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种子,是你亲手种下去的。
——如今,他长得繁茂,你何须再担忧呢?
“王上。您……”
太傅望着他,那双苍老的眼睛流露出慈爱,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子似的。又或许,在他眼里,燕珩一直都是那个追问“什么是疾苦”的孩子。
“您和先王不同,您从小,便是那样的仁慈。您现在,还想再问,什么是疾苦吗?”
燕珩顿住,垂下眼睫去,微微一笑,而后摇头。
太傅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将搁在一旁的锦匣捧到他面前。他打开,还带着笑意:“王上小时候贪玩。”
后来,却再也不会那样了——
那匣子里有许多小玩意儿。扯破的纸卷,琉璃珠,仆从为他做的巴掌大的纸鸢,却没有线。他仍当珍宝似的搁在掌心里把玩,但被太傅呵斥之后,便全都没收了。
还有一些,写着“蟋蟀之鸣、两仆取蛐蝈之斗,甚是有趣”之语。
“王上,如今已经长大了。老臣没收的这些……珍贵的东西,都该还给您。”
燕珩视线掠过,本想笑,却哽住嗓息,说不出一句话来。记忆之闸猛然掀翻,他想到了许多事情。那时候,他不止问疾苦。
他还问,老师,我要如何才能做好一个天子?
他问:争得天下,这些人便能不死吗?
很多的问题,问的时候尚且幼稚。再后来,他便问:“若是欲得八国,何以用刀?老师,人是杀不死的,寡人要的,是斩草除根的手段。”
——太傅叹息,“王上乃是明君,治理江山十五载,天下平顺,百姓富庶,官员清明,将及盛世。再有如今,秦王为您之臂膀股肱,八国俯首。天子之名与您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燕珩抿唇,不重要了吗?
太傅仿佛看透了,笑道:“您那时许下的宏愿,如今,全都已经实现。那天子之名,还那样重要吗?”
燕珩沉默,并没说话。
太傅也没有再追问,更没有就“天子当归燕、诛杀逆贼”之事,多说一个字儿。他只是将这样的东西交还给他,确定燕珩的安危并没有受到威胁,便起身来,说告退了。
他慢慢朝外走去,待门扇大敞,盛夏的阳光落在殿里,也打在他苍老的脸上,他才说道:“王上,临阜的阳光很好。”
燕珩怔怔地望着他的身影远去。
三日后,宫外传来消息,太傅于睡梦中溘然长逝,脸上还带有一抹微笑。
——卒于临阜,寿终正寝。
来看他最得意的学生一眼,来给他所教出来的帝王告别,用自己年迈、腐朽的肉身死亡,来给他的学生上最后一课,仿佛是他这一趟奔逐的终点。
燕珩听闻消息,怔了许久,以至于恍惚之后,才终于“嗯”了一声。
再三日,他仿佛才接受了这个消息,下令追其忠贤之谥,命人厚葬。而后,他叫人将当年秦国所献之金鸢,送进临阜。
秦诏心中担惊受怕:“燕珩,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秦厉献金鸢于我儿。寡人答应了你,待你长大,便归还给你。怎么?不喜欢?”燕珩道:“寡人还没有赏你诞辰之礼。如今,便将此物拿来,借花献佛。”
秦诏道:“只是送我吗?”
燕珩点头:“只是送你。”
秦诏被人戏弄惯了,这会儿心里不敢信,生怕这金鸢之后,有什么难以跨越的陷阱等着他。因而,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挨着燕珩坐在人身边儿:“燕珩,太傅大人,到底说了什么?……你这样平白无故赏我,我有些害怕。”
“再者,早先便说了,我的一切,都属于你。这金鸢,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去……”
燕珩抬手,揉捏着他的耳朵,又微笑:“除了金鸢,还有一道天子诏旨,你,要不要?”
秦诏猛地擒住人的手,转而盯住燕珩的眼睛:“诏旨??”
燕珩点头,似笑非笑:“你只说,要不要?”
“我……”秦诏无辜地望着他:“我能要吗?——燕珩,咱们先说好,你答应了我要待半年的。不能因为别人说了什么,就……”
燕珩掰过他的下巴,递上去吻了吻,又哼笑:“到底要不要?”
