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的急信,秦灼也没有回覆。
萧恒呼出白汽,沉声叫道:“号令全军,做好准备!”
身后马蹄齐齐一顿,几乎把雪层震破。传令兵还未立正,只觉肩头一轻,萧恒已摘了他身后弓箭在手,挽弓瞄准不远处。
对面隐隐传来快马跑踏声。
传令兵呼吸发紧,前方,萧恒手臂绷直,弓已满彀。
突然间,一人冲破雪幕,快马赶来,大雪纷飞里不过一点模糊影子。传令兵正要请教萧恒命令,却见萧恒将弓箭一抛,摔缰纵马直奔而去。
传令兵高叫一声“将军”,正要紧追萧恒上前,却被一只手一把扯回来。
李寒搓了搓冻红的双手,“你跟去干什么?”
“冲锋,保卫将军啊!”
李寒拍拍他肩膀,未开口,梅道然已疾驰上前,问道:“前头是谁?”
李寒耸耸肩。
梅道然瞭然,“哦,我说。”
两人一起抱臂叹气,留传令兵一个人不明所以。
***
马蹄和雪地碰撞声里,萧恒听见自己心脏重重锤落,同时不远处有人高呼:“萧重光!”
那人也飞快打马而来,将各自队伍远远甩在身后。
两人越来越近,咫尺之间才想起来挽缰,马匹收不住势高高跃起,长鸣一声后,两马绕着圈打转。
大雪纷纷扬扬,在这个距离却如同无物。萧恒难得的气息不稳,那人也喘着气,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半天,两人异口同声道:“瘦了。”
萧恒再忍不住,抬手抚摸秦灼的脸。秦灼摁住他的手,蹬住马镫,挟住脸就要吻。
萧恒却握住他的肩撤开距离,向后点点头,“子元。”
陈子元追到秦灼身后勒马,讪讪笑道:“哈哈,萧将军啊,我还以为……”
秦灼脸不红心不跳,重新坐回马鞍,问萧恒:“怎么没回潮州?”
萧恒笑道:“以为你在南秦。”
“来了也好,这边冬天也有柑吃,新鲜的。”
“你信里写了,我看到了。”萧恒道,“也没再给我回封信。”
陈子元脑门一头凉汗。我没听错吧,萧重光……还能出这个调?
接着他殿下温柔笑道:“这不把人给你送来了么。”
陈子元再听不下去,正要开口打断,不想对面也心有灵犀地不愿等了。
李寒马蹄在身后止步,笑道:“我瞧着将军已搭好箭,突然把弓一丢风驰电掣地就往前跑。我心道马能惊了,人总不至于疯了吧?”
又施施然向秦灼一礼,“少公雪天好。”
秦灼笑看萧恒,“怎么,你要射我?”
陈子元咳一声:“这青天白日的。”
秦灼胸中一梗,抬手拽住陈子元缰绳,温声笑道:“走,跟我找个落脚的地方。”
他将陈子元扯去,萧恒也不拦,反倒清了清嗓子,凑近李寒,“有件事要和你打个商量。”
李寒手掌一推,“将军不必开口,在下只有四个字:恕难从命。”
“我还没讲。”
“将军见了少公居然不全是喜出望外,还藏了心事,不外乎是松山那场自讨苦吃的大病,叫将军做了食言而肥的恶人。”
李寒瞧瞧萧恒神色,“其实这件事,全不在外人是否守口如瓶。有道是小别胜新婚,将军总不可能和少公分房住吧?那才叫欲盖弥彰。你们二人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之际,试蛊留下的伤疤还能藏得住?所以在下的恕难从命不是袖手旁观,实在爱莫能助。”
萧恒默然片刻,“我是怕今后再走,他都要担心。”
“沙场无眼,我想少公也不指望将军连个油皮都没蹭破,只是想叫你爱重自己,别那么疯。”李寒叹道,“不过在下这里倒有个锦囊妙计。”
他故意要卖关子,萧恒不说话,刀柄敲了敲李寒马鞍。
李寒道:“若等三堂会审,不如不打自招。”
“自招?”
“自招,便是抢占先机。只招个伤疤,不说这伤疤为什么留的;只说生病,但生的什么病是不是差点要了命,不全在将军一人之口吗。”
萧恒陷入沉思。
那边秦灼拉走陈子元,走得够远才松开他的马缰,低声道:“我要的东西,落脚前送过来。”
陈子元一拍脑门。
秦灼沉沉看他,“你不要告诉我,你忘了。”
“我哪里敢忘!但这玩意在军中实在难找,再金贵的伤药都好说,的确没太有什么祛疤的……”
秦灼为了套住秦晟,不得不跟廖东风用一场苦肉计。廖东风手上再有数,但多少也是货真价实的伤口。秦灼这身皮肉细腻,伤疤留下就难以去掉,这一段事情繁冗,他也一直没往心上放。
谁料萧恒这就跑来了。
一旁陈子元仍絮絮道:“哥,咱之前大病小伤也没少过,也没见你这么精细啊?能遮伤痕的都是养颜膏玉容粉这些女人家的东西,你从前不是最避讳吗?”
