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枞跌倒在地上,叫人赶过来披了件衣裳,裹抱住了。
卫抚收刀,皱眉看他,“小小年纪,竟这样狠心伤人,秦公子,真当我大燕无人,容你在这放肆不成!”
秦诏捂住手背,红珠自指缝里淌出来,淌落在地上。
他似不觉痛一般,冷笑着,抬眸逼视回去,“卫大人好不讲道理。我竟不知,这燕宫的规矩,是不问青红皂白,便先诬陷人。”
“小儿巧口善辩,我可不吃你这套,我分明看见,你将人摁在水里,又去掐人脖子——岂不知你竟这等恶毒!”
“卫抚。”
卫抚冷眼看他。
秦诏嗤笑,盯住他微微眯了眼,“狠毒?我乃秦国储君,你一个小小的都尉官,竟敢这样跟我说话。我看,是大人,忒的拿自己当回事了。我狠不狠毒,还轮不到你来管。”
“既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管得!”
听闻这话,秦诏顿了片刻,笑意浓重,“如此说来,卫大人很自信么。既如此,春鸢宴上,为何连我父王都护不住?”
“你!……”
“卫大人不要忘了,前些日子,我救主有功。你摸摸自个儿的脖子,且说句良心话。若不是我,你倒是有的命来说话?”
“如今,你不感恩戴德,谢谢我救了你一命,竟还要——恩将仇报。可见,你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卫抚刚要开口,满腔的怒意还未曾发泄,对面却猛地折膝,忽然跪下去了。
“卫大人饶命!”
“……”
燕珩才转过门角来,就听见这么一句。
冷冷地视线扫过来。偏瞧见那小子跪在那儿,含着两汪泪说“饶命”——肺腑里不知有什么东西顶了一下,叫他心肝儿抽痛,然而又狠狠地坠下去了。
他捋住华袖的指尖顿了一下。
“看来……寡人来迟了。”燕珩不辨喜怒地瞧着卫抚,“热闹散场了不成。”
卫抚忙跪下去行礼,“叩请王上圣安。请王上听卑职解释,是这秦公子先……”
“嗬。”
那一声冷笑将人打断,吓得卫抚只得住嘴。
秦诏松开捂着手背的那只手,两手血淋淋地往地上摁,然后额头抵在湿腻的地面上,隐着哭腔告错,然而又有点委屈撒娇的意思,“父王……”
“父王恕罪……是秦诏的错。”
燕珩沉了脸色,“抬起头来。”
秦诏抬头。
两手满是血痕,脸上被墨迹勾画的一塌糊涂,细看才发现,竟是羞辱人的字眼儿。再看那肿胀的双颊,岂不知挨了多少个委屈的巴掌呢!
偏一双泪眼盯着自己,都是不肯哭出声。
似……有什么东西坠的心口痛。
燕珩强忍住,转了眸。
再看燕枞……可倒好!被侍卫小心护在怀里,除了脸色苍白、添了些水痕,旁的地方,连点破皮儿都没有!
小仆子告状在先、卫抚拉偏架在后。
燕珩勾唇,话音意味深长,“口口声声是秦诏的错,寡人还以为,秦诏伤了人呢。如今一看,倒不是这样。”
“叔父。”燕枞带着哭腔告状,“叔父,他、他想杀了我!您不知道,他刚刚有多猖狂——”
杀?
燕珩想起那日学问时,秦诏那句磕磕巴巴的“我还不曾杀过人”,对燕枞的“诬陷”是半点也不信。
“好了。”燕珩不耐,到底问了,“为何吵嚷起来?”
