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本一看完合上,就在郦羽正打算把它撕了喂鸡时,才注意到话本封面上写着大大的“卷一”二字。
郦羽过去是最讨厌这种没写完就拿出来卖吊人胃口的东西的。而且,就算是开头,这个故事也真是烂透了。他只从话本中看到了被仙人捉弄的凡人们悲惨的一生。
富家子弟何其悲惨,百姓也无辜。
身居高位者,就可随意糟践弱者命运吗?
他没把话本物归原地,而是塞进鸡窝之中。而且,不知是不是睡前看得东西太过震惊的缘故,郦羽感觉自己在梦中,仿佛变成了那倒了血霉的富家子弟。
梦中他正被两根廷杖夹着胳膊,身后两个太监模样的人也举着廷杖,其中一人往他后背一抽,他便吃痛得趴在石板上。
“陛下圣谕,郦氏乃罪臣之子,尔等可慎勿怠慢了。”
那尖锐的声音,刺骨得跟刀子似的。随后,一下,两下……不分轻重,廷杖如雨点般落在自己的腰上。
那可比什么藤条、皮鞭,都要疼得太多了……郦羽在梦里硬生生被疼醒,醒来时惨叫一声,又笔直地从床上蹦起来。
“哟,今天倒是醒得早。”
天只蒙蒙亮,沈姨已经起床了,正坐在桌前搓着面疙瘩。郦羽立马去摸自己的后腰。
还好,屁股是好好的,他只是做了个噩梦罢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沈姨一边麻溜地把面疙瘩都扔进锅里,边训着他。
“还赖着床干什么?还不滚起来干活。”
郦羽照往常一样,起床先给他那话都没说上几句的死人“丈夫”上了炷香。沈姨已经将面疙瘩煮好了端了上来。
那天在刘家药铺多卖了些钱,郦羽这几日难得吃了几回白面。沈姨嘴里还不停地叨叨着。
“赶紧过来吃了,吃饱了好上山。”
“上山?”
沈姨见他疑惑,立刻拧了把他耳朵,“昨晚跟你说的,你全当耳旁风啦?今天要上山,可是。你手脚快点,不然被隔壁那几个抢了先了就不好了。”
郦羽倒是想起来了,然而他面露难色:“沈姨,那朱心藤长在那种位置,他们就是想抢,也不见得快的。”
“那你更是要抢在先了!这朱心藤一年就长在这几日,一株卖一贯钱呢!多摘几株,岂不更好?”
去年郦羽对药山村背面那鸡冠山还颇为不熟,结果采药时,在山里迷了路。最后除了沈姨一顿又揍又骂,什么都没得到。
不过他倒是想好了,这次一定要采到朱心藤,然后找沈姨要钱买纸笔墨。有了纸笔墨,他就能写封信交给驿差,寄回京城的郦府了。
可惜,老天似乎不太想帮他。
郦羽背上绳索和背篓,跟随八九个村人一同上山。爬到半山腰时,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雨。
朱心藤长在峭壁石缝中,因此才需要带上绳子。然而雨天湿滑,身上绑十条绳子,也难以保证安全。
屋子挨着沈家的安二姐眼看着雨越来越大,解下背篓挡住头顶,“这雨真是糟心哪……越下越大,恐怕一时半会也不会停,千万莫把那朱心藤给打残了。”
却见郦羽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山头方向,安二姐急忙叫住他。
“雨郎!你去哪啊?不回去吗?他们都走了!”
郦羽头也没有回,只对安二姐摆了摆手。
“我要去摘药,摘到了再回去。”
“雨这么大,不安全啊!”
