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自己的爹,在冰冷的河水里泡烂,被鱼啃食啊!
“八千块……”陈秀撑着瘦削的身体,“别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连三千你都拿不到。”
周旭的胳膊搭在沙发背上:“那就拿不到呗,你找别人不行,非得来求我?”
这话别说陈秀没法接,连一群警察都沉默下来。
砾川县,无论是公安还是消防,都缺乏专业的水上救援设备,这里风沙大,蜿蜒的河水不似缠绕的纱巾,而是勒着喉咙的麻绳——下面地势复杂,沙坑多水流急,壮年男性都不敢去里面放肆地游个来回,每到暑假,学校总会安排老师值班,盯着不许小孩靠近,生怕不知天高地厚,聚堆游野泳。
但一年半载的,还是会出些事。
而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会想起周旭。
他水性最好,只要听说有人落水,别管手头做什么事就往外跑,扎进水里去救命,但意外失足总归不算多,大部分情况下,还是需要拜托他去打捞尸身。
这个时候,周旭就要坐地起价了。
人们纳闷,他又不靠力气吃饭,干嘛锱铢必较地要这笔钱呢,周旭从不解释,也不着急,反正到最后,哭着的家属还得来求他。
周旭敲的最狠的一笔,是一万五。
那是千禧年间的一万五,能做很多的事,足够一名高中生参加七天六夜的旅行团,舒舒服服地畅游偌大的美利坚,也够买下一块安静的墓地。
别人不知道,但是阿亮知道,那对父母迫于舆论的压力,再加上对未知玄学的恐惧,请周旭打捞女儿的尸体,父亲在岸边跳着脚骂,赔钱货死了也不安好心,就是不想让弟弟过一个好的暑假!
阿亮不明白,那个自尽的老头不是有钱吗,另外也有儿子,为什么只让女儿为了八千块钱发愁?
那些人说话太快了,他反应不过来,看不懂,周旭就递给他几块糖,说吃这个吧,别管那些脏东西,阿亮将糖含嘴里,不再盯着别人的口型看,只看眼神,要是有不屑或者鄙夷,他就冲人龇牙。
“那你让我怎么办,”陈秀突然咆哮道,“我弟弟陈建军被你们抓走了,爹都说了一命抵一命,你们不许,还要枪毙他……都是你们逼的!”
她说着就哭起来,抓着桌子上的水杯往周旭那砸,目眦尽裂:“你也逼我,你们都逼我!凭什么啊!”
那杯水没能泼出去,旁边的民警控制住了陈秀,却无法阻止她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可能太苦了,憋得太久了,她像是要把呱呱坠地时的哭声也算上,倾尽全力地,声嘶力竭地:“凭什么——”
……
周旭在池子那洗了把脸,吐出口气后,才走进厕所。
这次调解,地点在离河最近的一家派出所里,厕所挺干净的,一边是小便池,另一边则是隔间,空荡荡,只能听见窗外的暴雨声。
周旭刚站定,就听见了厕所门“吱呀”一声,他没在意,伸手扯下拉链。
男人都这样,解决问题的时候不喜欢离人太近,朋友也不成,别扭,尴尬,不自在,除非是熟人开玩笑比大小,或者就是……
周旭还没开始呢,“唰”地一下给拉链拉回去了:“你干什么!”
咫尺之遥,方秉雪没抬头:“上厕所啊。”
周旭怒道:“神经病,离这么近你尿得出来?”
“你能不能换个词,”方秉雪淡淡的 ,“只会这么骂人,行不行啊你?”
天地良心,从来都只有周旭问别人行不行的,还是头一遭被人呛回来,偏偏他这会卡了壳,只会恼羞成怒地瞪人:“方秉雪!”
“哎,”方秉雪笑了,扭脸看他,“旭哥。”
第14章
这还是周旭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讲真,前天晚上,方秉雪犹豫了下,要不要说自己的真名。
他执行任务的时候,一般都信口跑火车,随便给自己起个什么名字,越普通越好,最好是能从脑皮层上自然地滑过,转头就忘。
包括最开始在周旭面前,方秉雪也是轻声细语,一副没什么存在感的懵懂模样,和他平日里的形象完全不同。
但是这一切,都在他喝多了,拉着人家说你闻闻啊我可香了时,戛然而止。
更可怕的是,方秉雪不断片。
当时,暴雨如注,屋里是洁净而廉价的香皂味儿,周旭的身体挡在门口,回头问他的名字。
“叫……方秉雪。”
“嗯?”
他说:“秉持的秉,下雪的雪。”
周旭点头:“挺好听的。”
……不过,当时觉得好听,不影响他这会连名带姓地凶人家:“方秉雪你离我远点,干什么呢!”