“叔父,是——”
燕珩道:“秦诏,你来答。”
“是……父王。”秦诏忍泪道,“那日,我纸鸢胜了小公子,小公子心里有气,便拿秦诏来撒气。本也无可厚非,我自认了错。”
“可小公子偏不肯饶了我,又叫旁人将我摁在地上,在诏脸上写下这等羞辱人的字句,我一时气不过,想争辩两句,便吃了一些耳光。”秦诏顿了顿,遏制不住的眼泪,海珠似的往下滚,可声线克制而隐忍,到底将话说下去了……
“这还不算,他又不肯让我在这里上学。只说这里是给东宫作学问的地方。燕小公子说,他自是燕国未来的储君,这燕宫便由他说了算。我……”
秦诏适可而止的停住,偏不知死活的反问,“父王,燕小公子真是未来的储君吗?若是如此,只怪秦诏不懂规矩……”
“叔父!不是这样的……”
“混账。”
燕珩拂袖,缓慢走近,强压着肺腑里的怒意,问道,“燕枞,寡人问你,这话……可是你说的?”
燕枞战战兢兢,抖得厉害,却不敢答话。
卫抚这才察觉自个儿惹了麻烦。本不碍他事,他偏想护下小主子邀个功,可没成想,这燕枞竟这样大逆不道,当众说出这些话来……
秦诏道,“父王,您若不信,大可问问其他人。”
燕珩挑眉,冷眼睨着那几个世家公子,问道,“你们可曾听见了?如实道来,若敢撒谎,寡人便拔掉你们的舌头。”
燕枞是那么提了一嘴,却也未曾这样露骨。
其余几个跪在那里,正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答时,秦诏却忽然回过眸来。
似笑非笑地讥讽挂在唇边,带着十足的威胁意味。再有,一双幽深晦涩的双目毒蛇似的盯紧人,把小公子们吓得后背发冷,只得忙乱答道:
“是、是、王上,是燕小公子说的!我作证。”
“王上恕罪,我们本不敢惹是生非。可小公子有令,我们不得已,才去抓住秦公子……”
燕枞眼睁睁地看着几人做了叛徒,一时连吓带惊,百口莫辩地嚎哭道,“不是这样,叔父,我只说这是东宫作学问的地方,我……我、我没有……!是他们胡说。”
燕枞俊脸哭得乱糟糟的,“你们为什么要跟秦诏串通起来,这样污蔑我,明明……”
第24章 于泥涂
燕珩蹙起眉来, 睨了燕枞一眼。
那冷淡地神色带了点倦意,“德福,拿戒尺来。”
德福犹豫了那么一秒, 在瞧见人眉眼真真儿的不悦后,方才一路小跑去学稷里取了戒尺。
紧跟着, 两个仆子抬来高座玉椅,请燕珩坐下。
几个少年将视线从燕枞身上挪开, 同情和恐惧齐齐涌上来, 也不知燕枞吃不吃得下这苦。莫说挨戒尺的打了,他们自小养尊处优, 连句重话都没听过,哪里受得了这委屈。
果然, 燕枞瞧见燕珩擎着戒尺,细细摩挲,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两眼红的像兔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天大的委屈。
燕珩没理。
片刻后, 他开口:“秦诏。”
“……”
“……”
竟不是打燕枞, 而是打秦诏?!
好偏心——
秦诏茫然抬头, 听见那位略带冷漠的声息,“不好好作学问,在这里惹是生非,寡人若是不好好罚你,怕是日后真要放肆了去。”
秦诏跪行到人跟前儿,忍痛伸出手来。
燕珩无甚表情,戒尺狠狠打在他手心。
没两下, 火辣辣的痛就伴着秦诏的泪,齐齐涌了出来。
秦诏仍抬头望着他父王,目光盯紧了那微垂的长睫,似要探到起眼底的幽深与光泽,哪怕捕捉到一丝的闪烁,也算慰了满身痛楚。
戒尺不停。
痛得狠了,秦诏那视线便细细描摹他父王的眉眼和藕色薄唇,似乎这样……便能消痛下去。饮鸩止渴似的,那眉眼越冷,他便越不甘。
泪雾朦胧双眼,坠滚下去,又再度漫上来。
“秦诏,你认错不认?”
“秦诏……不认。”秦诏瞧着他父王抬了眸,盯紧自己,方才艰难扯出一丝笑,“但若是……父王要我认错,那秦诏便认。”
燕珩冷睨:“错在哪里了?”