秦灼冷冷看他,“去干活。”
二人久别重逢,各自暗怀鬼胎。为免惊扰百姓,两军于城外驻扎,帐篷搭起来,倒也能挡风雪。
阿双在帐中铺好毡席,正给萧恒整理衣箱,笑道:“将军倒多了条新皮子呢。”
萧恒刚把行军榻装好,说:“回来路上射了头黑狐狸。南地冬天也冷,给殿下做衣裳。”
秦灼正叫冷,端着热汤也探头去瞧,见那狐狸皮光滑油亮,笑道:“萧将军难得有些拿得出手的东西。”
阿双不动声色,轻轻踢他鞋尖一下。
这不是骂萧恒抠,就是骂萧恒穷吗。
秦灼这才发觉讲错了话,捏着碗往榻边走,喂萧恒吃自己的姜汤。萧恒倒没什么别的反应,将榻牢牢绑好,撑手试了试承重,再看秦灼,“坐坐试试。”
秦灼在榻边坐下,突然将碗一丢,搂着萧恒滚到榻上,气息洒在他脸边,还带着笑:“成,一块试试。”
萧恒忙道:“人家姑娘还在。”
秦灼笑道:“阿双可是最有眼力的。”
他摸着萧恒脸颊,轻声慢语,如同叹息:“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他这话一出,萧恒眼睛便有些躲闪,秦灼捏了捏他耳根,只觉比平常更热些。他有些讶然,“你知道这首诗?”
萧恒眼皮轻轻一动,秦灼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就是想读诗,天天生里死里的,哪有那闲工夫?说说,从哪听来的?”
见萧恒不语,秦灼手臂搭在他胸口,淡淡道:“不说,我就全做将军在那边红袖添香,吟诗弄墨了。有了新人忘旧人哪。”
萧恒气息微促,“你又来。”
秦灼靠上来,到一个气息相接的距离,不讲话。
萧恒视线虚虚落在那条黑狐狸皮上,半晌后道:“我问的渡白。”
“你问他做什么?”
“本以为赶不到,想给你随信寄过去。”
萧恒不再说话,秦灼静静看他。
他知道萧恒是实实在在地爱人,他也知道这爱的主人泡在血里太久,捉不到世俗那些浮华皮毛。秦灼不在意,千金难求他一颗心。而如今,萧恒这么个人,在学着给自己写情诗。
笨拙,微有赧意,像个毛头小子。
秦灼瞧了他一会,没再提这件事,就势压在萧恒胸膛上,柔声问:“我的汗巾子,系腰上了吗?”
“一直系着。”
秦灼手往下探,“在哪儿,在这儿?”
萧恒任他所为,只承受,没有行动。
炭火毕毕剥剥,帐中却仍一股冷气,只有肌肤之间才能生火。
秦灼脸埋在萧恒耳边,轻轻道:“你寄的那支箭,还有那只香囊,我都好好收着了。我听说松山涝了,竟还有香囊卖吗?”
“不是买的。”
秦灼愣了愣,旋即笑道:“自己做的?”
“嗯。”
“我闻著有丁香,还有紫苏。”
“驱蚊虫的。”
“绣的长命百岁,是给我做生辰礼吗?”
萧恒却默一会,“之前一个七夕,本想送给你。”
秦灼笑道:“七夕——那可早了,怎么这才拿出来。”
萧恒垂下眼,“那时候,还有贺兰荪。”
秦灼微微一怔,像咬了颗饧坏的青梅。他轻声道:“那支箭,你没有丢掉。”
萧恒道:“到底是送给你的。”
秦灼眼底光芒闪烁,抬手抚摸萧恒的脸,萧恒再受不住,两条胳膊紧紧搂住他。两人同声道:“对不住。”
秦灼轻轻垂首碰他额头,笑问:“你对不住什么?”
