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在早上还与娘说,自己簪花的手艺赚了不少,药钱已经很是够了。娘难得的瞧着精神不错,在床榻上冲他笑,让他今日帮她擦个身子。
自打半瘫了之后,他娘便极少主动开口让他帮忙做什么。那日天气极好,他记得磨坊的窗缝里照进来的光。
他那日是说错话了。
杨心问在这时忽然觉出累了。他彻夜奔忙,衣服在雨里湿了一遍又一遍,觉不出冷也觉不出热来,现下临到那峰顶只差几步,他却突然觉得腿软,跌坐在了台阶上。
那日他说错话了。他说,买药的钱已是很够了,阿娘说别给他买药,留着自己买点吃的,他说不用,买药要紧。
他说错话了。
杨心问将脸埋进了自己的手掌里,似是在哭,但眼眶里却是干的。
就是因为他说错话了,阿娘才会在他那日回来之前割腕。阿娘不想当谁的累赘,才动手动得这样狠诀,连句道别的话也不肯留给他。
那我如今又是什么?
杨心问颤抖着嘴唇,对着石阶上一列不知从哪里钻来的蚁群,颤声道:“害死陈安道的累赘吗?”
第15章 狂犬
轻居观前淌着的药渣成了条小溪,赭石般的颜色,远看像几条长得望不到头的蛇。
屋子里一开始放了几盆兰花,过了几天又换了绿萝。大夫讲不出具体有什么作用,问不出来杨心问就不问了。
他坐在椅子上,床边围了十几个大夫,雾淩峰下还围了十几个人,他没让除了大夫以外的任何人上来。
他谁也不相信。
叶珉的事闹大了。山门上下的长老这才慌了起来,徐苶遥和徐苶平被关在后山石洞禁闭,天座阁里圣女听闻此事后惊厥过去,已有两日未传达天座莲的神谕了。
这件事大长老做主,将消息封在了临渊宗里,若是传到下界,那又不知会出什么动荡。
杨心问不放人上来,有人要硬闯,他也就拔剑相向。
这些修士原是不将他放在眼里的,但眼下雾淩峰大弟子二弟子相继出事,这三弟子若伤在他们手上,李正德那样孩子心性的人能做出什么他们也不敢赌。
他们不敢伤人,但杨心问却是要跟他们拼命的。夜间也不回屋休息,只拖了把椅子坐在轻居观门口,实在困了便在椅子上小憩片刻,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拔剑比睁眼还快。
雾淩峰两个月便养出了条看门疯狗,见谁咬谁,凶得很。
杨心问顶着疯狗的名头,跟剑一个身量的小孩儿,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
第一日,雨过天晴,日头格外得毒。几位长老一齐上山,好言相劝,他不动,大长老门下的弟子便先动了手。那弟子没把他放眼里,没用仙法,拿把桃木剑便要硬闯,杨心问发了狠,削了他散在脖子后的长发——这已是偏了,谁都瞧得出来,他那剑是朝着脖子去的。
第二日,来攻门的人多了十几个。他们警惕了许多,只用仙法与他缠斗,意图将他引开门口。杨心问拆了一条椅子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注气入剑,将那椅子腿用灵力猛地推出去,朝着打头那个弟子眼睛去的,那人仓促间凝气抵挡,杨心问又横剑刺他肩膀,那人下意识挥剑砍来,杨心问躲也不躲,依旧刺下去——千钧一发之际让大梁长老的一记透魂钉挡了开来,挡的却是那人的剑,杨心问被划破了脸,那人被刺穿了肩膀。余下的人见状惊变,知他真的不要命,便再不敢动了。
第三日,他们没在白日前来,挑了晚上。杨心问白天绷紧了神经,却没等到人,待晚上刚松了些,便有人吹了一口安眠香给他。这香刚吸进去便觉得晕的天旋地转,他立马往自己胳膊上划了一道,鲜血一涌,疼痛便激得那困意淡去,再提剑向人,却见那些人连打也不打了,扭头便跑了。
他已在这守了三日,白天与那些想闯山的人缠斗,晚上便坐在门口警惕着见不得人的偷袭。他庆幸自己灵脉通的很是时候,不然以凡人之躯,这样三天不吃不喝早就已经死了。
第四日,硬的不行便又要试试软的。大长老又上了雾淩峰,苦苦相劝道:“心问,你这又是何必。我们又怎可能害了叶珉,你当知道,他对我们来说是何等重要!”
