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逢春闻言抬眸,细密的睫毛在光下显出浅浅的金色,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周青的脸,反问:“如果我现在要你去死,你会不会同意?”
周青嘴角抽搐,勉强扯出个笑。
余逢春没再理他,转身离开。
而落后他几步的邵逾白却没有立即跟随,而是停在原地,与余逢春同样冷淡的目光落在周青不堪的笑容上。
周青被他看的心里一惊,总觉得这人在心里记仇。
可他和余逢春的事,跟邵逾白有什么关系?
他哪来的立场?
思及此处,周青收起笑容,质问:“你看什么?”
邵逾白目光微敛,仍然冷淡。
他刚想开口,余逢春却在远处喊了一声,很不耐烦地问:“磨蹭什么?”
于是邵逾白什么都没说,转身快步走到余逢春身后。
“你干什么呢?”
等他来到身边,余逢春仍然很不耐烦:“是让我等你吗?”
“不好意思,下次不会了。”
“最好是这样……”
两人看都没再看周青一眼,一起走了。
*
*
夜里,邵逾白又开始做梦。
梦境的到来完全不受药物或者自身意志的影响,只要邵逾白闭上眼睛,它就一定会降临。
……
他梦见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梦境里,李贴台还是在说很怪的中文,油腔滑调、矫柔造作,怪异的腔调在梦境里更扭曲,带着不祥的回音。
窗外阳光温暖灿烂,两方人问好之后,余逢春仍然以旁观者的身份坐在沙发上,等待谈判结束。
邵逾白也如现实中一样让他靠在身上。
一切似乎没有改变,只是当谈判结束以后,李贴台离开会议桌,走到余逢春面前。
“你看起来很虚弱,春天,”他说,“你心情不好吗?”
他看向余逢春的眼神里有很多的可惜,仿佛目睹一场繁春的凋零。
余逢春靠在邵逾白肩膀上与李贴台对视,呼吸声伴随着胸膛的起伏,通过身体接触传递到邵逾白的感官里,像蝴蝶振翅般轻浅。
邵逾白低下头,注视着余逢春手腕上没来得及遮掩的数道伤痕。
许久后,他听到余逢春说:“其实我最近心情不错。”
“那很好,”李贴台说,“这个男人看起来不错。”
这个男人指的是邵逾白。
梦中的余逢春漫不经心地应道:“是啊,我也觉得他不错。”
李贴台又说:“多开心点吧,春天,让美丽更久一些。”
“谢谢你。”
余逢春说,他的手滑到邵逾白的腰上,像是在证明什么。
“我很开心。”
李贴台走了,关门的一瞬间,余逢春就把手挪开。
“不好意思,”他低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的声音很轻,像沾了露水的蛛丝落在晨风中,邵逾白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句道歉。
为着自己刚才把手放在了邵逾白的腰上。
仿佛坚硬漆黑的顽石向他展示了一瞬间的洁白,短短一瞬却触目惊心。
邵逾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位走私世家的小少爷。
似乎总是不对。
……
……
二楼主卧。
余逢春半躺在床上,后背倚着床头,眼眸中有隐约的蓝色亮光出现。
凝视着实时录像里邵逾白紧皱的眉毛,余逢春问:“他是在做梦吗?”
[是的,]0166道,[这其实是碎片融合的一部分。]
闻言,余逢春打开系统面板,看到碎片收集模块那里,最底下的提示小字已经消失,模块显示正常运行。
[这是你的本源世界,既然你和他在这里相遇,那这里的他就是主体,]0166解释道,[我带你离开以后,世界会封闭重启,他的记忆也会随之清洗,融合的过程也是把过去记忆带给他的过程。]
而记忆融合的方式是梦。
余逢春皱紧眉毛,不自觉地裹紧毯子。
录像里,邵逾白在梦境结束的一瞬间就睁开眼,好像早有预料一般坐起身,连片刻惊异都没有,对着墙壁陷入沉思。
这已经不是第一天了。
根据余逢春的观察,每天晚上邵逾白的房间里都是这样的流程。
上床,闭眼,睡觉,做梦,惊醒,然后一夜不眠。
“他会梦到什么?”余逢春问。
[这取决于他今天见到了什么,模块会根据他的所见所闻,将与你那一世的记忆以梦境的形式传递给他。]
所以邵逾白梦见的是上一辈子里今天的事。
余逢春稍稍放心:“只有这些吗?”