但郦羽是铁了心,今天要采到药,弄到钱,才能回家。
朱心藤原本生长的地方其实很好找,有一种通体红色,长得像甲虫的虫子,会盘旋在朱心藤的四周。见了虫子,便离朱心藤不远了。只是今日雨水太大,那虫子也让郦羽找了好一番功夫。拨开深得快有郦羽大半个人那么高的丛叶,才见它们都窝在一起,像是躲雨。
朱心藤藤枝无用,有用的是它的花。郦羽迎着打在脸上发疼的风雨,趴在悬崖旁向下望去。这鸡冠山一下雨,便起了浓雾,悬崖也不知多深,只一眼便头晕目眩。
他立马把脑袋缩回来,又深呼吸好几次才算平复。找了棵看着还算结实的树把绳子拴紧,另一头则系在自己的腰上。
幸好他带的绳索够长,郦羽用力拽了几下,确定没什么大问题后,便抓着岩石慢慢往下沉去。
可峭壁比他预想得还要滑,好几次都差点踩空。郦羽浑身都在颤抖,几乎无数个生死瞬间都在后悔。
并且越想越觉得无法理解。他为何如今要在峭壁悬崖上拼命?为何要在沈家被不认识的女人当牛做马百般辱骂?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姨将他买回的第一天,他就告诉了沈姨自己的身份,也纠正了很久自己的名字。可沈姨不会写他的名字,只是“雨郎、雨郎”的叫他。
鸟在雨里待久了,羽片便会被浸湿。附着在羽毛上的水使它原本轻盈的身体变沉,难以维持飞行。
然而郦羽太想回家了。
他抹了把脸上几乎快要糊住眼睛的雨水,咬着牙继续缓缓朝红花的方向下沉。等到终于握住朱心藤的花茎,他终于如释重负。
这花长得确实独特,骨朵小而紧凑,远看色泽艳丽,然而凑近一看,其实是花瓣上布满了红点。
郦羽以前只见过蒸晒后的朱心藤,那些红点密密麻麻,让他心里莫名不舒服。他把东西收进背篓,想要赶紧爬上去。却不想没爬几步,右手握紧的岩石忽然裂得粉碎,郦羽一个没抓稳,整个人都悬在半空,仅靠腰上那根绳子把他的命拴着,以防他就这么掉进鬼门关中了。
失去意识前,他竟有一瞬感到解脱。说不定现在就是一场噩梦,自己就这么掉下去,也许那梦就醒了……
昏迷只是短暂的,醒来时,郦羽发现自己非但没有死去,反而身体还靠那根救命的绳子,像秋千一样来回荡着。得亏他平日里吃得少,身形削瘦,也得亏沈姨拿的绳子够结实。
可是不对……他为什么反而感谢起她来了?导致自己变成现在这种境遇的不就是那女人吗?他豁出性命来采这破药,是因为谁的命令?他明明有手有脚,为什么事事都要听她的?
越想这些,郦羽心中的怒气就越旺盛。他红着眼,一把死死抓紧那根保命绳。一步一步向上攀爬而去。等他终于双脚够着地面时,又浑身脱力,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在爬上来后不久,那雨就下停了。
朱心藤一株便值一贯钱,足够他回京的盘缠。想到这些,郦羽片刻都不想再继续耽搁。他要在天黑前就赶到镇子上,把朱心藤卖了换钱。这样就能摆脱这一切。
可就在他迈着轻快的步子向山下赶去时,突然从林子中传来了声响。
初听还以为是小兽的动静,但当郦羽缓下步伐,仔细一听,却发现是孩童的呜咽声。
并且离他很近。
“有人吗?”
“救命……”
“呜呜…救救我…我爹爹是王爷……”
郦羽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想不会这么凑巧吧,原本打算无视那声音继续赶路,不想越是走声音反倒离自己越近了。
他拨开一层又一层的灌木丛,靠近声音的来源。
果不其然,有个像只兔子一样的浑身透湿的小孩瑟瑟发抖地缩着。
第4章 怀乐
小孩原本叫得倒是响亮,大概是被郦羽淋了雨后蓬头垢面的样子吓到了,见了树丛中突然出来一个人,连连向后缩了缩。却大概戳到了什么地方,吃痛地叫了一声。
仔细一看,小孩连鞋都没穿,光着的两只脚到处都是血痕。
郦羽却想,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孩到底是跟乡野里那些果然不一样。就算他被打得满身血污,衣衫褴褛间几乎找不见一处完好的地方,可仍不难发现这小孩生得细皮嫩肉,浑身都透着娇气。
原先听到声音就觉得有几分耳熟了,想不到真是那天在草街上被人牙子拉着的那个。
药山村这种黄埃蔽天的地方,乃至附近的镇子都是这样。农家日子过不下去,卖儿卖女都很正常,甚至于把孩子当个物件直接拉出来卖,旁人见了也不过多瞧一眼。习以为常到就像是见了街边的烂泥巴,顶多只是让人脏了鞋。
见郦羽一声不吭,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脸,小孩反倒更害怕了。
“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我爹爹是王爷,我……”
“我能干什么?”郦羽回过神,把湿漉漉的鬓发随手往耳后别了别,“我是想让你别叫了,这山里头有狼,一旦把狼引过来,就算你爹是皇帝老子,现在也救不了你。”
“你…你会说京城话?”