秦诏磨磨蹭蹭地跪下去,不算情愿地望着他:“秦王诏,愿接天子之诏。”
燕珩勾勾手,唤他跪近一点儿,而后,微微俯下身去,又含住他的唇,细细地碾磨了一会儿,瞧见他干巴巴的,不敢乱动,遂笑出声:“你,琢磨什么呢?”
秦诏小心翼翼。
愣是没好意思说,怕自己亲狠了,待会儿又挨骂,诏旨里如若有什么,再反抗告饶就来不及了。因而,他只是乖乖地跪着,神色端正:“燕珩,你还是……还是直说吧。”
这样子,倒像告别,他心里犯怵。
燕珩将诏旨递出去,德福就端着嗓子念:
“秦王诏,入燕为质,曾侍奉天子左右,七载如一日,故而得东宫之宠,虽有抚育之实,却无血亲之情。今,秦王假借天子之名,屠戮山河,强征七国,暴戾失德,不得民心。”
秦诏心里“咯噔”一下。
“虽治下平顺、百姓安居乐业,但天子仁心,不忍见其征伐之乱,故,褫夺父子之名。今,归还其幼年金鸢之礼,自此,举国上下,四海之内,不得以太上王相称。”
“命秦王诏,即日归顺。若是不思悔改,必有两国相争之害。”
德福递出诏旨去:“请秦王接旨。”
秦诏泪蒙蒙的:“我不接。燕珩,你不认我了?——是你许我叫你父王的。”
德福忍笑,得了燕珩示下,举着诏旨出去了。此诏旨早已经盖好了玺印,并不管秦诏是否愿意,当即昭告天下,与世人知。
秦诏还问了句:“是我做错什么了吗?不是……不是还有半年时间吗?燕珩,你真的不要我了?”
燕珩将人带进怀里,掐着下巴笑:“张嘴。”
而后,是一个湿漉漉的吻,带着教导的意味,缓慢而柔和,但每一个动作,舌尖每一寸掠过之处,却分外强势——那香甜唇瓣,最后落在他眼皮儿上,舌尖将那颗泪卷走。
——“只想做寡人的孩子?”
秦诏愣了愣:“啊?”
“不是想嫁给寡人么?”燕珩轻笑:“天下皆知你是我的好孩子,寡人可没那等厚脸皮。说出去,岂不是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这回,秦诏听明白了!但喜悦来得太猛烈,那眼泪就止不住地滚。
燕珩“昭告天下”,宣布与他断绝父子之情,竟是为了两个人的相守,名正言顺。
瞧见他哭得这么伤心,燕珩被噎住了——“怎么?你又不愿意了?”
“我、我当然愿意。”
秦诏只是没猜到。
他不明白为什么燕珩的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尖上,叫他喘不过气来,又喜又忧,梦幻似的,全然不信。
那位总是这样强势——想罚便罚,想杀便杀,想赏,便赏。
如今,燕珩将他日思夜想、辗转反侧搁在心底惦念的东西,就这样轻飘飘地赏出来了。无怪秦诏那样的反应:没有人敢信。
“你为何……”
燕珩点着他的唇,哼笑道:“寡人愿和秦王喜结连理——为了两国之生民,难道不好?”
当然好。
秦诏猛地扑上去,开始狂吻。那些天积压的想念和郁闷尽皆被驱散。尽管他还有些隐忧,怕燕珩用的是美人计,但这会儿,反倒顾不上了。
嘴角和舌尖被人咬破了。
氤氲的血痕,又被秦诏缓慢地舔舐、吮吸干净——“我只是太开心。燕珩,你不仅不杀我,还要娶我。”
燕珩揉着他的唇瓣,那神色沉下去,嘴角勾起一抹笑。
——总不能喂得太饱。
要慢慢地,一点一点,将小崽子,喂足才好。
秦诏忍不住去吃他的手指,而后是他的下巴,被人扒开一寸的衣衫,露出光洁的肩头。那尖牙利齿,仿佛不知疲倦似的,在人身上,刻在一道又一道血红的痕迹。
燕珩轻声嘶了口冷气,强把他扯开,那神色好笑:“再这样咬人,寡人照样要剥你的皮。”
秦诏便凑上去,安抚似的舔那伤口。
燕珩道:“只说娶你,却没说,只娶你——”
秦诏不服气,才要跟他闹,但燕珩已经笑着将人拉开距离,站起身来了。
这位帝王,仿佛找到了答案。
你是谁?