“都说了上厕所,”方秉雪脸上还带着笑,“这里你家开的,不让用?”
这个笑有点坏,有点挑衅,下雨天冷,他穿着毛衣和卡其色长裤,可能怕被溅到泥水,裤脚往上卷了道边,露出一点点脚踝,跟个来单位实习的应届生似的。
不对。
周旭突然眼皮子一跳:“你怎么在这?”
这可是派出所,外头大雨瓢泼,这外地来的破小孩儿怎么回事?
方秉雪随意道:“我来上班呢。”
话音落下,就听见一声明显的嗤笑,周旭往旁边退了好几步,眯着眼看他。
公安局周旭不常去,但是河边这派出所他熟,别说里头的警察都有谁了,院子里的狸花和橘猫多久打一次架他都清楚。
方秉雪慢悠悠地收回目光。
人都有先入为主的毛病,当周旭笃定他刚才那句话是开玩笑,就不会再把他和警察相挂钩——方秉雪现在还不想暴露身份,虽然有些对不住,但交浅言深,不是个好习惯。
他俩还没熟到那地步。
周旭不打算继续耗着,但他也没地方去,调解室里乱糟糟的一团,就趁着上厕所出来清净,没想到遇见个祖宗,给他烦的够呛。
“你去哪儿啊,不上厕所了吗?”
“是不是要找地抽烟,能不能带着我?”
“我不敢在这瞎跑,怕警察给我抓了……哥,旭哥,你别走啊!”
周旭揪着方宇未岩秉雪的胳膊,给人拽到厕所外面了。
“砰!”
厕所门被砸得震天响。
“哎,”方秉雪摇头,“破坏公共设施还得赔,使那么大劲儿。”
片刻后,周旭黑着脸从厕所出来,洗完手,扭头就走。
走了几步,站住,转身,伸手按在方秉雪的脑门上,往外推了推:“再跟就揍你。”
“你听我说,”由于这个动作,方秉雪的脸被他的手挡住大半,微微上扬,就露出个小巧的下巴颏,“我最近在写一篇新文报道,想采访一下你……调解室那说跳河捞人什么的,怎么回事啊?”
周旭给手收回来了。
他就知道。
在周旭心目中,警察最烦,记者当仁不让排第二,缠人,闹腾,赶都赶不走,他之前有几次被堵着要求采访,说我们不拍照,就给事迹登报行吗?
周旭说,不行。
年轻的记者被噎得够呛,反复说着荣誉和意义,口干舌燥。
可对面的狗男人充耳不闻,态度嚣张,他似乎没有过青春期,也没为钱和生计发过愁,举手投足一派粗野,哪怕穿着松垮的背心或者廉价西装,也能感觉到这人一身硬骨头的张狂。
这会面对方秉雪,说话依然不怎么客气:“你没跳过河?没新闻就写自己的,行不?”
话音落下,方秉雪脸色就变了。
-
午后三点,周旭回到调解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阿亮被他赶回去睡觉了,这里又吵又呛的,越待越没意思。
尤其是现在,烟也抽完了。
周旭干脆把外套脱了,往脑袋上一搭,躺下睡觉。
“这环境你睡得着吗,”李文斌叫他,“老闫说不定就过来,再聊聊,调解完咱得救人啊!”
周旭的声音闷在外套里:“救什么人,死人?”
