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榕不是别人,荆榕这个人难哄,给他送的东西也要特别留心,必要独一无二,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会看的。
这一回卫灵尘没有亲自去送,太子换学后还有许许多多事情要忙,他让宫里人送过去了,随后准备自己的事。不过,他每天都跟张太医打照面,也能听见一些守宫殿的消息。
而他本人和荆榕再见,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由于卫灵尘现在又是阁臣又是太子师,呆在宫里的时间也长出了许多。太子的老师人选选的好,朝野没什么异议。
代祯帝也很满意,更加信任卫灵尘,把宫内造办的权利也给了他,还准他当太子下学晚时,歇在明心殿外的侧殿。
这是多少人眼红不来的恩宠,卫灵尘轻轻松松就到手。而且他这个人从不恃宠生骄,城府比护城河还深,哪一方来试探都滴水不漏。
这夜张太医值守,往来宫中,卫灵尘看完太子功课,一出来就碰见了彼此。
两人打了招呼,一番嘘寒问暖,张太医与卫灵尘已经日渐熟悉,说:“刚去国公府老太君夫人处出诊,回来登记,国公府赏了糕点,卫大人尝尝吗?”
张太医看卫灵尘垂眼打量,笑说:“煨谷桃糕,配茶吃好吃。不知道大人是否瞧得上,我也没吃过,觉得稀罕。”
“哪里轮得到我稀罕不稀罕。”卫灵尘哂笑着,倒是没客气,要了一半拿在手里,又送张太医走了一程。
这会儿入夜不久,卫灵尘从来睡觉就少,没有困意——睡在宫里,也不习惯,他随手拿了一块糕,尝了一口。
糕点是长条形状的,入口是格外馥郁的奶香和谷香,外边烤出一层脆皮,酥软得轻轻一碰就散了,的确是好东西。
卫灵尘本来是睡不着,随意走走,走着走着,就又来到了正北方僻静的高墙内。
心随意动,卫灵尘又走了进去,这次连太监都没要进去,自己提了灯拜访这深宫之中的小殿下。
这回,院子里种的菜都已经冒出了地面,翠绿一片,正屋亮着灯,一片寂静。透过窗就能看见里边的侧影,小时候和大了也是一模一样,单影子就透出一种漠然锐利。
卫灵尘并未说话,打着灯笼走了进去。
屋里守着的小太监惊了一跳,赶紧去烹茶,荆榕却还在桌边,头也不抬:“卫大人来了。”
卫灵尘把点心递过去:“给你带了好吃的。”
荆榕正在翻书,抬头看了一眼,又垂下眼继续看,神色平静:“我不吃别人不要的东西。”
卫灵尘也坐了下来,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他放轻声音,笑着说:“这不是太子赏的。是张太医给的。我尝了一块,带过来给你。”
荆榕于是抬起眼睛,又看了看这包糕点,拿了一个吃了:“多谢。”
他的态度并不算冷淡,只是好像喜欢不做掩饰,喜欢和讨厌泾渭分明。
卫灵尘坐了一会儿,小太监烧了茶过来,荆榕起身抱了几卷书和一个盒子,放在桌上。
卫灵尘看出都是自己上次挑的书,正要问荆榕看得怎么样的时候,荆榕就从盒子里抽出一支温润精巧的竹笛,递给他:“送给你。”
卫灵尘歪头问:“为什么?”
“谢谢你送书给我。笛子是我做的。”荆榕也喝了一口茶,冷静地说,“要是你不能收就放在我这里。”
卫灵尘看在眼里,觉得这个小家伙实在是又正经清冷,又可爱坦诚,世间少见。要说可爱,这个年纪正直上进又认真努力的孩子多了,比如太子荆寰,也算得上努力,但看来看去,还是没有荆榕这样夺人眼目,没有这样总让人想琢磨琢磨。
他温声说:“自然能收,多谢殿下赏赐。”
“最近还好吗?”
荆榕又在画画,群青的墨色,三两笔勾几支又飒又鲜亮的竹子,他说,“张太医说你很劳累。明心殿走到这里要走很久吧?”
卫灵尘又被他勾起笑意:“没多少路。虽然更累了,在宫里时间也更多了,以后可以经常来看你。”
荆榕抬眉:“经常来看我,没有问题吗?”
“我想目前我还不会遇到这种问题。”卫灵尘思考过后,告诉他这个客观的答案。目前为止,哪怕是别人吃了熊心豹子胆,都不敢拿这个问题来参他。
“好。我会很期待。”荆榕说,“我会一直等你来。”
那双乌黑的眼睛又静静地看着他,全无这个年纪孩童的稚气,虽然是最平静的叙述,但看得人心直颤抖。
卫灵尘也认真承诺:“殿下好好照顾自己,我会来。”
荆榕说:“那就好。卫大人,我还有许多问题想问你。”
卫灵尘说:“殿下请问,我会知无不言。”
荆榕问他:“一棵树,生不逢时,生于天地间,但不能生,不能死,不能长,且不能免于日后被人分割,做成器具玩物。这样的树,你觉得,应当怎么活?”
