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时笑着回过头来:“江宗主睡糊涂了吧,我还没死呢,你当然也没死。”
江展撑着胳膊想起,但裴时让他再躺一会儿。
“不应是楚长老帮我诊治,我怎么不在主殿,这是哪里?难不成天渊派已经覆灭了?现在是哪年哪月?”
裴时被忽然问了一箩筐的话,皱了皱眉,赶紧唤小弟子去喊江熄来。这段时间灵力耗费的有点多,他得去好好补一补了。
江展看着匆匆而来的江熄,闻见他一身的油烟和饭菜香味,捏了捏眉心:“你过得还算滋润,看来一切无碍。”
“只是最近而已。”江熄苦笑了一声,“楚长老被刺杀了,裴少君是我请来的,您所在的地方是巳渊坛的地窖,如果爹您觉得能活动了,我去问问裴少君能不能给您换个地方。”
“你怎么还用上巳渊坛的地方了,向正雁呢,他人没了?”江展环顾四周,这里只躺了他一个人。
“爹您可别瞎说,向坛主已经大好了。”江熄忙道。
“好了就行,看来我昏迷太久,发生了不少事。”江展拍了拍自己毫无韧性的胳膊,试探了下自己的灵台,虽有破损但还能凝气,“再多叨扰几天吧,还动不了。”
于是他盘腿凝气,手上渐渐有了些温度。
吐纳几次后,他便看见了围绕在江熄身边的结界,以及注意到了江熄左手上的戒指。
在他的印象里,自己的儿子只喜欢金冠,旁的首饰是一概不戴的,这戒指不是定亲的灵戒,但款式也不似戴着玩的东西,他忍不住问道:“熄儿,你这戒指?”
“定亲了。”江熄晃了晃手笑道。
江展一拍大腿,他就知道,光靠他这儿子怎么可能抗的下这么大的天渊派,肯定是有个贤内助帮衬,他脸上乐呵着:“你总算想明白了,清儿呢,怎么没跟着一起过来?”
“我不是跟她定的亲。”江熄收回自己的手来,摸了摸鼻子。
“不是清儿?也是,你身上是火灵根的结界。”
江熄来的太匆忙了,身上连件大氅都没披,向还寒在他身上加了层结界才让他进冰窖,自己在外等着。
“嗯,您先休息吧,该知道的总会知道的。”
三日后,江展搬回了刚修缮起来没多久的主殿,然后手上下搓着脸,仿佛要把一脸折子捋平,手边的茶水都快凉了也没喝下去。
在这三日里,江展得知曾经的五峰没了四峰,自己的好护法和外门勾结意图夺位、派里出了一堆魔修,自己不成器的儿子终于筑基甚至成功参加了大比,结果内丹挖了这辈子都无法修炼了,然后还和向正雁教出的那个忠孝弟子定了亲。
他在听到这些事的时候脑子都是乱的,他一会儿惊讶于江熄筑基后敲响了荡月钟,一会儿一脸疑惑地听自己的弟子说江熄和崔满的女儿定了亲,结果被崔满的原配领着儿子揭露了其卑鄙行径,再听到宋晚枫残害门内弟子时候愤怒无比,后又听到陆尧生意图夺位后叹息连连。
此刻他面对着江熄,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从何说起。
“父亲,您大概也听说我没灵力的事了,我这些年挡在江睦面前也够久了,现在实在挡不住了。”
其实江熄一直知道自己本就不是被期待的那个人,这些江展也都跟他说过,但是江睦年纪尚小,只能他这个兄长在前面顶住。他们只能等待,只能期待,期待江睦成长为合格的继任者,不是第二个江熄。
江展点了点头:“这些年委屈你了。”
“这是我作为兄长该做的,是母亲在天有灵,保佑我和江睦挺过来了。”
江展深吸了口气,久久又不再说话。
“父亲,我知道你一时可能接受不了天渊派有这么多变化,但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这也算除了些沉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江展敲了敲桌子:“我不能接受的不是这些事!”
崔满和姚荣来是什么货色,江展能一点没看出来?至于宋晚枫,自己在的时候他当然不会大张旗鼓地造次,陆尧生更是隐藏之深,这两个人的先后倒台,对于天渊派和他来说都是好事。
他一口把凉茶喝了下去,还咳嗽了两声,然后语重心长道:“你那个道侣是怎么回事,你不一直都喜欢女的?听说他救过你几次,还帮你修炼,你是不是受人家几次恩就想着以身相许了?但是熄儿,你可别糊涂啊,这可都不是爱啊。”
“我二十四岁了,又不是十四岁。”江熄摸了摸手上的戒指,“什么是喜欢我分得清的。我以为您喊我来是跟我谈门派事务的,要是光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就走了。反正我们亲也定了,这事就不会有变。”
见他真的要走,江展赶紧留人:“等等,等等!”