幸好陈秀被扶出去休息了,否则听见这话还得吵,李文斌走过来,在沙发旁边蹲下,叹了口气:“旭,咱冷静一下,天气预报说这场雨还有三天,那姓陈的老头泡里面,不是个事,影响不好。”
“更何况要是冲到下流,就更不好捞了,”李文斌继续,“现在还来得及。”
沙发上的人没动静。
李文斌有风湿病,两条胳膊架在膝盖上蹲着,站起来的时候腿疼得厉害,可没办法,他还得扛着。蛰伏多年的犯罪嫌疑人陈建军是抓获了,而他的父亲,那个天天拖着个蛇皮袋子,去垃圾桶里捡瓶子的老头,跳河了。
老头跳河前去公安局拉横幅,白底黑字,要喊冤。
事实清楚,犯罪证据确凿,警方费尽唾沫地解释半天,家属的情绪依然没有缓解,说要找领导。
找着领导后,就说要一命抵一命,让他来换儿子的命。
做刑侦的,再怎么荒唐的事都见过,只能尽最大努力安抚,但对接的调解员还没到呢,老头真的跑去河边,喝了半壶白酒,跳了河。
善后工作,在打捞尸体这一步,卡了壳。
周旭要钱,八千。
他不是那种“挟尸要价”,不勒索,不要另外红包,也不用会损毁遗容的“无情钩”,明明白白讲得清楚,毕竟暴雨倾盆,一个不留神,说不定救援的都得折里头。
所以李文斌没办法,总不能真给周旭踹河里,他伸手,拍了拍周旭的肩:“她老公在外地打工,家里面还有俩小孩,都在上学,不容易。”
周旭没动静。
李文斌叹了口气,扶着腰往外走,盘算着给陈秀叫回来,看能不能再想点什么办法,让亲属一块凑凑,扪心自问,他觉得周旭已经做的挺好了,有点怪脾气什么的,正常。
这会儿雨渐渐不下了,趁着放晴的档口,不少人出来办事,捡瓶子的老头跳河的事,还没在小小的砾川县传播开来,偶有人从外面经过,也只远远地投来好奇一眼。
周旭还是没松口。
云慢慢地散了。
等到五六点,正值下班时间,外面的人越来越多,聚在派出所后面的街道上,一边买菜一边窃窃私语,说河边那怎么了?死人了!啊呀好晦气啊,捞出来了没有,有没有去叫周旭?
【什么,家属拿不出钱在调解?】
声音变得更大。
【老头的闺女不容易啊,从哪儿掏出那么多钱,孩子还在上学吧……啧,别给人逼死了!】
【听说连老头的存折本都给找出来了,不然凑不够啊!】
【他闺女也是孝顺,要换点没良心的,说不定等几天,泡发了就飘上来了,真吓人。】
调解室里,当着警察,调解员,还有犄角旮旯的亲属的面,陈秀把一张存折递过去,面色苍白:“都在这里了。”
直到这时,沙发上的人才有了动静,先是伸了个懒腰,然后才扒拉开盖着的衣服,露出张打呵欠的脸:“早点给就完了,净耽误老子的事。”
他一把给存折抓手里,看也不看,就往裤兜里一塞,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有个调解员在后面跟着,一叠声地叫他,周旭没回头,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先回家换个衣服,不急。”
陈秀的腿软了,直接坐在地上。
几个沾亲带故的连忙跑过来,左右扶着她的胳膊,给人搀起来,劝慰说算了,接下来送葬还得花钱,老头还剩多少啊?
陈秀摇头,哭着说存折上就两千多,剩下的全是她凑的。
亲属们对视一眼,都不说话了。
只有李文斌在后面骂,说雨马上就来了周旭混蛋不要脸拿了钱就跑——
跑得潇洒,一路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飚得路人频频回头,然后指点说周旭又在发死人财。
真的是死人财,没那么着急,半个多小时后周旭才姗姗来迟,出现在了河边。
乌云沉沉,似是又要下雨。
李文斌已经回去了,留在现场的是个脸熟的民警,周旭记得一块吃过饭,但想不起来人家叫什么了,对方倒是很快上前,帮着接过衣服,叫了声旭哥。
不知怎么回事,这声旭哥,让周旭想起方秉雪了。
晌午那会,这人挤到他旁边,笑着叫了他一声哥,嗓音还挺甜。
就是太小性了,他又不是故意说话呛人,怎么气着了,扭头就走呢。
拉倒吧。
还给他甩脸子呢。
周旭把衣服丢给旁人,在岸边活动了会身体,他没叫朋友陪着,在翻滚的云层下往前走,鞋子脱掉了,光着的脚踩在湿润的土地上,上涨的河水在咆哮,天地昏黄,风声呜咽。
“砰——!”
周旭跳入河中。
方秉雪推开调解室的门。
角落里,一个中年男人被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回头,怀里还抱着个女士外套,支支吾吾的:“我、我是陈秀她二叔,衣裳落这里了,拿一下。”
方秉雪左右看了看:“不好意思,我找警察办事呢……陈秀是谁?”
男人这才松了口气,给衣服放下:“这边是调解室,你得往右走。”
方秉雪恍然大悟似的:“谢谢啊。”
他说完就给门关上了,平静地转身离开,派出所离那条河不过一公里的距离,走路都能过去,方秉雪上次是为了迷惑陈建军的父亲,拖延其时间,结果情急之下搞了出乌龙,如今再次出现,是亲眼看到老人的尸体,被打捞上岸。
周旭已经出来了,在地上坐着,肩膀上搭着条厚毛巾,正在脱戴的长款橡胶手套。
殡葬机构在旁边处理遗体,围着不少的人,从方秉雪的角度看过去,周旭背对着人群,低着头,像是有点累了,在歇息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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