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持着极高的职业素养,二人齐齐转身将预备抬脚出门的维修人员重新塞回电梯内。
电梯门重新关上的声音,像是上帝用来提醒她这好梦应当醒来的钟声。
苏丝弦深吸了一口气,将搭在沈星川背部的手轻轻抬起,拍了拍她的背。
“你……怎么了?”
直到厚重鼻音与沙哑嗓音交杂而生的话语,含糊不清地在耳边响起。沈星川方才像是从某场幻梦中苏醒过来一般,松开了禁锢着柔软腰肢的手。
握紧了手杖后退一步,与刚才亲密到宛若一体的人拉开距离。但见那人微微泛红的双颊,她的手便不受控制的覆盖上了苏丝弦的额头。
陡然被一道冰凉之意突袭,一阵酥麻触电般地窜过苏丝弦的身体。
她看着沈星川那双因疲劳而长出两根淡红血丝的双眼,此刻深邃平静的如同夏夜星空。
沈星川的呼吸有些沉重,她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异乎寻常的温度。数秒后,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吐出话来:“你感冒了。”
那袋被孤苦伶仃丢在门口的药,终于被接进了屋。
今日被诊断为感冒患者的苏丝弦,好心地收留了半夜无家可归投奔自己的沈某人。并在沈星川忧心忡忡的注视下被迫躺平,享受着病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特权。
可惜,体温计上明晃晃的三十八度五,让本屋屋主失去了触碰手机的权利。
“我要和大花讲一下电影的后续投资安排。”苏丝弦抓着手机的尾端,做着最后的挣扎。
“苏小姐,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劳动法规定,在保障劳动者身体健康的条件下,延长工作时间每日不得超过三小时。”
苏丝弦不知道这段时间,沈星川这个日程安排被精确到分钟的人,是用哪来的空档研究起了劳动法的?
她吸了吸有些堵塞的鼻子,义正言辞:“娱乐圈都是黑心资本家,资本永不眠。”
“苏小姐,您和经济公司是雇佣关系。打工人不睡觉,只会与世长辞。”
打工人苏某忿忿接过沈姓资本家递来的感冒药和温水。
两粒感冒胶囊下肚,躺在床上的苏丝弦看着沈星川将橱柜里的厚毯子搬到床边的贵妃榻上,俨然一副今晚要陪床的架势。
本想让她离自己这个病人远点,免得感染了。但念及刚才到现在的接触,这想法也是大可不必。药效上来了,她只觉得身子乏力的很,不受控制的缓缓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床头的手机震动着响起。
苏丝弦皱着眉迷迷糊糊的从被窝中伸出手摸向床头。
刚想拿起,一只温热的手掌却率先一步覆在她的手上。
手掌轻轻拍打了一下她的手背,沈星川略带含糊的低沉语调在宁静的夜晚响起。
“别动。”
苏丝弦顿了一秒,而后将手抽了回去,乖乖缩回被子里。
稀稀疏疏的布料摩擦声响起,沈星川从床边的贵妃榻上坐起,床下为起夜而装设的感应灯带闻声响起。
苏丝弦眯着眼,看着那人穿上拖鞋,拿着靠在床头的手杖起身。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王大花叫自己名字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下意识嗯了一声慵懒无比的长调,而后将手探出被子,向着沈星川招了招。
本打算去外间接电话的沈星川退了几步坐回榻上。一面将她的不安分的手放回被子里掖好,一边将手机音量调到中档的位置,而后按了外放。
是和电影有关的事情,王大花说了一大串。但药效强迫着苏丝弦继续睡眠,她也只听了个大概,试图抬了几次眼皮无果后,索性闭上了眼。
许是没听见有人应答,对面特意留下了几秒的话口。
将睡未睡的空白地带,苏丝弦感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搭在自己的额头上。
“她睡了,明天我会转达的。辛苦了,王小姐。”
这声音不去配音可惜了,苏丝弦想着,昏昏睡去。
第二日一早,苏丝弦是被一阵谷物的香味唤醒的。
她看着阳光透过遮光窗帘的缝隙洒在床上,想着今天一定是个大晴天。
躺的有些累了,她扯过贵妃榻上沈星川的枕头与自己的叠在一起置于身后。
刚在床上半靠半坐的放空了几秒便见床头的手机震动起来。
“喂?”
电话刚一接起,沈初蔚的声音便迫不及待地传来:“苏女士!你的小宝贝来看你了!”
苏丝弦按了按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只得麻烦管家将自家小祖宗给送上来。
咚咚……苏丝弦听着手杖的敲击声越来越近,一抬头正迎上了端着碗筷进来的沈星川的一双眸子。
不知为何,苏丝弦有种偷摸做坏事被人抓包的罪恶感。
不过,转瞬之间她便做好了心理建设。
明明是她的家!她的手机!小孩子才要选择,自己这个成年人玩玩怎么了?!