既然话都说道这个份上了,江展便一股脑问了出来:“你俩,咳咳,谁做主?”
道侣一事在修仙界也算不上稀奇事,江展也见多识广,但是问出来还是有点让他老脸一热。
“我也不是一定要拦你们这事,就像你说的,木已成舟了,你这些年也不好过,往后轻轻松松得也好,但就是……就是……你们两人谁做主?”
“他做主。”江熄听出江展想问什么了,挑着眉就把话说敞亮了,然后就瞧见他爹的嘴都惊到合不上了,于是把眉头降了下来:“至于这么惊讶?”
“真没出息。”江展拿起没了水的杯子,装模作样又喝了一口,手都是抖得。
他其实对向正雁那弟子有印象,长相清秀但有些阴郁,人挺高大的,后来离开巳渊坛的时候他还好好瞧了一圈,那弟子比起之前来看更精神更健硕了。
他觉得自家儿子能做主的可能性不算大,但还是存了一丝侥幸,问完也没死心:“就没想过……你做主?”
“我习惯享受了,太累的事做不了。”江熄不在意地说道。
这事怎么说呢,向还寒很会照顾人,反过来的话江熄真不见得能那么耐心,也不见得会舒服。
见他这爹果然没什么正经事想问他,江熄于是便迈步真要走了,冷不丁又听到江展说了一句:“我总想往高处爬然后保护你们,结果失败了,这一年,你做的很好。”
江熄笑了笑:“我可是被选中的人,只是完成自己命中任务罢了。你若是真有一天爬上去了,记得别搞拜高踩低那一套了,不然以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穆瑛和陆尧生含着悲愤找上门。”
其实在江熄眼里,他觉得江展这一代大概是完成不了公平之梦的,他们这一代也很难。身世地位的偏见自古就有,不甘于卑微的人总会想翻身,而理想的世道,大概只有先实现百家一心、大一统后才能徐徐图之。
他现在也算是开了个好头吧。
人生的跌宕最是催人成长,江展在江熄的身上看见了这种变化。
几日后便是江熄的生辰,他在席上再提卸任少宗主的事,江展没拦,并宣布在江睦生辰时举办仪式。
向还寒早就听江熄说过这事,此刻看见他举杯扬着脸笑,但眼底除了释然其实还有遗憾。
江熄说他从前猜的很对,天渊派的至高心法并不在他身上,他爹在一觉不醒前把至高心法藏好了,藏得位置只告诉了江睦。和那个他筑基的洞穴一样的,是个只有江睦的血才能打开的地方。
他并不觉得难受,因为如果他是天渊派的宗主,也会做一样的决定。而且他从来不羡慕那些坐上宗主之位的人,当少宗主的这些年他也没觉得多高人一等,不是照样被人指指点点、指手画脚,只是从人前变成人后罢了。再说了,他不擅长勾心斗角也不擅长拿捏人心,直来直去率性妄为,也不是不会走些弯弯肠子,但那样太过憋屈。
所以还是卸了好,大好河山还等着他去快活。
江熄那日瞧着很开心,喝了不少酒,里面有一坛是向还寒酿的桂花酿。归来后手里把玩着向还寒送他的紫玉手镯,枕在他的腿上夸赞他雕刻的手艺见长。但向还寒觉得,他大约不是真的开心,不是因为从高台上坠落了,而是在一群人里,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这事情其实早有端倪,有日去黑石镇,两人路上又遇到扒手,向还寒瞧那人没什么灵力,于是便放手让江熄去捉——江熄虽总说自己现在是剑客,但其实没有施展的地方。
可是江熄没能拿下这人,饶是对方灵力低,也足够使出些比普通剑法强的招式来,光是几个碎石攻击就让江熄有些难以招架。
最后向还寒一招制敌,江熄也是这样淡淡地笑了笑。
江熄会偷偷摸如意剑,也会试着凝气,他会手上摇着向还寒的乾坤袋,其实暗地里较劲地想要打开。
在天渊派,他身边的人都能用灵力,只有他不行,所以渐渐地,江熄更喜欢留宿在藏春阁。
他好像没有以前伶牙俐齿了。
立冬那日,大雪初霁,江展领着一家人一起去祭拜了苏曼娘,江熄拉着向还寒同去,说是这么久了忘记带给他娘见见人。
众人远远便看见她坟前被雪埋葬的枯花,以及一旁已经几近白骨的人。
不知被多少秃鹫啄食过,他除了头皮和指节上腐烂的皮肉外,其余连内脏都被掏空了。
师从心回山禀报时是这样说的:穆瑛已死,其尸首发现在圣火派三十里处的红芒村,而陆尧生不知所踪,但身负重伤,恐是命不久矣。
枯花下压着乾坤袋,花样是玄天峰的。
虽然不知道这人是陆尧生本人还是他摆在这里蒙混过关的替身,但在自家娘亲墓前看到这一幕还是令他心里一阵膈应。
他没有对江展说起过那些从陆尧生口中的故事,他爹或许知道自己妻子与他人的往事,或许不知道,但往事早已化成尘烟,这些都不重要了。
“收一下骨,埋到山脚下吧。”江展收起了乾坤袋,招呼自己的弟子道。
江熄瞪了那堆白骨很久,久到是向还寒牵他往前走到地方跪下的。
过了几日后,向还寒提出散散心,江熄有些疑惑:“散什么心?”