[不。]
“什么意思?”
[他的梦境并不一定是完全按照顺序来的,这还取决于他本身的记忆。]
0166道:[哪段记忆带给他的印象最深刻、情绪最强烈,他就会更容易梦见哪段,而且没有次数限制。]
“……”
余逢春一言不发。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0166的声音是系统空间统一出厂规定的无机质机械音,冰冷而不留情面,只是一人一统相处久了,人类情感给0166的声音增添了类人的情绪。
然而当它点出某个余逢春想要忽视的客观现实时,余逢春就能从它的声音里意识到,系统本质上还是冷硬机械的构成物。
[我虽然没有陪着你度过这个世界,但接你的时候也看到过一部分。你在这个世界过得很不如意。]
也许前几个任务世界里余逢春有点惨,但只要和本源世界进行对比,就知道那些根本不值一提。
不然余逢春也不可能觉醒。
所谓投之亡地而后存。
这里就是余逢春的埋骨之地。
上一世,邵逾白跟了他那么多年,看了那么多事,余逢春流过的每一滴血都会穿透时间空间的限制,滴进邵逾白的梦里,成为他的噩梦。
“……不能这么下去了。”余逢春突然说。
他换了个姿势坐着,思索一般敲敲膝盖,眼神顿时锐利起来。
本来打算慢慢来,一切都为保障邵逾白的融合为前提,可按照0166的说法,邵逾白以后会越来越不好。
余逢春没时间一边照顾记忆融合的倒霉蛋,一边处理余术怀,与其到时候分身乏术,不如现在就腾出手开始解决。
“余术怀那个神经病……”
他哼笑一声,主卧微弱的灯光下,手指上细小的伤痕像白蛇的鳞片。
祸害遗千年,余术怀活了这么久,爽了这么久,也该为他的孩子做点贡献了。
……
……
周青藏在花园抽烟的时候,被佣人看见了。
而且好巧不巧,看见他的还是常狄。
周青站起身:“我就是抽个烟,这就走。”
常狄摇头,让开身体,周青看见她身后还站着个人。
“先生?”
连想都没想,周青就把烟拿在手里掐灭。余术怀从没说过不能抽烟,但周青心里拿准了主人和仆从之间的线,不敢越雷池。
然而超出他预料,余术怀表现得很随和。
“花园这么大,又不是密闭空间,想抽就抽。”他摆摆手,让常狄先离开,自己则背手踱步到周青面前。
银灰缎面衬衫很有质地,穿在余术怀身上时让他看起来比平日更加温和亲切,花白鬓发并未刻意遮掩霜色,反用发蜡将每根银丝驯服成锐利的背头。
“你今天做的不错,”他对周青说,“李贴台性格很古怪,但是脑子非常好用,每一次与他达成合作我都会很庆幸。”
周青道:“我没有做很多,主要是专业团队发挥得当。”
余术怀笑着坐下,道:“我不会忽略你的功劳。”
略显松弛的眼皮下,余术怀的眸光如鹰隼,异常敏锐地看出周青试图掩盖的情绪变动。
“你心情不好。”他问,“是为了我的儿子吗?”
