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又很快恢复了往常般的气氛,不管是皇子还是柳尚书都将方才那一幕掩饰下去,在最后散场时还有许多官员纷纷上来交谈,宋铭川远远地看见有许多人围住了裴晏。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一场戏下来,原本许多摇摆不定的人心下总会多几分计较,大皇子离开得很快,柳尚书也不遑多让,表面上看只是波澜起了又散。
但其中波澜并非就此消失,或许是掩埋在面上宁静之中。
“走走走,”龚子庚站到宋铭川身边,挤开想连着宋铭川一起包围的人,和他一块艰难地往外走,“咱们路上好好聊一聊……我应该不同我家老爷子一起回去,你家马车来了么?”
宋铭川本想说没有,但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面前,车夫的脸看上去过眼即忘,朝他点了点头,宋铭川认得——是十二。
“……来了,上马车吧。”宋铭川欲言又止地把龚子庚推了上去,“走。”
这一路大多是龚子庚抓着宋铭川说话,宋铭川有些神思不属,应了龚子庚几声后陷入沉思,等到了宋府后,宋铭川先下马车,对十二说,“送子庚兄回府——你知道龚府在哪吧?”
“知道。”十二点头。
“诶没事,他不知道我也能指路,”龚子庚大大咧咧从车窗探头道,“那我走了啊!”
十二扬起马鞭,瞥他一眼,“龚大人,不要探头。”
“噢对对。”龚子庚听话地把头缩了回去。
宋铭川看着这一幕,在江南或者更早以前就有的疑惑突然浮现眼前。
他总觉得十二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江南时便如此想过,但没深思就抛在了脑后,如今十二与龚子庚一同出现时,某种快要被他忘掉的东西又隐隐约约记了起来。
而一旦想起这是什么,宋铭川的表情骤然精彩起来,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
……能说吗?原著中的缘分,还是有些……奇妙?
他晃晃悠悠地回了府。
皓月当空,骤然想起原著中的一些事,又瞧见了龚子庚与十二,宋铭川莫名感觉到一种浅淡的、微妙的安宁,这本书里的场景好像也逐渐以另一种方式现实了起来。
还有,裴晏真的长大了。宋铭川再次确定了这点。
一旦抛开过往的目光去看他,裴晏今日的举止言行就复现在宋铭川的思绪之中,他显然是在下一盘棋,看似在与大皇子柳尚书博弈,实际上或许是在与裴帝博弈。
抛开其他情绪,裴晏这样锋芒毕露却又笑意盎然的模样宋铭川其实很喜欢。
若是他在现代遇到这样的裴晏,想必会相谈甚欢,若是有合作,应当也会很默契。
他漫无思绪地放任了自己这样无厘头的想法许久,听见身后有动静,若有所感地回头。
裴晏不知何时来的,在烛火下静立着,看着他。
宋铭川也回看。
一时之间无人先开口,只有烛火跳动。
“宴席散了?”最后还是宋铭川移开目光,问道。
“嗯……被抓着说了许多话。”裴晏坐到他对面,“都是废话……又走不脱。”
“怎么叫十二过来了?还让人当车夫。”宋铭川的目光从裴晏的眉眼掠过,或许是夜间,他神情放松,声音也很低,是平日里交谈的闲言絮语。
“宫宴人与车多了,宋府的马车未必能进来,就让他去了。”裴晏眉目柔和注视着他,眼神温柔,“也想让他留在宋府,老师能看见,我也能安心几分。”
“所以今晚先到我面前过明路,是吧。”宋铭川抬眼看他,轻哼一声,倒也没有生气。
“嗯。”今晚的宋铭川好像格外温和些,裴晏忍不住伸手去握住了宋铭川的手,摸索着十指相扣,摩挲着宋铭川温凉的肌肤,低声开口,“十二的本领很好,仅次于方宁,本来我想让方宁来,但宫里有人认识他……怕被认出给老师惹麻烦。”
“……手。”裴晏年轻人火力旺,手掌是源源不断的热度通过相扣的指尖传来,宋铭川下意识抽了抽自己的手,没能抽出来,有些无奈,“别闹,松开。”
“老师先应我,把十二留下来。”裴晏拉起宋铭川的手,晃了晃。
仗势欺人,讨价还价。
宋铭川再次尝试了一下,没能把手抽回,啧了一声,“行,明日我与元宝说。”
得到应允,裴晏眉眼一弯,没有松开宋铭川的手,而是送到自己唇边,轻轻啄吻了一下,触感湿热滚烫。
宋铭川顿时像被火燎到般抽回自己的手,有些恼怒地瞪他一眼,“动手动脚做什么?”