两个人都心明眼亮,都知道这是荆榕以树比自己,平静地问他一个出路。
卫灵尘没回答,他说:“殿下觉得呢?”
荆榕微笑说:“一棵树,放在天地间,别人要他不长、不生、不死,就只能将养分着于根系,等根系穿透一整片土地之时,春来生发,顶破牢笼。”
“这个后果不必翻天,却要覆地。”
卫灵尘凝视着荆榕——他说出这番话,他并不感到意外,甚至冥冥之中,他似乎觉得,正是前生的荆榕与他沉默相对时,没有说出口的话。
荆榕是树,他的身份是他生根的养料,把他困在这里不现实,因为世间除非朽木,不会长长久久地困在这里。
“我不想翻天覆地。”荆榕说,“于是我想到第二种可能。”
卫灵尘微微倾身,聆听他的话:‘是什么?’
荆榕看着他,乌黑的眼底映着他的影子:“是把这棵树种在别的地方。你觉得呢?”
荆榕这辈子是死不了的,除了皇帝需要他活着以外,卫灵尘也需要他活着。卫灵尘上辈子推行改革政令,尚不稳固时就全部被废止,他需要的是至少三十年,连续稳固的政权,所以他必须保住荆榕。
只是,现在刚是陛下登基的第一年,远非七年之后,荆榕出宫养病的时候。
卫灵尘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现在把这个小家伙带回去养的话……会怎么样呢?
第343章 逆天权臣(失忆世界)
有许多念头都在这一瞬闪过,但都需要更仔细地思考,卫灵尘没有直接回答,他说:“殿下等我想一想。”
“好。”荆榕说话也干脆。
他和他都不像外边那些沉迷隐喻和不可说的朝臣,隐语只在必要的时候说,其他时候干脆直接,来得方便。
荆榕依旧静静地画竹子。
卫灵尘陪他坐了一会儿,和之前一样,告辞回家了。
到家已经是卯时,卫灵尘明日不用上朝,于是也没急着睡,他又从自己的箱子里摸出一盘大金锭,继续一边盘一边考虑。
上辈子接荆榕回家养病,是多方势力运作的结果。
那会荆榕已经十七岁,没有娶亲,没有开府,没有封号,而且朝野之争因卫灵尘改革,愈演愈烈,还政一派势力逐渐壮大。
荆榕身不在朝中,却已经成为事态发展的关键人物。
这种情况下,怎么处理都是个问题,代祯帝要卫灵尘把荆榕接回家养病,已经是万策中的上策。
卫灵尘玲珑聪明,知道自己的立场与荆榕自然如同水火,而且荆榕这个人态度极难捉摸,荆榕养病的那几个月,多方都已经开始活络,最终代祯帝一死,敌方势力犹如猛火一般反扑回来。
究其原因,是代祯帝改革推行十余年后,心思逐渐懈怠,弑兄夺位这种事最终成了他心上萦绕不去的病。先帝在时,虽然说不上是万民称颂,却也是公认的仁君,朝中虽然有卫灵尘坐镇,但朝廷运转已经卸了力,哪怕卫灵尘一人可敌万人,皇帝的心力散了,卫灵尘腹背受敌,自然也会崩散。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荆榕才十岁,气质非常,见地卓越,而且明显已经将各方面都考虑过。
而且,荆榕挑选了他。
这种被选上的感觉是相当清晰的:如今时间正好,时机已成,仿佛从前错误的命运齿轮终于在此刻嵌合。
从现在开始养,那么之后的一切都可以盘通了。代祯帝死不死,政敌发不发难,都将取决于他和荆榕最后的关系。
卫灵尘停止了盘大金锭子,他把金锭放好,放回原位。思忖片刻后,他叫来下人:“替我递折子请几位大人,明日协造办处进宫商量宫殿的修缮事宜。”
*
宫里修东西一直是造办处办,但是拿多少钱,每个宫能分到多少,修到哪里,去哪里采买材料,中间又涉及一大帮人。
代祯帝把这件事交给了灵殊阁办,卫灵尘就把人都叫齐了。包括一直看他不爽的还政派徐翰林,大家虽然都不乐意,但君令在身,不得不办,一帮成天坐书桌的青老年也开始在宫里四处走。
走到一个地方,忽然有人问:“那里头是什么地方?”
“不清楚,像是死路吧。旁边是不是太监们睡觉的地方?”
