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父王,我没有。”
仆子们得示下,轻拨了纱幔,依靠在宽阔龙凤椅宝座上的那位, 露出真容,然神色不悦:“还顶嘴?”
秦诏微微偏过头去,不服气道:“父王,我没有思什么风月。是您将那女官送到了我的床榻之上,我遵从王命,与她交欢,难道不是——父王所想所愿吗?”
“……”
燕珩挑眉:“哦,那依你的意思,是寡人叫你不思进取,与她天天厮混在一起的?”
秦诏不语,神色倔强。
“反正这人不是我自己找来的!父王既送给我,怎么又反悔了?难道是想将人留在自己身边不成?”
“你!——”
燕珩抿唇,顿了片刻,方才微眯起双眸来,命令道:“德福,去拿戒尺。”
“父王说不过,便要罚我?那日诞辰,分明是父王嫌我黏人,又叫我再不许来缠着您,我方才每日奉了茶便走、连句话也不敢跟您说的。”
“再后来,父王嫌我不通风月人事,我方才缠着那女官学点‘规矩’,父王倒又嫌我跟她走得近了?”
秦诏盯着人,似乎生了愠怒,质问道:“父王仗着自己的身份,竟说话不算话,欺负小孩不成?”
——好个胆大包天的秦诏!
燕珩哼道:“一个女官便叫你茶不思饭不想,如今为了她,竟敢与寡人这样说话。你这不长进的东西——是不是寡人太纵容你了?”
秦诏道:“父王蛮不讲理!”
燕珩:“?”
秦诏道:“敢问父王,让我不要再来缠着您的,是谁?”
沉默片刻后,燕珩微眯眼:“是寡人。”
秦诏又道:“再问问父王,赏赐女官给我的,是谁?”
燕珩:“……”
秦诏抓住人的小辫子,追问道:“父王为何不答?可是理亏了?”
燕珩抿唇,道:“是寡人。”而后,他挑眉扬眸,那神色居高临下,意思分明:是寡人又如何?
“那便是了,都是父王的意思,我老实照做了,您为何又不悦了?”
秦诏跪在那里顶嘴,可瞧见燕珩拿下巴瞧他的那副姿容……心里又忍不住泛起一阵酸甜来。
要说这两个月,谁心里念得更紧?
必然还是他自己。
——想父王想得发疯,可他面上还得憋住。要不是今儿就为了来“闹一场”,他才舍不得惹人生气呢!
“寡人就是不悦,就是要罚你?何如?”
秦诏:“……”
坏了,忘了他父王也不按套路出牌了。
“那、那您总得有个理由吧?”秦诏瘪嘴,“再者说了,再过几天,便是您的选秀之日,您自有了夫人们陪着就好,又何必秦诏来请安?”
燕珩指尖勾了勾,唤他跪在跟前儿来。
秦诏老老实实地往前跪行,等到了人身边,便听燕珩在头顶上的冷淡声音:“如今不给寡人请安,也学会钻空子了?”
——秦诏冤屈,他日日都来请安,只是跑得快罢了。
但他仍争辩:“父王,难道你是想叫我来陪你?——父王,”他歪了歪头,追问道:“父王,您是想我了不成?……父王,是不是我不缠着您,这殿里冷清?”
燕珩微顿,垂眸睨他:“寡人不喜欢热闹。”
秦诏如今长了几岁,心眼越发多了。这么一琢磨,便觉得他父王就是口是心非。于是,他拿下巴往人膝头上搁,亲昵道:“父王,您若现在收回那话,我再不那样了……”
试探、争锋,妥协。使性子、耍心眼儿……
秦诏始终在摸,他父王的底线在何处。
但燕珩不吃他这一套,自接过戒尺来,冷淡瞧他:“伸出手来。”
秦诏不服:“父王——您纵是打我,我也没错。”
听罢这话,燕珩顿了片刻,又将戒尺抬高几分才狠打下去,“没出息的东西,学着争风吃醋、招蜂引蝶,倒是在行。”
秦诏冤枉道:“父王,我没有!——”
眼瞧着燕珩软硬不吃,秦诏急了,含着泪道:“父王您……如今为了一个女官,竟这样苛责待我。依我看,父王就是移心别恋,想将我赶出去,好赶紧给那些秀女夫人们腾地方!”
燕珩:“?”
那戒尺又重了三分,“啪”的一声破风打下去,掌心顿浮起来一层红肿。
“寡人教你读书识字,你却不知进取。眼瞧着……自甘堕落,忠孝也不顾了。竟还不认错?”
秦诏咬住唇,忍痛道:“我没错,自不能认——父王难道想‘屈打成招’?”
自心肺涌出来一点复杂的情愫,混着心疼与隐忧,还有这两个月的惦念,搅乱成一团,便顶住一口气……哽在帝王喉间,再无有一个字。
燕珩不语,神色愈发冷峻:
不叫他来,他便不来了。
有了女官,连着父王都忘记了。
戒尺打得重。
秦诏嘶声,忍得厉害,连唇都咬出血了。任凭眼泪滴答滴答的滚,可就是一声也不吭。
他不认错,也不喊疼——
逼得燕珩先开了口,冷声道:“你还不认错?”