裴晏分明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这样动不动就要亲一口摸摸手的习惯从哪里学来的。
裴晏低低地笑了起来。
“行了,大半夜不回宫,净往我府上跑,现在十二我也留下来了,你要住也有房间,别腻在我这,都这么晚了。”宋铭川听不得他如今声音里的愉悦,起身要赶人,裴晏往后一靠,笑着摇头。
“老师,别赶我走,我可还有正事要说呢,今晚的宴席你觉得如何?”
裴晏也惯会制衡人了,正事放在最后说,吊人胃口,还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吃准了宋铭川要听。
宋铭川都快被他这样的小手段气笑了,但他确实想听,伸手敲了敲桌案,宋铭川道,“有话直说,说完就走。”
“好好好……”裴晏举手讨饶,“还是多亏翰林院这桩案子,倒叫我查清了些了不得的东西,老师应该看出来,大哥急了。”
“柳尚书似乎也不知道大皇子做了什么,”宋铭川道,“不过今晚宴席后他一定会去查,毕竟大皇子殿下今日的态度确实有异。”
“不错,”裴晏开口,“如果他们要查,应当也只能从一个人身上下手,就像我一样。”
“冯元。”宋铭川接话。
裴晏含笑点头。
下一刻,宋铭川悠哉悠哉起身,“说完了?”
“……”裴晏的笑容瞬间消失,徒劳地想伸手,被宋铭川躲开敲了一记,只能吃痛收回,他有些可怜巴巴,“老师……”
“说完了就走。”
门扉无情关上,四皇子殿下被关在门外,宋铭川靠在门上,松了口气。
……真是越来越难招架了。
第62章
秋闱越来越近了, 京城里关于这件事的讨论也开始变多。
因着冯元之事并没有传出去,陛下也没有给出说法,日子就无事发生地往前走, 只是被拆掉的样卷自然不能用了。好在每年的题库中都还有备份来得及替换, 宋铭川感受了一把古代加班极限, 等到卷子最终封好送走时, 才长舒一口气。
“终于完事儿了……”身后同僚们也纷纷发出解脱之声, 一位年轻些的王编修便探头, “诶,要不庆祝一下,咱们晚上一起吃顿饭?”
“可以啊,”宋铭川整理好手头的东西, “不过我不常在酒楼用饭, 要吃什么还真不知道。”
“这个简单,京城袖香楼,老字号,里面的东西都是一绝,价格虽然高点, 但都累这么多天了, 也不差这一口。”旁边有同僚道。
说走就走,几人便有说有笑出门,各个都瞧见宋府马车停在门口。
其实坐马车不稀奇,但宋府的车夫很是兢兢业业,每次到点便已停好了马车,总能一眼被瞧见。
“噢,我得和家里人说一声不回去用饭了,”宋铭川看见十二, 忙回头,“诸位稍等。”
几位同僚站住脚,只见宋铭川前行几步和车夫交代了些什么再折返,各自不由开起了玩笑,都是年轻人,说话就嘻嘻哈哈。
“家里人——想必宋侍讲已成家了?”
“好似没有听说过,那就是家中有美妾喽?”
“饶了我吧,”宋铭川苦笑着摇头,“我家中没人,也没有姬妾。”
“不信,不信,若是家里没人,怎么还多此一举要和下人交待去酒楼?”
宋铭川:“……”
当然是因为一些不可告人的缘故。
自从答应裴晏放十二来府上后,宋铭川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上下班都规律了起来,如果要忙什么到很晚,总会忍不住交待一句——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交待。
如果他忘了交待上这一句,回到府上必然会看见一个裴晏。裴晏还就站在灯下,幽幽地盯着他,也不说话,好像他犯了什么天条。第一次宋铭川喝口茶回头看见他,差点没把茶喷出去。
现在的裴晏有种“我偏要这么做”的强势,又学会了迂回的手段,平日里不觉得,一旦宋铭川碰到了那层墙壁,就能感受到裴晏如今隐隐约约的独裁。
暗卫像个光明正大放在他面前的提示器,告诉他裴晏在注视着他,当然,比起在江南时神不知鬼不觉在旁边插暗卫说他去青楼,如今这手段已经进步很多,至少十二是他点头放进来的,没有那种被窥伺的感觉。
这样的退让一步,也不知道是纵容还是妥协,但这个中缘由显然不能同外人道之。
宋铭川干咳一声,把这话题插科打诨过去了。
袖香楼的环境果然倒好,他们各自落了座,立马就有琴师在屏风后奏曲,一派清幽,几人坐下就开始聊闲话。
男人谈话永远离不开谈八卦,不管是外面听来的战事,还是谁家贵族的笑话。
“西北战事越发焦灼了,陛下先前说要与诸国谈判看看他们的条件,但这些小国竟狮子大开口,张口便要十城,谈判破裂,只怕过几日又要开打了。”
“其实论兵力,这些小国何尝能与我们抗衡,但近来国库短缺、粮草又不齐,李将军也没办法……”
“今年诸事杂乱,江南贪腐、西北开战、陛下又中毒……诸君,此相不稳,我总觉得不安啊。”
“怕什么,”宋铭川听着他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聊天,夹起一块鱼,“咱们这几个小官,出什么事也做不了主也逃不脱,不如心态放好些,还能多吃两碗饭。”
“说是这个理,”有位同僚说,“但总有不安嘛……宋侍讲,你是四皇子老师,挂着四皇子名头,平日难道不会觉得战战兢兢?”