卫灵尘没说话,资历更老的一帮人也没说话,都等造办处说话。都知道这个地方有个坑,谁也不肯先提,还是内务司大太监说:“是个补缺的废殿,没什么人住,荒废许久了。”
卫灵尘点点头:“听说过是这样。那就去看看吧。”
周围人都望了他一眼,一时间表情各异。卫灵尘倒是大大方方,熟门熟路地进去了。
两个小太监依然尽职尽责地守在殿外,荆榕在里面没有出来。
入眼就是东西中三面大殿,阴森破落,地上还有散落的无穷无尽的枯叶,和春草长在一起,一看就知道这个地方荒凉已久。
小太监没见过这么多大人来,也不认识,一个跪在殿外,一个赶紧进去通传。
荆榕正在看书,他透过窗户眼儿往外看了一眼,认出来了一大群人,卫灵尘也在其中,他没什么波动:“没事,让他们看吧。”
626说:“徐翰林也在诶。”
徐翰林是忠臣,先帝点的探花,现在被贬已久,宫里修东西这个差事倒是真在他头上。上辈子,徐翰林是对他忠心的,曾经跪在殿上哭说自己没用,并大骂卫灵尘是祸国殃民的大奸臣,害得国将不国,风雨飘摇blablaa……哭声穿透力很强,荆榕一下就想起来了。
626观察了一下:“看他表情很不爽,悲痛万分,正在隐忍不发。他要是现在哭出来,可就又要被贬了。”
荆榕说:“祝福他。”现在他也没有什么办法,目标还是让卫灵尘把他弄出去。
在一人一统的祝福中,忠心耿耿的徐翰林到底还是没有哭出来,卫灵尘也没有让人踏进宫殿,一群人转了转,讨论了一下这个殿的作用之后,又一齐离去了。
626奇道:“这是什么事?我去打听打听。”
荆榕说:“宫里要修东西吧。”
有了两个小太监之后,他们的消息灵通了许多,耳目清明,卫灵尘现在是超级大红人,且和徐翰林非常不对付,这两个人一起出现在这里,里面必然包含着一些不可言说的目的。
626正在严肃并焦急地走来走去:“兄弟,你老婆怎么还不接你出去?他都一天来一回了,要我看把你直接扛走带回家算了。”
十岁的荆榕没有说话,他仍然在很平静地看书,但是626在经历了精密的观察之后,发现每一次对小执行官使用“你老婆”的称呼后,小执行官的耳朵尖就会泛起微红。由于本人一直面无表情,所以这样的变化相当的微不可查。
卫灵尘带人来了这么一趟,第二天宫里都在议论这件事,不过没讨论出什么所以然来。
王一、王二这领完今天的水和蜡烛、柴火之后,回来告诉荆榕:“好像宫里要盖房子,盖园子了,娘娘们,老娘娘们住的地方也要改要修,那些大人们都看过了。他们说宫女所会变得更宽敞,但没人说我们这会不会变。”
荆榕的关注点却和别人不同:“老太妃们的住所他们也去了?”
“嗯,去了。不过我们也是听人说的,他们说那都是特别尊贵的地方,我们没那个运气去那边干活。”
荆榕稍微想一想,对626说:“卫灵尘要被参了。是他安排的。”
626正在辛苦耕耘大白菜,吓了一跳:“什么?”
“徐家世代忠烈,徐翰林忠于先君,又管造办处,他的姑姑是恭顺老太妃。”荆榕说,“这位老太妃很有人望,而且她很特殊,她同时照顾过先君和代祯帝,代祯帝夺政后,有她的面子,这一班老臣太没有大闹特闹。”
“代祯帝本想奉她为恭顺皇太后,她拒绝了,选择了在后宫中修书、参禅,照应各宫人,指点徐家人为国尽忠。她的识时务和资历让代祯帝不至于对徐家人下死手。”
简而言之,是一位奇老太太,且具备政治眼光和管理手腕。
今天徐翰林第一次来了守宫殿,以他性格,不会坐视不管,现在又刚好有大修宫殿的机会,必然会跟老太妃商量荆榕的事。
荆榕的身份、去处一直是禁忌,他想出去,必须有个德高望重的人开口。
就是不知道卫灵尘具体会在其中如何推波助澜,运转乾坤了。
很快,卫灵尘被当庭参了一笔,参的是他消极怠工,说他渎职,在任不力,掌权也已经很久了,竟然让宫里有如此荒废无人、年久失修的宫殿,可见其治理混乱。
这就算没事找事了。
卫灵尘说:“我管事也才半个月出头,宫廷荒废,那是先帝不贤。现在不正在办吗?”
堂上,卫灵尘和徐翰林对了一下视线,徐翰林哼了一声。
实际上徐翰林只为把这事捅到代祯帝眼前,借着骂卫灵尘的劲儿提一提守宫殿的事。反正卫灵尘每天要被参八百次,对方也应该习惯了。
这件事别人不敢插手,代祯帝当堂没有回应,夜里又单独先后召了卫灵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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