萧恒仍道:“对不住。”
他这声莫名其妙的道歉,秦灼有些明白。
萧恒是个不讲心思的人,什么都自己扛。当日他在贺兰荪送来的玉像前意冷心灰,这些东西他给不起。甚至秦灼在潮州的几个生日,都过得潦草至极。
初至潮州的第一个念头,陈子元就想满城明灯,但当时潮州军费吃紧,萧恒刚下了禁灯市的命令,没有答应。当夜他敲开秦灼房门,提来一盏自己做的柚子灯。
想他高兴,怕他失望。由爱生忧,由爱生怖。
萧恒讲不出一句话,甚至没脸道一声恭贺生辰。一片寂静里,萧恒简直要落荒而逃。
但秦灼将灯接过来。
秦灼微笑道,有劳费心,我很喜欢。
一片寂静中,秦灼对灯合掌闭目祷告,萧恒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灯火和秦灼一起跳跃在萧恒眼底,让他眼中浮起另一种晶亮的光芒。但那时候,他甚至没有愧疚的资格。那时候他和秦灼之间,情薄不过露水。
那些愧疚,直到如今才能开口。
你跟着我,要受这些委屈。
如今,秦灼被他抱在怀里,轻轻叫:“六郎。”
他松开萧恒,抬起脸,认真看他的眼睛,“这是我二十多年来,收到过最宝贵的礼物。”
他把手按在萧恒左胸膛,“你把它给我了。易求无价宝啊。”
两人目光相对,抱住彼此的脸猛烈吻起来。萧恒支起身,正要剥秦灼衣裳,秦灼猛地一推,含糊道:“我没沐浴。”
萧恒含着舌吮,“冰天雪地的。”
二人分别太久,稍作触碰便一身火苗,秦灼只觉连脚趾都是酥麻的,仍记得不能叫他看身上,忙探舌勾住他,啧声中软声说:“我怕冷,怕吃药。不解衣裳了,好不好?”
他额头抵住萧恒,鼻尖轻触,哑声道:“我新学了一招,叫坐莲……”
秦灼在萧恒耳边讲了什么,萧恒不动了,压着气息看他。秦灼笑一笑,只褪了裤子,往萧恒怀里坐下。
火光越蹿越高,风雪呼啸里,帐篷簌簌摇动。
萧恒在下方,抬眼正看见秦灼的颈线。向后拗去,线条柔韧,微微生了汗意,锁骨窝里泛了红。
萧恒粗着气,一口咬在他颈侧,秦灼身体一抖,两手揪紧他衣襟。
风雪一阵急似一阵,行军榻也要扎在地里般地往下夯。秦灼蹭湿了萧恒的衣摆,不敢叫,抓他衣料总觉得不够,手滑进他衣中抱紧他后背。
他摸到一个微微皲裂的疤痕。
秦灼脑中一响,又气又熬煎,直接到了。他喘着气挣脱萧恒,“你好……我说今晚怎么……原来在这里等着我!”
“少卿。”萧恒也叫他。
他挪开把住秦灼大腿的手掌,掌下,赫然是一块痊愈不久的伤疤。
第358章 一二四 擒王
梅道然吹灯躺下不久,突然有人钻进帐篷。
梅道然当即捉刀滚身而起,看清来人十分惊诧,“将军?”
萧恒衣衫草草束着,头发也披散,身上落一层薄雪,点头应一声。
梅道然叫他浑身冷气一冲,忙给他拍打雪花,“大半夜不芙蓉帐暖,来我这儿干什么?”
萧恒从毡席上盘坐下,说:“他叫我滚。”
“叫你滚你就滚,都没哄人?”
萧恒捏了捏指节,“他受伤了。要不是今天发现,想瞒我到死。”
萧恒是个从不讲生生死死的人。梅道然心道,这是真气狠了。转头又觉得不对,“他叫你抓了现行,算起来该是他来哄你,怎么还把你从床上撵下去了?”
萧恒顿了顿,“我的伤,也叫他发现了。”
另一处帐篷里,陈子元睡眼惺忪,拍拍他舅哥肩膀,“殿下,萧重光一个做主帅的,哪能一点伤都不带?那也不现实,对吧。”
这次他俩从中途戛然,只污了一条褥子,被秦灼掀到一边。秦灼头发蓬着,黑狐狸皮子盖住腰部往下,脸上红意还没有彻底消退,闻言冷笑:“我计较这个?他今天敢拿伤情瞒我,明天要是快死了,就敢编一套恩断义绝的屁话撵我走!说不定现在早在西塞娶了老婆,孩子满月酒都吃完了,还跟我讲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陈子元静一下,“你信吗?”
“我信个屁。”秦灼冷静骂道,“半夜撂下我提裤子就走,我指望他?”
“……不是你叫人家滚吗?”
“我叫他滚他就滚,他怎么这件事这么听我的话?我叫他别受伤他听了吗?是不是赶明我叫他娶老婆他也娶啊?”
陈子元很鄙夷,“得了吧殿下,萧重光又不傻。他要真娶老婆,你不得砍死他们俩,直接红事做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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