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悔了。
他不想要他的报答了。
第26章
淮月幼时看过一出戏。
那是淮父的生辰宴上, 府中请了戏班子搭台唱戏。
戏文里讲的是一对孤儿寡母被亲戚霸占了家中产业赶出家门,寡母绝望之下带着孩子投了河,恰巧被路过的钦差大臣救下。
钦差心有不忍,答应为妇人主持公道, 却在查探的过程中发现了旁支亲戚设计杀害男主人图谋财产、又贿赂当地县令帮忙遮掩的真相。
最后恶人被绳之以法, 斩首示众, 让人拍手称快。
戏班子是从外地来的,这出戏唱得极好,结束后台下的看客们仍觉意犹未尽。
坐在第一排的小淮月却拧着眉,眼里有些疑惑。
彼时淮月才六岁,他随了母亲的长相, 生得粉雕玉琢,他穿了身鹅黄色的小袍子, 领口上缝了兔毛, 更衬得玉雪可爱。
戏班子戏唱得好,淮父下令奖赏,台上的伶人感激地跪下谢赏,演“孤儿”的男孩跟着躬下单薄的背,小淮月也终于再次看清了他侧颈狰狞的伤。
伶人领完赏退下, 宾客们移步厅堂,接着便是寿宴。
淮月作为淮府嫡子,要在宾客面前呈上寿礼为淮父祝寿。
小淮月准备的是自己亲自写的百寿图, 这份寿礼一呈上来,便引得满堂宾客交口称赞。
夸赞这份孝心是一方面,淮月不过六岁,笔下的字却已经隐隐有了筋骨。
众人早就听说淮府少爷天资聪颖,如今得见才知并非夸大, 再加上淮府的地位,宾客们自是对淮月夸了又夸。
淮父却只是维持着严肃沉稳的神情点了点头,众人心道淮大人教子严厉,却转头就见淮父对着抱了个布娃娃跑来献宝的次子喜笑颜开……
宴席之后,淮府又安排了耍乐的节目。
小淮月身上不慎沾了汁水,要先回自己的院子更衣,再回来招待其他小客人。
跟在淮月身后的是看着他长大的小厮,见淮月闷闷不乐,还以为他是因为淮父偏心的行为,正想宽解,却听淮月道:“你帮我取点银子和伤药送到戏班子,给那个小孩儿。”
小厮一怔,反应过来后正要应诺,却倏然听到一阵落水声伴随着起哄声从一侧假山后传来。
小淮月也听到了动静,当即带着人绕过假山,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假山后是一个荷塘,如今正值冬日,荷叶枯黄败落,实在没什么景致,一群来参加宴会的少爷小姐却围在荷塘边,像是看着什么有趣的事物,笑得十分开心。
荷塘中,戏班的那个男孩正在不断地上下起伏,他显然不会凫水,挣扎着叫救命时湖水不停呛进喉管,声音断断续续,狼狈极了。
小淮月厉声质问:“你们在做什么?!”
那群少爷小姐吓了一跳,看清来人是淮府少爷后很快收了之前的跋扈模样。
他们年纪看上去都和淮月差不多大,最大的也才十岁。
为首的小胖子往后缩了缩没说话,一个穿着大红斗篷抱着手炉的小姑娘脆声道:“戏文里写了母子投河却没演,我们没只是想让他演给我们看看。”
小淮月让人救了男孩,小胖子想拦,却被淮月的小厮挡住了。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前面的宾客,那群孩童的父母见自己孩子在淮父生辰宴上闹出这种事,个个脸色难看,不住地向淮父道歉请罪。
好在那名男孩最终还是救回来了,戏班子自知得罪了城中不少达官显贵家里的少爷小姐,在此地定然呆不下去,第二天便着急忙慌地离开了江淮城。
这件事传扬出去,人人都称道淮府家教好,淮小少爷心地善良,赤子之心,而参与了此事的少爷小姐回去后则是无一不被家规处罚。
这件事只是淮月幼时的一个插曲,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他很快便抛之脑后,顶多把那些用人命做耍的人记在心底不再来往。
却没想到有人因为这件事一直对他记恨在心。
后来淮府败落,淮月流落戏院。
戏子是贱籍,在戏院里就是一条贱命,死了也不会有人可惜。
只有最顶尖的名角儿才能活得稍微像个人,他别无选择,只能努力学戏。
淮月十六岁登台,初时并没有名气,却很快便有人请他去府中唱戏。
戏台搭在湖边,台下坐着府中的大少爷,淮月唱到一半便被叫停。
“戏文里说要投河,作何不演?”大少爷约莫二十出头,身材肥胖臃肿,三角眼中闪着恶意的光。
正是十年前在淮府中因为推人下水跟淮月起过冲突的小胖子。
戏子是贱籍,是任人耍乐的玩意儿,淮月挣扎过也努力过,最后化作淮河的一捧泥沙,也不算意料之外的结局。
时隔一世再穿上戏服,前尘往事涌上心头,淮月的心绪并不平静。
最后一句戏词落下,淮月怔怔地站在原地,脑海中思绪万千,让他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
直到掌声从前方传来,猛地将他拉回现实。
淮月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敛起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抬头看过去。
凌彻从沙发上站起身,毫不吝啬地表达赞赏。
“很好听,我很喜欢。”
淮月和他对视片刻,眨了眨眼垂下目光,他伸手抚平戏服上的褶皱:“还有没有别的想听的?”
