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筝脚步顿住,但没有回头,“傅先生不会迟到的,这是他的行为准则。”
“好吧。”
瘦削的背影从铺满阳光的长廊隐入背光的阶梯,就像一朵被乌云遮掩的崖缝间的花。纪延廷好像读到了他的孤独,可谁又不是孤独的。置身于这个巨大而空旷的建筑中,孤独从脚底滋长,变成树藤,变成牢笼,变成茧。只有纪苑卿飞了出去,从浪花的顶端,一跃而下,那一刻,她是自由的。
今天是他的生日,也是他妈妈的忌日。这个场馆晚上将会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他父亲会把他介绍给各界,再说一些煽情缅怀爱妻的话。他会接到各方祝福,再接到各方的怜悯。
无聊透顶的人在无聊透顶的宴会说着无聊透顶的话。
他对这场宴会的反抗只有熬通宵打游戏,很可惜并没有成功猝死。所以他现在只能去换衣服,让他父亲请来的人把他打扮成一个人。
·
傍晚六点半,开始入场。
落日长提旁巨大的日轮如同灼烧的火球,一半天空幻化成绚丽的橙红色,一半是粉紫色,海面浮光掠影。可惜,每个人忙碌着交际,无暇欣赏这漂亮景色。
微笑、问好、交谈。
换下一个。
微笑、问好、交谈。
......
七点,宴会正式开始。傅岐接过话筒,如下午彩排那样念出准备好的句子介绍纪延廷,上演一场挑不出毛病的父子情深。
七点零五分,傅之恒进场,灯光昏暗,为他的迟到打了很好的掩护。只可惜,他的位置在主桌,舞台的灯光照到他的侧脸。
傅岐极其自然地泄露了他的迟到,并说:“请大家原谅,年轻人还是谈恋爱比较重要。”然后又举杯朝台下某一桌的中年男人举了举杯,“孙总大概也有这个烦恼了吧。”
随后,其他人捧场地鼓掌,心照不宣地起哄。除了主桌的两个人,其他人脸上都挂着笑。
傅之恒拒绝了餐前起泡酒,让侍应给他换波尔多红。他从口袋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纪延廷,“生日快乐。”
“谢谢——哥。”
“嗯。”
露脸当吉祥物的任务已经完成,纪延廷跟他哥打了个招呼就远离纷扰,从侧后方楼梯上了二楼,又沿着消防暗梯走到最上方的露台。
方形盒子的四个角很尖锐,硌得手掌有些刺痛,纪延廷把他哥送的礼物打开,是一块杜卡迪的车钥匙。他轻笑了下,把钥匙放进西服内袋。
开心只持续了一瞬,忧郁、无力如同激荡的浪花涌上来。他双手握紧栏杆,与学校天台不同,这个栏杆外没有一米多宽的水泥平台,也没有......笨蛋会跑上来紧紧抱住他。
跨过去,就能看着漂亮的贝壳纹理坠落。跨过去,就能像他妈妈一样重获自由。
沉寂的黑夜忽地被一道清亮的声音打破,“纪延廷,你是不是在上面?”
他猛地转过身,双目死死盯着幽暗狭窄的消防梯。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找到你啦。”禾乐从黑洞一样的楼梯口冒出头来,他似乎精心打扮了一番,脸蛋比起平时要更水润白皙,如同戏剧中的勇士突然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救出公主。
草莓、果仁、巧克力......甜蜜的气息在小小露台蔓延,本次宴会请了五星级酒店的大厨过来亲自掌勺,食物水准很高。禾乐吃了一块蒙布朗蛋糕,又吃了一块马卡龙还有些意犹未尽,眼巴巴地看着装满甜点的盘子。
草莓从蛋糕顶上飞起来,打着转轻飘飘飞到禾乐眼前。
“想吃吗?”纪延廷问。
“嗯!”