但沈某人似乎并没有和她的脑电波对上,脚步在门口停住,只盯着她,纹丝不动。
几番交锋下来,苏丝弦假模假样地咳了几声,将手机往床头一搁。把被子拉高到胸口,包裹住上半身,一副乖巧养病的模样。
碗中的皮蛋瘦肉粥里的滚烫热气随着沈星川的搅拌不断溢出。
人总是要向饥饿屈服的。
苏丝弦只觉得鼻子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一件。嗅觉带动味觉,让她的肚子不受控制的咕噜噜叫了几声。
解放双手的苏丝弦低头将喂到嘴边的粥咽下肚里:“成年人没你想得这么脆弱。”
沈星川搅拌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她:“成年人也没你想得这么需要坚强。”
收人手软,吃人嘴短。眼下身困力乏,着实不是和某人在嘴上一教高下的时机。颇为顺从地张口,一勺一勺地粥进了苏丝弦的胃。
恍惚间,日子仿佛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像是孤寡到三十岁被迫相亲,凑活在一起的伴侣。对于彼此的了解只能从新婚的磨合期中获取。
蜜里调油自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左不过在那些年见父母和知情人之时装装样子罢了。
间歇性地冷嘲热讽与争锋相对也像是父母辈口中的床头吵架床尾和一般,成为了枯燥生活的调味瓶。
在剧组、红毯上发光发热的苏丝弦,于生活中远没有娱乐播报里那样与生俱来的典雅精致。
沈星川那身严谨的外衣下,也总归藏着个自二十余岁迈步向不惑之年的,年轻过的灵魂。
无事小神仙的白日里,她们分别占据家中的书房与客厅。
苏丝弦在客厅放声高歌,群魔乱舞地纾解压力。丝毫不顾及在书房里和操着咖喱味英语的印度合作商对话的沈星川。
转日清晨,数十万美元的音响将此录音定时播放,作为美少女特供的起床铃声,也算是沈星川没有辜负这段天籁之音。
而苏丝弦的投之以李则简单得多。不过是单方面在冰箱上留纸条让人独守空房三月而已。
好在二人得空尚且会在床上交流一番。而后,一个在即将入夏的天气中被高领毛衣勒得喘不过气来,一个在化妆师揶揄的眼神中被敷上了几层厚粉。
苏丝弦不是喜欢委屈自己的人。她也知道,这段十来年的婚姻生活中,多是沈星川在妥协自己。
她难以分辨这段本该经由相知相恋相守,如今却顺序颠倒的感情正确与否。
婚姻赋予人的往往不是爱情,而是白纸黑字的权力与义务。
电视剧与小说中那些寓意不清的暧昧台词和被誉为先婚后爱的吃醋场面,往往可统一归咎为对已然所有物的无限占有。
亦或许,这并不是真正的感情,她只是在延续十数年的占有。
见她摇了摇头,沈星川将碗搁在床头柜上,研究起那袋子感冒药的剂量,以应对如今苏丝弦的病症。
评估了一下她的体温和症状,沈星川小心将白药粒从锡箔纸里一片片剥出来。
“沈星川,我们离婚吧。”
恍惚间,沈星川似乎听见苏丝弦开口说了什么话。
见她怔怔的抬头注视着自己的眼眸,苏丝弦将话重新说了一遍。
“我说……沈星川,我们离婚吧。”
第30章 一个问题
离婚两个字将沈星川脑中各类药品信息搅作一团,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而后缓慢握成拳。
苏丝弦深吸一口气堵在喉头,她用肯定的语言说出了内心真实的试探,期盼着可以获得一个回答。无论是当场的歇斯底里,抑或是往后余生的怨怼。
而对面之人的沉默不语,却让交流陷入了泥潭之中。
叮咚、叮咚。
门铃如同救命稻草一般让沈星川得以脱身,她如获大赦地起身去开门。
昨晚与今早被折腾到头大的管家,挂着僵硬的笑容将混世魔王小祖宗送到了家门口,而后一溜烟的消失在了下行的电梯里。
“老沈!我好饿啊!有吃的吗?”
沈星川看着抱住自己的腰蹭来蹭去,露出小鹿般湿漉漉眼神的沈初蔚,方才回过神来。
摸了摸她的脑袋,将人打发到卧室去陪苏丝弦。
“锅里还有粥,我给热热。你去看看你妈咪。”
“妈咪~。”沈初蔚小步快跑进卧室,纵身往绵软床垫上一倒,将拖鞋甩得老高。像只小狗划拉着前足,一点点挪到苏丝弦身边。
苏丝弦此刻没空搭理宝贝女儿的撒娇卖萌,手机在她掌中震动不停。
无视了王大花不着调地调侃言语,让人先联系上之前的演员,一会儿自己再和她细聊。
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沈初蔚,开口便是触及灵魂的一问。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星期五。你还不上学?”