却听凌彻道:“我可以留到下一次吗?
淮月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凌彻的意思,他摇头:“不用留。”
“你想听随时都可以。”
凌彻滚了滚喉结,即使知道淮月没有那个意思,这个承诺却实在让人心动。
但他最终却摇头:“我很荣幸,但是淮月,这是很珍贵的礼物,我什么时候想听取决于你什么时候想唱。”
他把淮月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愿意唱随时都可以。”
淮月神情怔怔地抬眼看向凌彻。
暖色的灯光下,凌彻神情认真,眼神里的温柔清晰可辨。
他知道凌彻是很有教养的人,所以他自愿送给凌彻这折戏。
却从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的一席话。
仿佛有人穿过千年的时光,在他陈年的伤口上轻轻吹了吹。
鼻腔发酸,眼底的酸涩怎么眨眼也掩盖不住,淮月垂下泛红的眼睛,轻轻应了一声:“好。”
·
淮月这一周的行程安排得很满。
参加完凌彻生日聚会的第二天凌晨,他就匆匆赶往机场,飞到N市参加品牌活动。
因为广告拍摄提前而空出的一天也没闲着,许安勋给他接了一个专访,又安排了给同公司前辈探班的行程。
江皑自掘坟墓,录音事件发酵后,遭到了极大的反噬,路人口碑一落千丈,不少粉丝脱粉,淮月则是在反转后收获了极高的热度和怜爱。
两人都是同公司的艺人,曝出这种事属实难看,江皑《山海》里的角色是从淮月手里抢的事也被人扒了出来。
一时间,猜测凯乐内部职场霸凌严重的声音层出不穷,淮月粉丝也纷纷喊话维权。
许安勋接到公司高层授意,为了破除传言安抚粉丝,特意安排了这些活动。
经此一遭,公司之前倾斜在江皑身上的资源大部分打了水漂,反观淮月这边形势一片大好,公司自然决定调整重心,重新分配资源。
公司给淮月准备了新住所,保姆车和助理配额都做了升级。
风向一转,昔日对淮月爱答不理冷嘲热讽的人全都亲热地围了上来。
淮月回了趟公司,一路都是打招呼的人,说是众星捧月也不为过。
淮月仍是之前冷淡客气的模样,并不借此笼络人心。
尽管如此,却也不影响别人的热情。
公司新进来的练习生一口一个哥叫得欢,拿着本子找淮月要签名,全然不顾淮月本身比他们其中有些人还小的事实。
一群人围着淮月,说说笑笑的声音传得有些远,像一根刺扎进站在不远处的冯平眼里。
浓烈的恨意在冯平眼中翻涌,这份风光明明应该有他的一份,如果不是淮月背叛了他。
他已经不年轻了,下一次遇到这样的机会是什么时候?他还有机会带出一线明星成为金牌经纪人吗?
