磬音九响。
所有考生顷刻间御剑齐飞,朝着几个散发着魔气的地方疾行。
只有几人略慢了一步,其中就包括姚垣慕。
他拖拖拉拉的,刚走到台阶旁,却猛地抬起了头,忽而看向了东北面。
那珠环少年刚好在他旁边,似是被他这拧脖子样的动静一吓,皱眉道:“你看什么,那里可没有魔物。”
姚垣慕没听见他说话。
他只觉得周身的灵力像是被什么牵引了一般,朝着东北面若有若无地聚集。
仿佛有一根丝线连着他的灵脉,也连着他的五脏六腑,无言的肃穆与悲意在他的心里弥漫,他几乎要落出泪来。
“哎呀仙师,你这是怎么了?”却是那衡阳公骤然开了口,他眨巴着眼,好奇地看着李正德,“怎么哭成这副模样?”
众人齐齐看向李正德,他竟已是泪流满面,金豆大的眼泪自眼眶里溢出,滴滴答答地瞧在那玉台之上。
大长老一惊:“可、可是那恶咒——玄枵你又怎么了?”
只见庄才本就苦大仇深的脸上越发苍凉,似是昨日死了爹今日娘又没了,眼眶微红,神色凝重。
他没有回答大长老的问题,而是漠然垂泪。
不省君也皱了眉,却是看向姚垣慕和那珠环少年:“你二人还在此做什么?为何不前去退魔?”
那巨大的悲怆将姚垣慕吞没,还给了他包天的狗胆,他竟向不省君递去一个幽怨的眼神,阴恻恻道:“我心里难过。”
不省君:“……”
不省君:竖子敢尔!
但他这话没有说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里,他的年纪比其他人大些,经历的也多些。
他感受着这似要沁如肺腑的悲意,脸上却依旧平静,甚至老神在在地看了看哭得不能自己的李正德,从这种高下立判的对比里感到了些许得意,才缓缓开口道:“万灵悲哭,魂牵死门,想来是某位大能陨落了。”
“灵力流动繁复如星盘,非自身灵场强劲辽阔之人不可感知。”姚不闻适时地拍马屁,“不省君此次闭关,想来又是一番进阶。”
不省君微微颔首,客气地受了这吹捧。
“原来如此。”衡阳公赞叹道,“仙法果然玄妙!”
玄枵长老一边擦眼泪,一边看向了站在台阶旁的姚垣慕:“只是不知这位小友又是何许人也,竟也能感知到这悲意?”
庄才是卜修,卜修的灵场大多得天独厚,能在巨啸境便感知到万灵悲哭倒不奇怪。可姚垣慕一个涛涌境都没走明白的人竟然有所感知,关华悦已然侧目道:“这位考生方才说自己难过,难道也是因为这万灵悲哭?”
姚垣慕一愣,他压根没听说过什么万灵悲哭,若是早知道,打死他也不会说出口。
“不、不是……”姚垣慕扭捏道,“我是是是、是因为害怕——”
“正是如此!”姚不闻骤然打断道,“此子是我族中人,自小灵力非凡,灵场也比旁人辽阔些许,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这次在一试里也是拿下了甲等第一的成绩,前途不可限量!”
姚垣慕忙道:“但但但但但是我二试——”
“星纪,这般人才,你看着如何啊?”姚不闻狠狠地剐了他一眼,示意他乖乖闭嘴,又微笑着看向李正德道,“他少时便很是仰慕你,此行上山便是为着拜在你门下,我瞧着你们也很是有缘。”
李正德还在吸鼻子,他哭得最是难看,好在大部分弟子在他哭之前就已经离开了,不然这脸可丢大了。
他像是压根没听见姚长老的话,兀自啜泣道:“什、什么大能,这线连着的地方哪儿来的大能?”
不省君神色微变:“你能瞧见万灵丝的模样?”
“这不有眼睛都能吗?”李正德把在场众人噎得无话可说,还在自顾自地说,“这线全牵着天座阁,那上头除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圣女还有谁,哪儿来的大能?”
“你说什么!”
此言一出,如晴天霹雳般炸在了雾淩峰顶,就连那不知为何赖着没走的珠环少年也神色一变,衡阳公捏着他的玉骨扇,皱着眉扇了两下。
“不可能!”姚不闻惊道,“圣女命数乃天道,若大限将至,必有神谕以传,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得殒了!”
“她身子康健,每月都有我关家大夫亲自查看。”关华悦也面色惨白,却还留有一丝理智,“玄枵——今日天座阁的禁制可有异动?”
庄才摇头:“决计没有,天座阁的禁令封石我是时时带在身上的,若有外人破封而入,我必定能知晓!”