周青马上否认:“不是。”
“你的谎言也很拙劣,”余术怀姿态放松地说,“我不介意别人对我撒谎,但最好只有一次。”
“……或许是,”周青识趣地改口,“我不知道。”
“这样。”
余术怀点点头:“你当时求我把你从他身边调过来,我按照你的说法做了,可是你却并不满意。”
闻听此言,周青立马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放松,”余术怀一抬手,“你们认识那么多年,一起相处那么多年,不忍心也正常,人不是机器,我都理解。”
他貌似回忆着劝和道:“其实兰溪没做错什么,这孩子从小有些优柔寡断,如今已经好多了。”
兰溪是余术怀给余逢春起的小名,出自戴叔伦的《兰溪棹歌》,兰溪三日桃花雨。
兰溪,有春水之名。
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这样叫余逢春。
周青收敛神情,心火有所平息,可余术怀又说:“去年你弟弟的事……”
他没说完,先叹了口气才缓缓继续:“他不是不想救,只是那笔钱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没有第一时间想清楚,才延误了治疗时机。”
周青的心又冷下去。
“我知道,”他说,“少爷有顾虑也是应该的,他又不欠我们什么。”
余术怀很奇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以前从来不叫兰溪少爷。”
周青笑笑:“以前年轻,不知天高地厚。”
现在知道了,也老实了。
余术怀闻言点点头,好像有所体会。
“今天辛苦你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是。”
……
周青离开了,余术怀也起身往书房走去。
他年纪大了,睡眠时间也越来越少,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书房读过,今夜也是如此。
和周青聊完以后,余术怀的心情很好,那是明确一切都在自己控制中的放松感。
走廊里的灯熄了一半,夜晚照明用的智能灯光跟随他的脚步次第亮起,余术怀一路缓步向前,却在行至书房门口时骤然停住脚步。
本该自动感应开启的钛合金门,此时却半开着,流出一道亮光,房间里面灯火通明,如往常并无不同。
余术怀嗅到危险的气息。
他停在门口,通过缝隙朝里看去,房间里一切如常,只有一点引起了他的注意。
半月形书桌后面,价值百万的手工皮质转椅如今背对着门口,有幽蓝的灯光在房间里亮起,从另一边的墙壁上投影出星图。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有人在把玩他办公桌上的小型摆件。
“保安都是死人吗?”余术怀推开房门,左手不露声色地按住口袋里的紧急按钮,“是谁?”
伴随着他的询问,转椅缓缓转了过来,青铜铸成的小酒杯被随意扔在地上。
本该在阙空里的余逢春,冲着余术怀露出柔柔笑意。
“父亲。”
他唤了一声,眸中闪过诡异至极的白色光芒,两人头顶的嵌入吊灯突然在这时出现故障,光线忽明忽暗。
“我们得聊聊。”
*
*
凌晨,邵逾白听见楼下有动静。
静悄悄的下床出门,迈下楼梯,邵逾白在厨房里找到一个正在翻冰箱的余逢春。
此时此刻,周青的声音忽然从他耳边响起:“我不管你要干什么,别让他进厨房,尤其是在他想给自己做饭吃的前提下。”
尽管和自己不对付,就差把一箩筐的事情不带标注的扔给自己,周青还是在临走前特意嘱咐了一遍。
其中的含金量可想而知。
邵逾白马上开口:“饿了吗?”
听见他的声音,余逢春往外拿西红柿的动作一顿。
“还没睡呢?”
他看向邵逾白,眼神在他上下来回转,看了一圈后又回过头去,继续专注于从冰箱里搜罗食物:“是没睡还是睡醒了?”
“睡醒了。”
邵逾白将梦境中的记忆暂且压下,谨慎地朝余逢春走去:“你想吃什么?”
余逢春随意说:“没事,我能解决。”
其实他本来是不饿的,但动用精神力消耗能量太多,按照他现在这个破烂体质,如果今天晚上不吃点东西的话,明天起床一定会低血糖。
“不,”闻言邵逾白又往前走,坚持道,“还是让我来吧。”
余逢春终于扣上冰箱,倚在门上很怀疑地看他。
片刻后,他冷不丁地问:“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邵逾白摇头,接过他手里的西红柿,放在案板上。
余逢春没有追问也不再争辩,道:“我想吃手擀面。”
“好,”邵逾白接热水给番茄烫皮,同时舀了一勺面扣在案板上,“你去外面坐着,很快就好。”
于是余逢春慢悠悠地晃到外面,往沙发上一坐,指挥0166在电视上投屏出前些天追到一半的电视剧,等饭做好。
等女主终于意识到男二并不是自己的最佳选择,一滴眼泪划过她的眼角,邵逾白也刚好把出锅的手擀面端到余逢春面前。
他没有做多了,只有小小一碗,盛在瓷白碗中,热气氤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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