明明只差一步。
比起从来没有希望,这种差一步就能成功却被人硬生生摘了桃子的憋屈更让人无法释怀。
淮月往上的每一步都像是在他心口上狠狠地捅了一刀,淮月发展得越好,他越嫉妒愤怒,恨得几乎发狂。
跟在冯平身侧的年轻男生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头提醒:“冯哥,再不走我们要迟到了。”
冯平被胸口的怒火和不甘烧得呼吸沉重,他深吸口气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转身大步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淮月没注意到走远的两人,他签完名送走练习生们,便接着走向会议室。
他来公司的次数不算多,对于七拐八拐命名也毫无规律的会议室并不熟悉,拐了几个弯后成功把自己绕晕。
淮月辨认着会议室的门牌,正打算打电话给许安勋,身后的会议室门突然打开,一道似曾相识的女声响起:“你回去看看,有意向的话告诉我。”
淮月放下手机,回过身正想问路,却正好和后一步走出会议室的男人对上视线。
走在前面的经纪人尹姐见秦沐川停下动作,也似有所感地扭头看过去。
看见淮月,她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两人之前的纠葛她心里有数,秦沐川刚拍完戏回来就被淮月堵个正着,她下意识便觉得淮月是故意的。
之前淮月是个无人问津的十八线,她并不担心他能搞出什么风浪,可今时不同往日,淮月若是真想纠缠,他们也得费些手段。
顷刻之间,她脑海里便转过许多念头,面上仍然八风不动,正想提前开口先发制人,却见淮月只是面色如常地对他们点了点头,转身便离开了。
淮月快步离开,站在路口打电话给许安勋等他来接。
他没有关注秦沐川的消息,并不知道他已经拍完戏回来了,突然在公司撞见,他也完全没有准备。
尹姐眼神里的戒备让他一阵反胃,如果不是遇到这个烂人,原主明明可以靠自己从泥淖里爬出来的。
直到淮月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站在尹姐身后的男人始终一言不发。
男人比穿着高跟鞋的尹姐还高出一个头,肩背宽阔,长相充满了成熟男人的硬朗性感。
尹姐收回目光转身,正想跟秦沐川说些什么。
却见秦沐川的眼神仍落在淮月离去的方向,眼神里分明满是兴味。
·
凌彻对外公开的生日是这周日,正好撞上《一起去旅行》第四期录制的时间。
而凌彻这一周早有安排,要去国外参加一个电影节,不能参与节目录制。
工作是早就确认好的,节目组已经提前做好规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请到了家喻户晓的老前辈来做这一期的飞行嘉宾,策划了一个怀旧主题。
老前辈们在国内文化市场兴起时便投身其中,演绎的角色在那个年代便已火遍华夏大地,经久不衰,是好几代人的童年回忆。
嘉宾们在节目组的来到几十年前拍摄电视剧的取景地,故地重游,场景复现,勾起了许多观众小时候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看剧的记忆。
这一期没有凌彻,节目的热度和人气自然下降了一截,但是节目组策划得用心,呈现的效果也很是不错,热度也慢慢地升了上来。
这一期不同于前几期,没有什么比拼体力的游戏,录起来轻松许多。
住宿的地方也是节目组安排好的,风景优美,环境舒适,不用嘉宾再累死累活地赚钱兑换。
一天的录制结束,淮月洗完澡躺在床上。
习惯了前几期的强度,这一天录下来他几乎没有什么疲惫的感觉,时间还早,他拿出《枕山河》的剧本,继续研读。
《枕山河》的试镜定在下周,如果他试镜不通过的话,大概也只能在两部偶像剧里挑一部来演了。
红与不红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境地。
这一个月里,他接到的通告比过去一年还多,还债的进度往前迈了一大步,预计再过不久欠下的债便能还完,因此他也不用再像之前那么紧迫,在工作的选择上可以进行一些取舍。
淮月和凯乐的经纪约签了十年,就算债还清了,他也必须继续履行合约。
比起许安勋规划的流量路线,他更愿意靠演戏吃饭。
《枕山河》剧情偏向正剧,制作班底颇有名气,通过之前出品的剧攒下了不错的口碑。
好剧本好班底可遇不可求,就算在投资上比不上《山海》那样的大制作,这样的配置也已经足够圈内众人削尖了脑袋争抢。
制作团队用人不拘一格,不管是新人还是素人,只要试镜通过便能选上,因此竞争不是一般的激烈。
直到时针走过十二点,淮月才放下剧本,明天还要录节目,他不能熬太晚影响状态。
临睡前他看了眼微博,刚点进去就是满屏的凌彻生日相关的信息。
前两天凌彻突然关注了淮月的大号,淮月无知无觉,直到许安勋告诉他他才知道。
公司现在虽然已经把微博账号重新交给他自己,他平时却根本不登,默认登录的一直是小号,便没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凌彻关注的人一直很少,除了几个早期结识的业内朋友,就只有合作过的几名大导和前辈,当这样的关注列表里突然混进一个格格不入的淮月时,便显得格外显眼。
淮月不知道凌彻是不是误触,许安勋告诉他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天,再去问凌彻显然已经不太合适,再说当时凌彻已经出发前往国外,两人隔着时差,他更没有打扰的理由。
淮月滑动着屏幕,刚过十二点,凌彻生日的相关词条已经上了热搜。
凌彻从不公开庆祝生日,微博也不营业,倒是工作室踩点发了一条祝福微博,附带凌彻的棉花娃娃抽奖,算是给粉丝的福利。
淮月逛了一圈,顺手给几条十分用心的庆生微博点了个赞,才退出微博准备休息。
……
节目组第二天的策划延续了前一天的风格,录制得很顺利,有了前一天的磨合,第二天嘉宾们更加熟悉,节目效果比第一天还要好上不少。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淮月的错觉,自从下午开始,他便觉得节目组的气氛不太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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