“那——”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却是衡阳公骤然开口道,“几位仙师腾云驾雾的本领惊人,不过一个小山峰,不就几步路的事儿吗?”
衡阳公坐在玉石椅上,那椅子要塞下他浑圆的身子似是有些勉强,他坐得不舒服,屁股左摇右摆的,像是要给这椅子给盘圆了:“有言道眼见为实,这近在咫尺的‘实’,诸位为何不去看?”
他浑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却是字字戳中了几位仙师的心肺。几位长老不是不信李正德,也不是不知亲眼所见便能知真假的道理,正相反,他们怕是太清楚这道理了。
清楚得他们几乎不敢去看。
新的圣女尚未诞生,如若叶斐当真殒了,天座莲便也要一起枯萎。
在下一个圣女诞生之前,将不再有神谕。那一只俯瞰整片天地的天眼致盲,压住了三成魔气的莲印破封,这是他们从未设想过的事。
“星纪长老,叶珉何在?”关华悦咬咬牙,“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
李正德还没哭够,断断续续道:“说、说是踏青去了……”
“什么时候了,他还去踏青!”姚不闻乱发脾气,甚至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玄枵!”
庄才会意,抹了眼泪去召集弟子寻人。
不省君看向了其他几位长老,抬手自腰上的宗主玉牌上拂过,深吸了一口气:“大长老,有劳你去盯着四试,如若天座莲枯萎,那山中的魔物这些考生未必应付得过来。”
姚不闻一怔:“为何不取消?”
“天座莲不再,邪祟横生,仙门现下的人手根本无从应对,广招弟子势在必行,此事由你去办。”不省君看向衡阳公道,”宗内事务繁忙,怕是不便待客,一会儿便有人来带您下山,来日再叙。”
衡阳公满不在意地摆摆手,表示理解。
“星纪,大梁。”不省君御剑起势,“随我去天座阁一探究竟。”
第79章 内奸
姚垣慕和那珠环少年站在台阶旁, 在场的弟子只剩他们两个。姚垣慕没曾想不过慢走了两步,事情就变得这样复杂了。
“你们与我一道去考场。”姚不闻叹了口气道,“宗主的话你也听到了, 如果圣女当真——那便是宗中最需要人手的时候了。”
他说着看向了姚垣慕。作为族中长老,姚不闻自然知道这姚垣慕是宗族里买来的苗子,姚家已经近五代没有出过静水境圆满的修士, 这姚垣慕灵力何等了得, 他自然是寄予厚望。
姚垣慕跟那珠环少年跟在姚不闻身后往霁淩峰东面走, 珠环少年落后了一步, 姚垣慕回头看,便见那少年与衡阳公的视线一触即分。
他心里疑窦丛生,三试那天, 他在树洞里便听见了“衡阳公”三个字, 如若那人和传音傀儡说的就是这衡阳公,那什么“法阵”“法器”又是准备这些做什么?
也不知道白先生的信送到了没有。
他们很快抵达了东面的封所。封所是个小竹屋,竹屋外放着金刚葫,上头的封印与香炉上的封印是成对的, 不省君破了香炉上的封,这边的也就自然解封, 内里的邪魔已经放了出来, 此时正在山间与人相斗。
不知是不是他们来的晚了, 周遭的邪魔已经被清理干净, 一时之间竟没听见打斗的声音。
“大长老, 这封印在三个方向都有, 您要怎么顾着所有人?”那珠环少年忽而开口, 神色有些紧张, 似是被眼下的异动吓到了, “我、我们能一直跟着您吗?”
姚不闻摆摆手:“无需恐慌,这山里的邪魔是玄枵长老亲自选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魔物,哪怕天座莲——哪怕多了三成魔气,也翻不了天去,仔细着应对,不会有事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春时柳往地上一杵。春时柳霎时向四周伸出藤蔓,那蛇尾一般灵巧的藤蔓在地上蜿蜒,而后斜插进土里,如树根般迅速朝着整个霁淩峰蔓延。
姚垣慕认得这是姚家的泽及群山术,能与土地相融,藤蔓所及的地方便是他灵力能感知的距离。
这术他也学过些皮毛,奈何他与艮字相性极差,一直都学得不太好,眼下见到高人操术,也难免有些激动,兴奋地看过去,却见姚不闻的脸上越发阴沉。
他看人脸色的功夫可比他的泽及群山术强多了,心下立时紧张了起来,小心翼翼道:“大、大长老……怎、怎么了……”
姚不闻并不回答,而是冲春时柳里猛地灌入了更多的灵力。巨啸境的灵力压得这周遭的树木都弯下了枝叶,姚垣慕只觉自己本就沉重的身体越发得重,蹲在地上半晌起不来。
“……不可能。”姚不闻苍老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惊慌,“这怎么可能……山上的禁制为何反了过来?”