“感觉你一下子闲下来,有点无聊。”
在藏春阁连续住了五日的江熄笑了笑:“是有些。”
于是他们去了北疆看雪景、看雾凇,也垂钓了,约好回来就成亲,但向还寒把江熄带去了闻九宴那里。
初时江熄不太明白,后来看见他爹、裴时和向正雁也在,看着他的时候,表情一个比一个严肃,让他有种仿佛有人要大限将至的既视感。
第109章
江熄迷惘地看着向还寒, 手被紧紧攥着,朝几个长辈行了礼。
“你们在我门前就干瞪眼啊,行了, 都一把年纪了,有话直说不就行了。”闻九宴推了推身旁的江展:“江宗主,你是他爹, 你来说。”
江展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来, 盒子上有符纸做的禁制,不过已经被灵力所破,如今只一层结界罩在上面。
他犹豫地上前, 朝江熄打开了盒子:“闻大夫和裴少君都是医修里的佼佼者, 他们可以试着让你恢复灵力,但也有必须要用到的东西。”
盒子里的内丹露出来, 江展看了眼自家儿子蹙着眉,于是一鼓作气说道:“我原本不想告诉你这颗内丹是哪里得来的, 但我怕你后来知道了会跟我闹。”
他叹了口气:“是陆尧生的, 他给你留了封信……”
“我不需要灵力。”江熄按下盒子, “也不想用他的内丹。”
“爹知道你不想用, 但他毕竟是元婴后期修士,内丹总比别人的好一些, 爹当然也能找个机会从外面给你寻一寻, 可是肯定就没他的好。”
闻九宴在一旁劝道:“内丹置换术原本就风险极大, 极难恢复, 你从小便在陆尧生的灵力护佑下修炼, 身体对他的内丹的排斥要小一些。”
江熄对着几个长辈也不敢发太大的脾气,但仍是一脸不满:“我就算没有灵力,这辈子也会过得很好。”
说着便是转身要走, 但回头的路被向还寒拦住了:“你不想用他的,那就用我的吧。”
“向还寒,你又是要干什么?你一声不吭把我领到这里来,是不是早就和他们计划好了,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所以一路上逗我开心?”江熄已经很久不如此刻薄地跟向还寒说话了,一开口便偏开头去,生怕自己说不下去了,“我不需要他陆尧生的施舍,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向还寒拉住江熄的手,低头看着江熄已经有些红的眼。
“这不是施舍,是他本就该为自己做错的事赎罪,你也没必要为了他的错折磨自己。”他将人拥进怀里,轻声道:“他已经死了,所以看不见你的生活,再不会愧疚,你应该活得更好,也值得更好。”
“我比谁都清楚你不甘心当个普通人,我也一遍遍问询师娘有没有办法能让你恢复,江宗主找到我的时候也是忐忑不安,我们都觉得这是最稳妥的路才会带你来。所以江熄,我瞧见你的不开心了,我宁肯不要内丹也希望你开心。”
爱情到底是什么呢,会让人有能力解读另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也会让一个人一次又一次愿意为之牺牲他珍视的东西。
江熄的额头抵在向还寒的肩上,手止不住地发抖:“我的灵力没了,是被他害得,他从一开始就骗我,我叫了他十几年的师父,他看到我在众人面前活得这么可笑,然后告诉我慢慢来……告诉我会好的……”
“我不想当个废物,我不想当的。”
江熄哭得很沉默,但向还寒感受到了脖颈上的湿意。
几个大人在一旁站着,很识趣地不说话,闻九宴看天看地看对面的裴时暗戳戳想要碰向正雁的手。
真是为老不尊。
最后江熄意识到身后还有人,慢腾腾在向还寒肩上蹭了几下才从他身上挪开。
“这是他欠我的,但他欠我的远不止这些。”
可他仍然不想看陆尧生的信,向还寒便替他收好,没有让他抬手扬进湖里。
人不是一成不变的,好人会在一个念头下变坏,坏人也会在一瞬间向善,现在不喜欢的东西会在未来某一天爱上,而现在十分喜欢的东西说不准会在将来厌弃。
所以现在不想看的信,说不定在很久很久的以后想要读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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