郦羽在小孩身边蹲下,想伸手摸摸他,小孩却立刻双手护住脑袋,蜷缩成一团。
他知道这是长期挨打过后造成的习惯,郦羽笑道:“当然了,我和你一样,以前也是京城的人,都是被那人贩子拐过来的。不过你且说说,你爹爹是哪位王爷?说不定我还认识呢。”
小孩一听这话,倒是放下了手臂,目光却染着些鄙夷,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但是,你看起来土里土气的…你真是京城人吗?”
郦羽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孩就跟没长嘴似的,还不如就把他丢在这儿喂狼。
但又想到他也许真的是姜氏子弟,郦羽耐下性子,站起来抬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
“我不像?那你倒是说说看,京城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还是一身绫罗绸缎?”
小孩大声道:“那都是自然!况且他们才不会…像你这样,头发乱七八糟,像傻子一样……”
郦羽笑了笑,“这我倒要问你,你有照过镜子看自己吗?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我看你也跟小乞丐没什么区别啊。”
小孩抿了抿小嘴儿,低头瞧见自己满是泥泞的双手,于是嘴角撇着撇着,豆粒般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我…我不是…我是王府世子…我呜呜……”
郦羽见他一抽一泣着,这回伸手被摸脑袋,小孩倒没躲了。郦羽叹了口气,又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小孩下意识脱口而出,话到了嘴边却仿佛想起来什么,一脸戒备地瞪着郦羽,许久才又闷声道:“……我才不告诉你呢。”
郦羽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只道:“我叫阿羽,羽毛的羽,你会不会写这个字?”
“我当然会写,”小孩摊开手掌,手指一笔一画,“是这样写的,对不对?爹爹每天一下朝,就会来教我写字的。”
“那你会写自己名字吗?”
“当然会啊。”
小孩点点头,这会儿一说到写字,立马放下了戒备。他主动拉过郦羽的手,在他掌心认真写了起来。
“我叫怀、乐。”
郦羽的掌心被弄得痒痒的。
“是爹爹给我取的名字。”
“怀乐…姜怀乐……”他喃喃念着那个名字。
小孩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姜的?”
“你既说了你爹爹可是王爷,那便是姓姜了。不管是亲王还是郡王,咱们大云国从未出过异姓王。”
郦羽自然知道,大半个童年都是在皇宫中度过的他,对那群姓姜的再熟悉不过。
这孩子有着乌黑如墨的头发,和湛蓝到几乎透明的眼睛。
是很典型的姜氏族人特征。
郦羽想,若他真是被拐走的,草市上那人牙子多半已经是转过二道甚至是三道手的贩子了。
这药山村离京城真是难以想象的远。
而郦羽望着那小孩,望着望着,不知为何一阵心悸。
姜怀乐对郦羽这个回答似乎非常满意,而一说起自己那个当王爷的爹,他简直小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爹爹很喜欢小鸟的,所以在我们王府,养了很多可爱又很贵的小鸟。”
“……喜欢小鸟?”
郦羽绞尽脑汁想不出当下大云八王之中,有哪位王爷是这等爱好的。
小孩还在继续自言自语,“爹爹还让人把小鸟掉下来的羽毛收起来,说等乐儿长大了,不管是想要嫁人,还是册封太子。都要给我做一条霓裳百鸟裙呢。”
郦羽这才注意到,这孩子跟自己一样,是个哥儿。
但他更在意怀乐的另一句话。
“当、当太子??”
郦羽打了个激灵,望着那孩子天真的模样。
他便是太子伴读,对那位自然熟悉不过。可就算是那位被贬了,上下还有六个异母兄弟眼巴巴地盯着那东宫之位。
怎么可能轮到这么一个小孩?
郦羽这两年在药山村过得只知春夏秋冬,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听小孩如此一言,他不禁问,“……你父王,到底是谁啊?”
然而,郦羽再三追问,那五岁的孩子始终“是”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他父王到底是哪一位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爹到底叫什么。
怀乐有些委屈,“下人们都是王爷王爷地叫着的,我怎么知道他是什么什么王啊……”
“难道你爹就没有告诉过你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怀乐摇摇头,“因为那是爹爹的爹爹起的名字,爹爹讨厌自己的爹,所以也讨厌那个名字。爹爹还说,待他日后登基称帝,他第一个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名字给改掉。”
郦羽总算明白这孩子臭屁自大的性子是随谁的了。
……此人真是好大的狗胆,敢对自己五岁的孩子如此口无遮拦。幸好这是荒郊野岭,若是在京城……就算是一句童言,传入也恐怕难逃一劫。
怀乐没有鞋,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光着脚逃到这种地方来的。郦羽去查看他的脚,两只脚都肿得高高的,恐怕站都站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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