秦诏狠咬住唇,倔强瞧着人,直至唇瓣上冒了血珠子,也不肯放松,愣是一个字儿都不说。
他没错。
他也不认。
燕珩慢条斯理地问,“枞儿说你作学问不专心,可有?”
不待秦诏答,好似得了偏宠活过来的燕枞,便忙不迭地说道,“叔父,有!他自不作学问,却画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您若不信,我现在便取来,给您看!”
德福猛地想起来那纸页上的一双眼睛,惊得心肝剧颤,便忙出声打了个圆场,“燕小公子恐怕言重了,秦公子素来懂规矩,想必只是一时贪玩。”
“并不是!”
燕枞不知死活,觉得燕珩只罚秦诏,仍是惯着、宠着自己的。
就连犯了那么大忌讳,都没一句苛责。他只觉得自个儿入主东宫势在必得,因而说话更没了分寸,只告状道:“他不思进取,只贪慕美色、垂涎佳人,恐怕日思夜想,正无心作学问呢!——叔父,您定要狠狠地罚他!”
燕珩拨了拨手指。
仆子得令,忙去秦诏桌案上,取了那副画卷过来。
那纸卷一展,精细的鬓角、丰满而光洁的额头,略显凌乱的一缕丝发,再有那双轻挑的凤眼,风情餍足,神韵犹存……
燕珩:……
眼熟,好像是寡人。
燕枞不知,只火上添油,“叔父您可看见了,这样不三不四的东西,不知如何下流……”
燕珩微微眯眼,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不三不四?”
燕枞愣了愣,才敢小声地说道,“反正不作学问,不算是正经事。兴许是……不知从哪里结识的下流人物,才敢这样不遮掩。”
秦诏怒意疾烧起来,膝盖一顶,才要站起来的身子又被燕珩拿戒尺压住了。那动作微妙,却不动声色,瞧着这位帝王面色淡然,连点情绪上的破绽都无有。
秦诏认错:“父王,是我的错,请您责罚。但秦诏问心无愧,只因对所画之人,无比敬仰与崇拜,方才……”
燕珩命人将拿纸卷收起来。
那戒尺挑起他的下巴来,凤眸冷睨:“你画的?”
秦诏不得已认道:“是。”
燕珩冷笑,“画的是谁?”
秦诏咬唇去看他,不知他到底猜没猜出来……因燕珩表情实在耐人寻味,犹豫半天,秦诏才憋出来一句:“美、美人。”
“那便是了,该罚。”
戒尺又在他手心狠狠打下去,直至秦诏两只手都肿的馒头似的,血痕也乱糟糟的涂抹开,都瞧不出那根萝卜头是手指……那位方才停手。
教训告一段落。
燕珩开口,话音也显得漫不经心,“日后谨言慎行,戒骄戒躁。若有下次,寡人自叫秦王来‘领’你。”
秦诏忍痛答话,肺腑里吊着一口气吐出来个“是”,声音极轻。
燕珩握着戒尺的手一紧,面上却若无其事,“将秦诏送回扶桐宫,好好反省,这几日,便不必再来太承枢了。”
燕枞顿时露出喜色,还不等他拍马屁,燕珩又道,“再有,传寡人诏,叫平津侯今日来领他的好孙儿——日后无有寡人的旨意,不许入宫。”
燕枞傻了眼了,“叔父,我……”
燕珩连解释都懒得听,径自站了起来,“还有你那好父亲,日后也不要在寡人跟前儿转悠了。”
“叔父、叔父!是我的错,您罚我吧,不管父亲的事儿……”
“子不教,父之过。”燕珩转身时带起的华袍撩起一阵微尘,他背对着人,冷笑,“寡人尚且要教训秦诏,你父亲……理该担起这罪责的。”
原来如此……
在场无一不惊,这位,竟真的认下了秦诏的那句“父王”。
片刻后,燕珩居高临下,侧转回眸,睨了卫抚一眼。
卫抚领悟过来,连忙起身跟上。
回金殿的一路寂静,他连个喘息都不敢大声,只压低了身子等候赐罚;喉咙里挤着解释的话语,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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