闻言,沈初蔚挪到一半的身子骤然转向,寻了个宝地盘腿而坐。
“外公昨天晚上心脏难受,外婆陪他去医院了。我今天偷摸让司机伯伯开车送我来的。”
说着还不忘小心翼翼的瞧上苏丝弦几眼。耳濡目染下研得的三分演技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露着一片苦心被误解的幽怨。
听到这话,苏丝弦不免心下一动。自家老爹这些年来修身养性,心脏病已然多年未曾发作过了。想来这次的项目和自己的言论对他的打击不小。
此刻家中必然是乱作一团,怕是没人关心这小丫头的起居。
苏丝弦将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放,把背后的靠枕往上挪了挪,开口问道:“吃饭了没有?”
沈初微摇摇脑袋:“妈妈去弄了。”
“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苏思弦伸手在覆盖住大腿的羽绒被上拍了拍,沈初蔚训练有素的将半边身子靠了上去。
“我和你妈妈在考虑离婚的事情。”
像是触发了警报一般,沈初蔚小眼瞪得老大,连忙替沈星川解释道:“是因为那个新闻吗?妈妈她不会……。”
苏丝弦摇了摇头,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压乱的小辫子:“对她来说,婚姻是我附加给她的枷锁和牢笼。”
沈初蔚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要是她想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呢?万一……万一她真的喜欢你。”
苏丝弦并没有立即回应,她扭头看向白茫茫一片的窗外。
等到外头被精心修剪过的高高雪松倏地抖落下承载一夜的雪块,才将这些年的情感硬生生地归类到了一个可供解释的理由之中。
“两个没有感情的人在一起生活久了,生出的是相濡以沫的亲情,而不是携手一生的爱情。”
“是不是的,你问问她啊?”沈初蔚着急的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半天,憋得小脸通红。
苏丝弦嘴角微弯,她将怀中女孩凌乱的额间碎发梳理整齐,一抹苦涩涌上心头。
莫说是去问对着十二年生活的点点滴滴,忘得一干二净的沈星川,她连扪心自问的勇气都没有。
见苏丝弦用沉默回答了自己,沈初蔚慌忙地抬起双手将小耳朵捂住,将我不听我不听,和尚在念经的态度摆得生动。
苏丝弦深深的望着怀中这个小脸皱起,下一秒便要落泪的小女孩。
时光好像回到了十二年前那个天崩地裂的夜晚。
她被迫以一个僵硬的姿势,在地震后废墟中的三角地带偷得一线生机。裸露断裂的钢筋像是一柄柄利刃悬在她的腰腹和腿边。泥土混着铁锈灰尘的味道,填满了她整个肺部和呼吸道。
而孩子断断续续地啼哭声,迫使她从昏迷中醒来。
一个被压在断裂的巨石之下的母亲,将最后的生机留给了自己和襁褓中的孩子。
那是方才二十出头的苏丝弦,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重量。
堵塞在眼前已久的碎石块落下,手机的微光从缝隙中透进来。一颗往日里连正眼都不屑得给予的陈皮糖,被一根颤巍巍的手指将它从缝隙中推落到眼前。
她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将糖含在口中,把那一丝糖分喂给怀中得小生命。两颗糖,让她和这朵被母爱哺育的花骨朵,见到了两日后的太阳。
见苏丝弦望着自己一动不动,沈初微的双手无力滑落到身侧,眉头怂拉下来,不自觉的用手指揪着床单。
嘴巴微微蠕动了半晌,方才抬起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声音委屈带了哭腔:“妈咪,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苏丝弦将小手握在掌中。俯下身子在沈初蔚的额上落下一吻。脸上是温和的笑意,模仿着孩子的口语,轻声安抚。
“无论发生什么,沈初蔚小朋友都是妈咪的小宝贝。”
“嗯~妈咪。”沈初蔚搂着苏丝弦尽情卖萌撒娇。
咚咚,沈星川敲了两下门,对在苏丝弦怀里哭唧唧打滚的沈初蔚歪了下头。
“去吃饭吧。”
沈初蔚将小泪珠蹭在苏丝弦得睡衣上,跳下床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得往客厅走去。
沈星川走了进来,将散落在地上的药盒一只只拾起,搁在床边柜上。
而后,那脚像是黏在了地板上一般不进不退,只漫无目的地将目光聚焦在苏丝弦身上。
手指在手机上胡乱打着语焉不详的字符,苏丝弦用余光看着一动不动的某只“雕塑”,只觉得今日自己要是不搭理她,这人能在这里枯站到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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