“什什什什么意思?”姚垣慕的腿肚子打起抖来。
“每个峰上都各有禁制,以挡邪祟入侵——可这禁制眼下却是反的……”姚不闻脸上的皱纹都在微微颤动,“还有那些子弟们——”
他豁然提起手杖转身疾行,姚垣慕忙踏着小碎步跟上,还要再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眼前却一道金光闪过,紧接着他被姚不闻猛踹一脚,飞出了足有一丈远,撞在树上才眼冒金星地停了下来。
“长、长老?”
姚垣慕茫然地趴在地上,身上涌起了熟悉的疼痛,下意识将自己团成了一团,护住了腹部,缩着脑袋,才慢慢地睁开眼看去——一根细丝悬在他方才站的地方,线上沾血成了红的,姚不闻的腿上也现了一丝血迹。
那珠环少年不知何时跳到了树上,自两边的耳环里扯出了几缕丝线,绕在十指上,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唉,一个姓的果然不一样。”珠环少年一边说着,一边在手里绞着那丝线。只见他每绞一次,他的身量似乎就高了一些,面容也随之变得成熟,待他停下动作,那少年俨然成了个二十出头的成年男子!
“有有有有有、有鬼——”
“妖人!你将那些孩子怎么了!”姚不闻怒喝一声,须发朝天,只见春时柳如闪电般冲着那珠环男子而去,眼看就要得手,那男子却忽然笑着往下倒,自树上径直栽下去。
暴起的藤蔓随即也追着他往下,就快触及他足底的一瞬,却忽而停了下来。
姚垣慕一愣:不是停了下来。
而是顷刻间被砍断了!
姚不闻反应极快,当下叫春时柳霎时脱叶,漫天的树叶飘然落下,却在落到一定高度时忽然成了碎块!
枯叶以残骸描摹出了一张罩在那男子身边的网,那网在他周身十尺的距离成一圆阵,网丝锋利无比,连落叶都能被割成两片。
“卑鄙!”姚不闻咬牙道,“阵法不覆金光,何等下作的行事!”
“唉,你们修仙界的规矩那么多,我哪里能都记得住?”珠环男子玩着手中的线,轻盈地落在了地上,“而且打架吗,赢了才重要不是?”
姚不闻沉声道:“你区区一个涛涌境,真是大言不惭!”
“是不是大言不惭,大长老不是已经领教过了。”
“你那网诡邪至极!”
“不错!”男子闻言一哂,猛然一合掌,“我这千千结心网,每一条丝线都是由五具尸身炼成的,丝线削铁如泥,网阵灵力不入,便是季闲在此,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破了它,大长老,你可有办法?”
姚垣慕在地上听着,一时以为自己听岔了:“五、五五五五具什么?”
男子扭头冲他笑道:“尸身,灵子的尸身。”
姚垣慕险些翻个白眼晕过去了,好在身上还疼着,一下没能顺利睡过去。
“邪修行事,残忍无度!”
“惭愧,都是师父教得好。”男子微笑道,“这拿人命跟邪神交易的祖宗,还得是你们仙门世家当祖宗,我们不过是拾人牙慧,比不得,比不得。”
姚不闻的脸色霎时难看了起来,可也只此一瞬,下一刻他便转过身去——竟是撒丫子要跑!
姚垣慕刚想出声,便感到自己贴地飞行了起来,他一低头,就见一颗粗壮的藤蔓自地下而出,托着他一路风驰电掣!
“长老!我们这是——”
“点子扎手!”姚不闻干脆利落道,“他敢叫板季闲,老头我哪里搞得定他!先跑了等星纪来,我看看他这破网能不能撑得了星纪一指——”
身后的密林里人影忽现,姚不闻用极其不符合他年纪的矫捷猛地驻足,藤蔓跟着一停,把猝不及防的姚垣慕投石般扔了出去。
姚垣慕又撞了一棵树,从小到大从未这般感恩自己这一身肥膘,若非肉够扎实,这会儿腰早就断了!
他不敢再趴在地上装死,急急忙忙爬起来,却见面前的密林里走出了一群人。那些人他大多眼熟,都是此次赴考的考生!
虽然没什么交情,可姚垣慕眼下跟见了亲奶一样高兴,迈开步子就要上前,却被那藤蔓拽住了脚踝,又在地上摔了一跤。
他摔不出脾气来,摔蒙了也只是发着楞看向姚不闻。只见姚不闻面沉如水,方才那打不赢就求援的松弛悉数间便不见了,只剩下一丝恍惚和难以言喻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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