杨心问不动声色,抿了抿自己已经干得开裂的唇说道:“大夫说在叶珉体内验出了毒……有人要害他。”
“徐氏姐弟确实行差踏错,但我们已将他们关了起来。”
“他们哪里来的理由杀人。”杨心问嘶哑着嗓子说道,“他们说下药是受了蛙兄指示,但静坐一事你们谁又脱得了干系?”
“……蛙兄是何人?”
杨心问不理他,继续说道:“大师兄的体内验出了毒,心青叶不过是毒发的引子。这四五种毒是十数年长期服用慢慢积累出来的,此事埋线长远,蛙兄那时甚至还没有出生。”
大长老静默不语,似是不敢相信,又似是在考虑说辞。
“有人要杀他。”杨心问说,“或许不止一个。”
闻言,大长老长叹了一口气。他将手背在了身后,动了动唇,半晌轻轻摇了摇头,抬眼看向杨心问,难得语调平和道:“心问……你原名是什么?”
“关你屁事。”
大长老笑了笑,那长须也随着飘动了起来。
“不是富贵人家,给孩子取名都是随便的,不说也罢。”他眼上的褶皱比平日看来还要更多,似是因为含了笑意,那些微的笑意藏进了眼角的纹路里,叫人看得不真切,“上山之前,你师父师兄可是允了你往日里根本够不着的荣华富贵?”
杨心问并不作答。
“正德这个人,向来孩子心性,总是觉得自己一人一剑,这天下便能任他闯了。带你回来,想来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觉得自己做了件善事,便沾沾自喜,自以为是。”大长老说,“他一时待你好,那便只是一时的。他根本就还没学会承担责任,侍弄花草觉得无聊了便养些猫狗,猫狗养腻了就带个人回来,等觉得无趣了,便再找新的玩意儿。”
“别说的跟我要他养似的。”杨心问冷道,“他不要别人养便算万幸了。”
大长老将背在身后的手收了回来,攥着他那山羊须的一点小尖,了然道:“原来如此,你顾的是陈安道……安道确实跟他师父不同,最重责任,你成了他的师弟,他自然会事事顾着你。”
“那是个好孩子啊。”大长老叹惋道,“只可惜,他自出身便体弱多病,吃得药比饭还多,而且灵脉不通,日后也难有长寿。你如今已经通了灵脉,只要潜心修炼,仙寿自然不是他能比拟的,这仙途漫漫,你当真就打算跟着他们走了?”
杨心问防备着有其他人出其不意趁机攻山,持剑退到了门口:“大长老这是什么意思?”
“你与他们相识也不过两月有余就这样为他们两肋插刀。”大长老并不动作,“怕是不大值当。”
“值不值当轮不到你——”
“小仙君!”
身后房门猛地一震,杨心问回头,只见屋子里跑出来个矮胖大夫,两腮的肉随着他的动作摇晃,说的话也连抖带颤:“见、见效了!”
杨心问气息一滞。
“裳阳菊有效……虽然那些余毒还没找出清除的法子,但人已经醒了!”
杨心问立马抛下了大长老,转身奔回了轻居观。围在床边的大夫见他来了,忙让出了一条道。
杨心问走了过去,叶珉虽然张开却涣散的眼瞳正在慢慢聚焦,他不自觉地屏气,像是怕呼吸声会把他的魂又给吓跑。
叶珉的视线最终落到了他脸上。像是不确定样的张嘴说了什么,杨心问借口型看到了“心问”两个字。
“大师兄……”杨心问忙点头道,“是我。”
周围围着的人太多了,杨心问打发了他们,只留了两个下来在旁边以防突发情况。
“我这是……”叶珉接过了他递来的水,慢慢地喝了一口,五感都回了味,他开口便是一句,“我这是……发臭了?”
“……是挺臭。”杨心问老实道,“四天了。”
“哎,你瞧这事儿闹得……”叶珉转了转眼,就连这个动作也做得较平日慢些,“你怎么也有味儿了?”
“我也四天了。”
“出什么事了,你——”叶珉眼神微动,“你一直在这儿守着我吗?”
“没什么。”杨心问叠了个方巾,又按在了他头上,“大师兄你病还没好,先休息吧——也别急着沐浴净身,以防受寒。”
叶珉轻轻摇了下头:“那些毒不碍事的。我之后再与你说……可是有人来找麻烦了?你去告诉他们,我没事……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杨心问手一滞,转头道:“你知道那些毒?”