“?”宋铭川疑惑,“我为何要战战兢兢。”
“许学士,知道吗?”王编修见他疑惑,干咳着提点他,“这可是真的大儒,桃李满天下的,在翰林院已有三十年,他近日都已不来了,你可知道为何?”
“为何?”
“他是三皇子老师。”王编修道,“三皇子给陛下下毒这事一出,许大学士就去陛下面前磕头了,他是三皇子老师,三皇子被下狱,他这个老师自然也讨不到好,许大学士几次企图上吊被拦,如今连门都不敢出。”
是了,古代人似乎对这样的名节极其看重,难怪这群人这样紧张他。
“四殿下又不同他这样,”宋铭川想到那闭门不出的许大学士,不由也是叹惋一声,随后摇摇头,“我自然不怕的。”
“话是这么说,但咱们文人,平日里做点清闲事算了,也不参这些事情的,但一旦有了身份,事情都不方便起来,”有人道,“宋侍讲,我看你平日也不仗势欺人,低调得很,显然也是只想过自己的日子,不如找个时机与这些皇子都撇清些关系好了,你分明什么也没做,然而上次赏花宴大皇子殿下便这样,可真叫人难以招架。”
“而且近来风起云涌,各位皇子谁知道如何呢,明哲保身才重要啊。”最终有人这么说。
虽未明说,但其中含义明显。
“我明白诸位的意思,”宋铭川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完,抬手敬了他们一杯,笑道,“放心,我有分寸的,如今虽变故变多,但我等将卷子送出,秋闱将开,人才也便挨个选拔出来,朝堂又有新气象,而西北诸小国与我朝对垒也维持不到冬天——草原已枯,又无良田,他们并无粮草可再接济,虽是低谷,但处处亦是新局。”
他这么一说,几位同僚的眉头便松开了,大笑着与他碰杯,“不愧是宋侍讲,这么一说,感觉我等倒做了件大事。”
“自然是大事,”宋铭川道。
他说话素来都很好听,席间颓然的气氛一扫而空,也不再谈那些官事,纷纷讲起了新鲜见闻,便有人说着说着讲到了宫里。
“你们听说了没?今日柳贵妃又前去陛下面前,说起了要给几位皇子殿下选妃一事呢。”
大皇子是有侧妃而无正妃,三皇子入狱不算,四皇子如今也是身边没人,柳贵妃早在四皇子回京时便提起过此事,但被“养伤”给搪塞了过去,如今重返朝堂,柳贵妃自然要提。
而且这一次,裴帝也开始认真思考起此事,柳贵妃又提到二公主如今依旧未择婿,索性一块挑挑。
裴帝没有直接拒绝,反倒是说再考虑考虑,只怕已经有了七八分准。
宫里藏不住事,柳贵妃意见是上午提的,裴帝还没应允,消息下午已传进了翰林院,只怕过不了几天就能听到确切消息了。
宋铭川手顿了顿,藕片就从筷子上滑了下去,他放下筷子,“这事可是有准信了?”
“算有,大皇子身边美人也不少,挑个正妃而言对他刚好,也不知道会选哪家,二公主也确实花期待嫁,也耽搁一段时间了,之前还有风声说她要嫁去西北……四皇子至今没有服侍的人,要娶妃就更是时候了。”
席间便又开始就“谁府上有美妾”“哪位大人惧内得厉害”进行新一轮探讨。
宋铭川轻抿了一口酒。
裴帝如今正拉拢着裴晏不知道要做什么,柳贵妃提出这样的建议必然也是不安好心,但裴帝现在若真给裴晏挑妃子,他这样好面子又谨慎之人,能给裴晏挑的必然会是最好的,想必是京城贵女,或是福书村,倒也是美事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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