你是天子。
他站定在原处,迎着灿烈光色,含笑侧转过脸来,问秦诏:“寡人是谁?——”
秦诏乖乖答:“是……天子。”
他又补充——“还是我夫君呢。”
燕珩哼笑,阔步出殿门去了。仿佛“天子”这两个字儿,反倒成了他的钥匙,是将那千万斤重的锁链轻轻扭开的关键。
再之后,他去祭拜燕正。
在诏旨宣告天下之后,他如释重负;望着那个乌青的牌位,连手心,也濡湿出一点水痕。
“父王,您说得对。”
“我现在,是天子。”燕珩缓声开口,神色坚决而镇定。他又重复了一遍,说道:“寡人是天子,所以,不允许您,命令我。”
“这世上,没有人,能命令我。”
“无论是临阜城,秦国,还是天下,在这九国五州之间,没有任何一个人,一句流言,一点风吹草动,能左右天子。”
“更没有谁有资格,告诉天子应该怎么做。”
“寡人是天子。江山是寡人的。秦诏,也是寡人的。”
燕珩露出一种淡然的微笑:“我是谁?”——“我想是谁,就是谁。”
那截香灰颤抖着,摔落在桌案上,燕珩垂眸默视,忽然明白了这所有的一切……他们告诉自己,要学会举起刀来,要做到不辨喜怒,要勤勉,要爱民如子。
那是因为,那时刻,他还不是天子。
而当他,真正成为天子的那一刻,已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教他——
这个世上,难道还会有一个人,比天子自己更懂得如何做天子吗?
燕珩微笑,太傅说得没错,自己已经长大了。
站在这片土地上,但发一言,便是四海之号令。他不过是想要江山,何须管秦王同不同意?他不过是想要秦诏,何须管流言蜚语,旁人高不高兴?
秦诏并不知晓燕珩心中,忽然被波涛掀翻的那一瞬,到底迸发出怎样的心绪。但他再去看那位的眼睛,却发觉燕珩一双凤眸之中,流露着戏谑而稳操胜券的笑意。
夜色落下来。
秦诏将杯中最后一爵酒吃进肚里,抬眼盯住人,神色幽深:“燕珩,你娶我,不是骗人吧?……”
燕珩将人带进怀里,唇瓣贴在他耳边:“寡人今夜就宠幸你,叫你知道,是不是骗人。”
说罢,这句话,燕珩便扣住他的腰,拖着秦诏,将人甩到床榻上去了,毕竟那位文武双全,真动用起浑身的征服欲来,力气也不容小觑。
秦诏被人压在身下,那吻狂风骤雨似的落下来了。
被吻住的秦王,在这一刻才知道,那位,并不总是如此淡定不惊的——原来,燕珩也有失控的时候。
但是——
不对?等会儿……
第117章 彼离畔
两人滚来滚去的接吻, 那会儿,秦诏不知道想起什么,咬着人嘴角, 咯咯地笑了起来。
燕珩挑眉,将人摁在那儿, “笑什么?”
秦诏满眼爱意地望着他,昏色中一双眼睛仍亮:“燕珩, 你看咱俩现在, 滚来滚去的,像不像两只小虫子?原先, 我做梦都不敢想,能亲亲你。现在……却各处都能吃。”
燕珩一手撑在他耳侧, 另一只手,则捻着他本就红肿的唇瓣,戏谑道:“哪里知道, 秦王胃口大, 竟总也喂不饱……”
“燕珩,那时候, 在燕宫, 只是挨着你, 一颗心就乱跳,扑通扑通的,快要从喉咙里呕出来似的。”秦诏道:“我一直以为,那天是因为吃醉了。可是后来,我发现,你瞪我一眼,我的心也那样跳。”
燕珩低头, 啄吻,又咬住他的下唇,轻轻扯起来,哼笑:“如若你说这个,是想叫寡人待会轻点,那你就算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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