咻一下,草莓飞到纪延廷口中,慢条斯理咀嚼咽下后,他才说:“不给。”
“纪延延!才一天没见,你又变小气了。”禾乐用那种非常不可思议的语气说,好像无法相信怎么会有人二十多个小时就变得如此吝啬,连一颗草莓都不愿意分给他可爱的同桌。脸颊鼓起,咕咕哝哝埋怨:“这甜点还是我拿的呢,才吃了两块。”
“你可以不给我拿。”纪延廷瞥了他一眼,故意说欠揍的话。
禾乐轻轻哼了一声,“幸好刚刚你爸爸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吃饭,不然现在就真的跟你抢了。”
说完突然发觉好像在别人爸爸说话的时候吃饭不礼貌,禾乐找补道:“但是我也有认真听,他说会以你和你妈妈的名义成立助学基金。”
“他说的不听也可以。”纪延廷打断他,叉了一块拿破仑蛋糕给他。底下的饼干碎像雪花一样簌簌掉落,把禾乐的浅蓝色西服弄得很脏。
禾乐站了起来拍了一会儿,怕他又突然袭击,没有坐回去而是转过身靠着围栏。
禾乐说:“我在你们后面两桌,早就看到你了。”
“那你怎么不过来,我还能给你讲讲唛架上的麦克风受哪几个力呢。”
这个坏蛋有一种把天聊死的魔法,谁会想周末出去玩儿还聊受力分析,禾乐悄悄翻了个小小的白眼转而跟他分享前几天同周遥西的神奇对话。
“遥西说我们是一样的,他还问了几次我是不是经常跟你上钟楼玩儿,我猜他也想进去拍照什么的。我第一次见到钟楼的时候就觉得它上面的视角肯定很好,而且它墙壁上的琉璃窗非常漂亮。”
“什么一样?”纪延廷皱了皱眉。
禾乐说:“兴趣吧,遥西说我们的癖好是一样的,只不过我还没开窍,但是他说你肯定懂,因为你很成熟。他肯定是没有看过我的照片,只看我拿着相机到处晃所以才说我没开窍。校刊照片已经选好了,等发行之后我一定要给他送一本让他看看我拍的照片,我怎么会没开窍。”
“哦对了,你要吗?我把你举旗进场那张也发给学长了,可没让你白给我看书包。”
纪延廷看着他,陷入了沉思,向他请教变速运动的时候他都没有露出过这样凝重的表情。
他问:“周遥西还跟你说了什么别的吗?”
【作者有话说】
居然!居然!一百营养液了(哭哭□□,给大家表演一个原地下腰胸口碎大石徒手接利剑,都没有
但是!!明天也更新!谢谢大家!!另外还有我的香吻一个,不准不要[亲亲][亲亲]
第19章
禾乐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又偷了一块马卡龙,双颊塞满食物,咀嚼了好一会儿才能调动舌头发声说话,“唔——还说了一些宗教的东西,我不太懂,大卫、约拿单、苹果什么的,让我不要好奇苹果,他可能喜欢宗教题材的摄影,从前我加的一个摄影同好群里面也有专门从事这个的人。”
良久,纪延廷轻轻地嗯了一声,认同了他的观点,“周遥西应该想跟你交流摄影技术。”
“是吧。”
禾乐觉得自己能在周遥西那云里雾里的话语里边提炼出重点十分不易,纪延廷的肯定让他非常高兴,于是他拿出傍晚到达这里时拍的照片给纪延廷看。
“是落日,好漂亮吧。”他有些得意,仔细抓弄过的小卷发一翘一翘地跳动,一下一下搔过纪延廷的下巴。他的视线穿过毛茸茸的发顶,落在波澜壮阔的落日海面,赞许地发出一声回应。
“非常美。”
禾乐又给他看了几张海鸥和小螃蟹的照片,抱怨差点拍到鸟捕鱼的一幕,但是被爸爸催着进场错过了。
漂亮风景随处可见,但大多数人行色匆匆,与美好擦肩而过。少有像禾乐这样,对世间万物感到好奇,时刻为美好驻足的人。
纪延廷静静地听着,表现出十足的耐心,这与他的作风不相符。禾乐兀自说了一会儿停了下来,今天的纪延廷很不一样,具体怎么不同他说不出来。
从进场见到他,很多人把他簇拥在中间于是禾乐就没有过去,而且禾乐才知道他是傅家的孩子,原来爸爸常说的大客户就是纪延廷的爸爸。可是在傅岐说话的几分钟里,纪延廷表现得很冷酷,与禾乐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差不多——疏离、阴鸷。
“没了吗?”
“太匆忙了,没拍太多。”禾乐滑动着手机,不小心滑到一张截图——点点飞过去亲吻纪延廷。
图片中的纪延廷仰着脸,姿态放松地迎接点点,阳光从侧面投过去,截图的清晰度不算高,反而显得这一幕失真又梦幻。
禾乐着急解释,“我只是觉得这一幕很好看。”
“我又没说什么。”纪延廷抿了抿唇,垂眸看着禾乐渐渐被红晕覆盖的耳尖。他抬起手,禾乐往后缩了缩,“不许揍我。”
纪延廷无语地冷笑了一声,顺着他的话说:“你私藏我照片我教训教训你怎么了。”
好吧,有点道理,他不应该私藏纪延廷的照片。禾乐抬手捂住双颊撇着嘴,紧闭双眼,神色凛然,“来吧,我准备好了。”
感受到眼皮外的空气流转,禾乐嗅到一点木质香,随后,微凉的指腹落在他的嘴角,粗鲁地擦拭。
“吃的什么东西油乎乎的,还不擦嘴。”纪延廷嫌弃地说。
禾乐的嘴巴被他蹂躏得微微发热,他一把拍开纪延廷的手,“我涂了唇膏!”