“是……我知道……”叶珉念着,这会儿又开始模模糊糊得要睡过去了。杨心问便不再多问,让那些大夫回去再好好查查如何清除余毒,他端着盆子要去换水,衣角却忽然让人拉了拉。
他回过头,见叶珉半阖着眼,像是要在再睡下去前再看清楚他的模样。
“有劳了。”他慢慢睡去,“小师弟……”
“不妨事。”杨心问对已经合眼的叶珉说道,“你醒了就好。”
他又走出了门,大长老在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见他出来,忙问他情况如何。
“他让我跟你们说,他没事,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大长老长出一口气:“那便好——”
“好什么?”杨心问朝他走近,“你们在打什么哑谜?还有我二师兄的病,你们是不是也心里有数?”
“安道?”大长老说,“他自小便是这样,病症奇怪,只有陈家自家的大夫能治。至于叶珉中毒一事,宗门自然是要彻查的——心青叶,倒真是好狠的一笔。”
大长老说着面色便沉了下去。杨心问眯眼看他,他又抬了头,面色如常道:“既然他已无大碍了,那便交由你继续照看着吧。我定会揪出凶手,给雾淩峰众人一个交代。”
杨心问冷冷地看着他,满脸写着“你最好是”。
大长老转身便走,杨心问却突然在背后又叫住了他。
“我二师兄。”他开口问道,“以前大多要病几天?”
他这话问得奇怪。大长老顿了一顿,才抚须笑道:“你这是在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别担心,他虽然病症奇怪,但每次都有惊无险,我瞅着日子,这两天便该回来了,你且将心放在肚子——”
“不送。”杨心问得了答案便不听他废话,转身走进了轻居观里。
第16章 兮山陈氏
叶珉说不妨事,倒是一句实话。
自烧退后不过半日,他便清醒了过来,精神抖擞得不似中过毒。一醒来便去樊泉泡了澡,晚上用过药之后,还开窗开门散了散轻居观里的药味儿。
刚开门,他便见门外放着把椅子。
今日叶珉虽然醒了,大长老也没有再上山的意思。但杨心问疑心重,把这群人的话全当放屁,依旧担心贼人夜间偷袭,傍晚时便提了剑坐在门口。
听见开门的声音,他回头便望见了叶珉愣神的模样。
“大师兄好些了?”杨心问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子皂角香,皱眉道,“怎得还是去沐浴了?仔细着又要着凉。”
叶珉许久无言。他张了张嘴,想问他为何坐在此处,可尚未问出口,他便自觉答案昭然若示。
他瞧着杨心问的眼,神色微动,半晌才移开了视线,轻笑道:“不碍事,我与安道不同,自小身强体壮,少有病痛,轻易不会着凉。倒是小师弟你,瞧着已是许多日未曾合眼了,快些去睡着吧。”
杨心问摇了摇头:“给你下毒的人还没找到,你一个人不安全。”
“哦?”叶珉笑着,往前走了两步,俯身凑到杨心问面前,“小师弟这样担心我?”
他凑近了,看见了杨心问脸颊边的伤痕。伤口已经结了痂,也不知道深不深,叶珉心想,这样的脸蛋,若是留了伤口,着实让人惋惜。
可又想着,这样的模样,便是留了伤口,长大后瞧着也是别样的风情别致。
“自然是担心你。”杨心问说,“不然我为什么要守在这儿?”
“我这毒不是谁下的。”叶珉说,“只是未曾想心青叶对这毒起了作用,方闹出这些事端。”
“那是怎么中的毒?”
“明日你醒来,要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叶珉伸手拉住了杨心问的胳膊,牵着他往云韵观走,“只是今夜你好生休息着……不过三四日,你瞧着已经清减了好些。”
杨心问一心想知道那毒的事,再加上念着尚且生死不知的陈安道,哪里睡得着觉。
“我不困。”他说,“你不说,我也睡不着。”
叶珉推开了云韵观的门,见他跟个钉子样的站在门口不动,勾了勾嘴角,露出很是无奈的模样,开口道:“我之前送你的陶埙,可还带在身上?”
杨心问自打从陈安道那里讨到了乾坤袋之后,便什么东西都喜欢往里头塞,闻言立马掏了掏衣袖,自乾坤袋里拿出了那陶埙。
那陶埙的青花纹案在月色下越发透亮。叶珉接了过来,问他:“可有吹过?”
杨心问实诚地摇了摇头。
“那我吹给你听。”他说,“一会儿就能睡着了。”
杨心问顶着眼下的乌青,梗着脖子梗了许久,才咬咬牙道:“好吧,明日你可不能再拖着不讲。”
“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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