏的后背,很轻地拍了拍,像是安抚。
梁文安将这微小的举动尽收眼底,转而笑了。
他本以为江熠明只留自己助理的联系方式是为了更好地控制乔晏,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根本不是。
在没有进行手术的手术室里,那位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对他说,两年前乔清河被推来抢救的时候,江熠明陪着乔晏在外面守了整整一夜。
江熠明又不是什么大善人,在他父亲去世的那一晚,他签了字后头也没回地走了,可居然愿意陪素不相识的乔晏整整一晚上。
这个疯子对乔晏的在意程度,还真是超乎他的想象。
第15章 我又不是傻子
不知过了多久,乔晏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他缓缓松开江熠明的手,指尖有意无意之间擦过那道蜿蜒的伤疤。
在某些时候,这伤疤的粗砺质感会让乔晏濒临灭顶般的窒息,划过皮肤时更是会带起一阵颤栗。
此刻江熠明难得没那么高高在上,乔晏的指尖忽然一顿,很轻地落在那道长疤上。
哪怕看上去已经愈合许久,也能窥见当初伤得有多严重,像是被什么利器狠狠划出来的。
乔晏小心翼翼地摩挲,鬼使神差地问:“疼吗?”
头顶的呼吸陡然急促一瞬,紧接着江熠明就冷着脸抽出了手,似乎是对乔晏这个动作有些不满,“别问不该问的。”
乔晏一僵,随即收回手。
命运总是格外喜欢和人开玩笑,今晚发生的种种和两年前如出一辙,像是提醒,又更像警告。
提醒他不要贪恋短暂易逝的美好,警告他不要再把江熠明当成救命稻草。
于是乔晏整理好情绪,主动说道:“今晚谢谢江先生来接我,时间太晚了,您先回去休息吧。”
“你又打算在医院里守一晚上?”江熠明反问,“明天的戏不拍了?”
“在这里待着我会安心一些,我还想进去看一眼,不会影响明天拍戏的。”乔晏言辞恳切,“钱锐哥应该还没走,我联系不上李艺,明天可能需要他送我去片场了,可以吗?”
江熠明淡淡:“不用再联系他了。”
扔下这句话,江熠明几乎是片刻不留地离开了。
直到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视野范围,乔晏才收回视线。
那个陪在他身边等一整晚的江熠明,果然不会再出现了。
不久后,钱锐匆匆回到病房外,刚推门进去,正好透过玻璃看到里面穿着无菌服的乔晏。
乔晏并没有注意到外面,只是静静地在床边站了许久,倏然毫无预兆地直直跪了下去。
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少爷这副样子,看得钱锐心脏狠狠一抽,匆匆别过头去。
等乔晏出来时,神情已经看不出任何异样,钱锐佯装刚从外面进来的样子,“杨助说你原来的助理被开除了,新助理还在找,让我这几天先给你当个助理,正好公司这段时间不忙,有什么事情也好商量。”
说着把手中商务车的钥匙拿出来晃了晃,“别墅的人还送来了一套厚衣服,明天降温,你穿这个太薄了。至于外套,”钱锐指了指乔晏刚刚脱下放到一旁的黑色羊绒大衣,“就穿这个吧。”
乔晏对杨远的高效率习以为常,只是没想到江熠明会注意到他助理玩忽职守的细节。
至于这件衣服……
幸好他现在不红,没什么狗仔拍,否则要是穿着这件价值接近六位数的大衣去片场,估计会被网友骂死。
“这段时间乔总的情况一直还算平稳,身体各方面指标也都正常,只是昏迷不醒而已,不知道怎么会突然这样…你别太担心了,会没事的。”
乔晏看向玻璃内,轻声道:“是梁文安的安排。”
“什么?”钱锐反应迅速:“所以他私下联系你就是为了乔总?他想干什么?”
“我进去看过了,父亲身上完全没有抢救之后的痕迹,这都是梁文安计划的一部分,父亲假死,就可以顺利离开这里了。”
“可是这完全是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火坑啊!”钱锐神情严肃,“梁家也不是什么善茬,怎么不和我先商量一下,也太冒险了。”
乔晏苦笑了一下:“因为他完全没有给我准备的时间,今天上午才来剧组找的我,晚上就…”
“对不起,我不是责怪你,但这……乔晏,这不行啊。”
“我没有答应他的合作,”乔晏说道,“但刚刚我想了很久,或许可以利用他。”
“乔晏!”钱锐拖长声音喊道,“你忘记之前江熠明对你做过的那些事了吗?不要再拿自己的安全去冒险了!”
“那你说我能怎么办?”乔晏轻吸一口气,“我要继续当他见不得光的情人、被他限制人身自由,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找新人,还要说服自己他其实是爱我的吗?我又不是傻子。别说是爱,他的眼里从来都没有过我,留在他身边,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探视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半晌过后,钱锐才抬起头来,“那你打算怎么做?”
乔晏不回答,径自走到玻璃前,病床旁冰冷的机器绿灯倒映在他的眼里:“对父亲而言,最可靠的是乔家。”
不是属于乔晏那个已然四分五裂的小家,而是那个乔清河一意孤行闹翻的,盘根错节、根深蒂固、足以与江氏抗衡的乔家。
作为乔承勋的长子,乔清河从小就被当成继承人培养、寄予厚望,他出类拔萃,是名家圈子里出了名的天之骄子。
可这样一个完美到无可指摘的人,却因为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人,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乔家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的庇护,白手起家。
“乔承勋不愿意认我这个孙子,但不代表他不在乎我父亲,更不可能让我父亲沦为江家和梁家斗争的工具和牺牲品。”
钱锐哑口无言,忽然明白了乔晏为什么会突然下跪。
这或许是最好的方法,但又与乔清河本人的意愿相悖——在纵海岌岌可危的那段时间,哪怕乔老爷子主动给了台阶,乔清河也不肯下。
望向病床上静静躺着的人影,钱锐深深叹了一口气:“乔总会理解的。那你打算怎么和乔家联系?有你二叔在,这件事恐怕不会那么容易。”
“现在还不是时候。”
乔晏并没有说要等多久,他在ICU外守了一夜,几乎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一早,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空气潮湿得仿佛快要凝固,温度越发低了。刚走出电梯乔晏就没忍住一哆嗦,裹紧大衣,把脸埋进去才好些。
衣服上还残留着江熠明身上格外特别又冷冽的气息,香水味几乎淡得闻不到了,可一埋进去,就好像又被江熠明裹进了怀里。
乔晏立马直起脖子。
好在这时埃尔法停在面前,乔晏上了车,果断把外套脱下来放到一边,接过钱锐递来的早饭:“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啊哥,不会太久的。”
两人透过后视镜对视一眼,彼此都对这句话的意思心知肚明。
车缓缓发动,乔晏一边吃一边翻看剧本,这次的主要拍摄场景基本都是内景,地点在市中心一处老礼堂,正好避开了连绵不绝的雨。
“哥你不一定要一直在片场守着,就转场和午晚饭的时候过来就行,其他的时候还是以工作上面的事为主吧。”
下了车,乔晏随口说了两句,钱锐却摆了摆手,“公司的事线上也能解决,我还是以……”
钱锐说着忽然看到了什么,话音一顿,指向一辆黑色商务车的方向:“那不是李艺吗?”
乔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正好看见李艺站在车后,只露了个头,旁边还站着个人。
钱锐率先往前走了两步,看清楚后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怎么和谢言的助理在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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