“什么?”纪延廷少有吃瘪,泛着晶莹亮粉的手指黏乎乎的,他啧了一声,抽出口袋巾使劲擦了一通。
禾乐偏过头偷笑。
楼下传来音乐声——弦管乐版本的生日歌。禾乐拍了拍他的手臂,“可能要给你切蛋糕了,我们下去吧。”
纪延廷仍跟他的手指作斗争,不甚在意地说:“没有我也能切蛋糕。”
“为什么?是你生日啊。”
“除了是我生日......”纪延廷停下动作,“今天还是别的重要日子。”
他的脸色冷了下来,一半陷在阴影里,一半沐浴在月光下,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消弭的距离重新横亘在两人之间。
禾乐蹦了蹦把身上剩下的一点饼干碎屑拍走,抓住他的手腕往下面走,嘴里念念有词,“生日怎么能不许愿切蛋糕呢。”
因为体型的差异,禾乐拽着不愿挪步的人就像拽着一块大石头,花费全身力气才把人从高层露台带下来。随着阶梯降落,纪延廷的心也一寸寸沉了下去。马上就要回到那个人人戴假面的宴会,听叫不出名字的人对他说生日快乐,嗅着甜腻得作呕的蛋糕味。
在他生日这天,人群喧闹时,某个黑暗的角落就会传来“砰”一声巨响。
那些被淡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看着明明得知自己的遭遇还拽着他往前走的人,这一刻,他有些恨禾乐。
明明你对所有人都包容备至,为什么偏要拉自己去吃那个变质的蛋糕。
纪延廷像一块沉默的石头,目光愈发沉了下去,内心擅自给禾乐下定义。
禾乐,跟别人也没什么区别。
一门之隔,宴会厅奏响热闹的祝歌,两人的长廊不发一言。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禾乐放开他的手,纪延廷双脚被钉住,最后一个站在他身旁的人也走了。脏污的口袋巾掉在地上,他什么都抓不住。
千万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的咽喉,收紧,声音随着妈妈的坠落飘远。他喊不出来,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看着乌鸦和鸥鸟落在妈妈的尸体上,看着海边怦怦怦绽放庆祝烟火,看着玻璃窗内的宴会厅觥筹交错。
一切的热闹与冷寂都与他无关,又都与他息息相关,他只是一块石头,多了个观察的本能。
嘭——第一簇烟花绽放,禾乐回来了。他抓住冰冷得僵硬的手,带纪延廷逃离虚假牢笼。
沙滩上空无一人,不时吹来的风卷着海水特有的咸腥气。禾乐把纪延廷按在沙滩上坐下,不准他回头。
面对着浓墨深渊般的天空与海面,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哒的一声——打火机的声音。身体里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思想从过往沼泽抽离,纪延廷无言地笑了笑,这个笨蛋又在转动脑筋了。
“好了,你可以转身了。”禾乐说,随后催促,“快点快点。”
纪延廷深呼吸,恢复冷酷表情转过身,仅一秒,冷酷面具破裂,尚未调整好表情就又被催促,“蜡烛要灭了!”禾乐用单薄的身子挡着风,小心翼翼护着蜡烛,还有“蛋糕”。
伴随着庄严的弦管乐背景音,禾乐加速跟唱生日歌,马不停蹄让纪延廷闭了几秒钟眼睛许愿,吹蜡烛,终于松懈下来。
“这也太大风了。”他一边说,一边拿着小树枝在沙子蛋糕旁画“切件蛋糕”——没有甜腻味儿,也没有乱七八糟的奶油装饰,就只是一滩沙子。
纪延廷像被沙子迷了眼,偏过头眨了好几次眼睛,随后掏出手机对着面前的沙子蛋糕拍了张照,才把蜡烛从地上拔出来。
禾乐圆圆的大眼睛倒映着漫天星光,闪亮且真诚,“生日快乐,纪延廷。禾乐独家手工定制蛋糕。”
“为什么?”
禾乐很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是你的生日啊。”
沙子做的蛋糕,变奏的生日歌,不为了什么别的,就只是因为他的生日而已。
海浪翻涌,心潮以同样的速度以及力度拍打胸腔,银白月光盈盈撒下光尘,纪延廷不动声色压下莫名悸动,心口不一说着挑刺的话,“比你画的朱元璋好一些,至少看得出来是蛋糕。”
禾乐哼了一声,把树枝递给他,宣布:“好了你可以吃了。”
纪延廷接过,碰到他的手指,顺势挠了挠他的手心,“谢谢。”拿着树枝一点点拨动沙粒掩盖“切件蛋糕”,就像真的在缓慢把蛋糕吃掉一样。
“你刚刚许了什么愿?”禾乐问。
纪延廷缄口不语。
“好吧,说出来不灵,你还是别告诉我了。”禾乐埋头在西服口袋掏了掏,手握成拳,让纪延廷伸手出来。
“什么?”
“你先伸手。”
纪延廷伸出手。
“生日礼物。”
禾乐的声音与被纸巾包着的草莓一同掉落,他觑着纪延廷的神情,见他沉默了许久都没动。解释道:“我知道你生日的,但是不知道今天是来你的生日宴会,礼物放在家里了想着周一拿给你。不喜欢就不要这个了,这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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