秦诏含着泪,哽咽道:“秦诏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要如何认错?难道听父王的话,也是错?”
燕珩道:“不给寡人请安,也不算错?”
秦诏道:“若是父王想我了,我却不来请安,那就是错,大错特错。可若是父王并不想念我,只嫌我黏人,不让我来请安,那我晨间奉茶请安,躲着父王,便没有错!”
燕珩:“……”
——这死小子。
这是想要……逼着自己承认想他。
燕珩心思敏锐,哪可能会认?只冷笑一声作罢。而后,他又将戒尺重重打在秦诏手心,说道:“纵这件事不算……”
秦诏忙打断人,含着泪急道:“什么叫这件事不算?父王,这件事顶顶要紧,怎么能不算呢?您……这两个月以来,就真的不想我?”
燕珩眉眼不动,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却仍淡淡道:“不想。”
秦诏慌乱抬头,确认道:“父王,竟一点儿都不想?”
燕珩心里发笑,面上却无甚表情:“一点儿都不想。”
——秦诏“哇”的一声就哭了。
燕珩:“……”
哭声连一旁的德福都惊住了。
不是,公子您都十六岁了,怎么还能哭得这么惨?
那成熟端庄的脸和过于伤心而凄惨的哭声拌在一起,极不协调。
燕珩差点笑出声来。
——他轻咳一声,将手指抵在他唇上:“住嘴。”
秦诏憋不住泪,哭了好大一会儿才停。
结果,才住了嘴,心里的伤心还没完,手心里就挨了一戒尺。
秦诏瞪着哭肿的泪眼:“?”
——怎么还打?
燕珩接着道:“方才说的那件事不算,还有旁的账,要跟你算。”
秦诏懵懂道:“什么账?”
“如今,燕宫上下传得沸沸扬扬,说你东宫夜夜笙歌。纵你……纵你才思风月,也该节制才是。正事不做,思恋女官,难道不是错?”
秦诏咬了咬唇,看着他父王,蹦出来一句:“不是错。”
“哦?”
“我不曾思恋女官,那是父王赏我的,我方才将她留在东宫。我自有美人搁在心里想——我有心上人,却不是她。”
燕珩挑起眉来,那神色深沉,十足的耐人寻味。
他道:“小小年纪,哪里懂得什么心上人。依寡人看,不过是糊涂虫。”
“父王,我不小了。”
燕珩不以为然,哼笑:“才两月不来请安,竟有了心上人?”
秦诏咬住后牙,从齿缝里挤出来一句:“一直都有。”
“哦,是什么人?”燕珩慢腾腾地转过眸光来,睨着他,问道:“上次寡人问你,在宴会上可有瞧见什么喜欢的闺秀,你为何不说……”
秦诏打断他,蹦出来一串陈白:
“我的心上人,正是三年前,那副画卷所画之人。”
“父王见过。”
“燕枞说不三不四,可我却觉得,他生得凤眸妩媚,是个十足的美人。”
燕珩:“……”
这位帝王陡然变了脸色,自握紧戒尺,缓缓坐直了身子,沉下去的眉眼,生出了一种困惑似的愠怒来。
秦诏神色凛然。
于燕珩眼中,这简直是一种鲁莽的挑衅。
“父王,您瞧见过那幅画,照您说,难道不美吗?还有……您不是说,您知道吗?是我在秦宫的故人。”
这话将燕珩的怒气堵回去了。
是您自个儿装作没认出来的。
是您说……那是秦宫的故人。
是您说……无妨,日后不要再画了便是。
——既然您不让我坦陈,那我,自也不会给父王机会……弥缝其阙的。
寂静幽沉,在殿中散开来。
片刻后,秦诏将戒尺痕迹浓重、几近糜烂的掌心递到他面前,而后在泪痕滚滚中,露出一种幽深的笑来。
“父王,您打吧——纵打死我,秦诏也决不喊一声疼。”
第46章 日冥晦
燕珩握紧了戒尺。
秦诏盯着人, 还有两分紧张。那指尖微微蜷着,想将手抽回来,却又不敢, 只好又主动打破沉默。
“父王,我如今, 竟糊涂了。”
“嗯?”
秦诏道:“父王……这两个月来,因怕您厌烦我, 故而, 我只搁下茶杯便急着走了。您难道不了解……我是怎样的心肝吗?”
“嗬。”
那小子抹眼泪。
哭了两声,才又委屈巴巴地说道:“上月廿三, 戌时,父王说坐久了乏累, 第二日的朝食,便做了药膳。九日,巳时, 父王吃了几粒葡萄, 又说天气好,还见了不知哪里的大人。一十五日, 申时, 父王饮茶时, 说近日虚浮上火,第二日的茶水便添了几样祛火的药果,父王难道都没察觉?……”
燕珩哼笑:“你自哪儿听见的?”
“我就守在金殿外头。”秦诏道:“我想念父王,便总来看父王,下课时来,练完功夫也来,夜里睡觉前更要来。晴日来, 雨天也来……可我不敢叫父王知道,就只好躲在外头……”
“躲在外头?”
秦诏点头,忍不住往人跟前凑:“父王——我虽喜欢美人,可我这等年纪,又开了窍,也不为过吧?”
燕珩用戒尺敲了敲他的掌心,挑眉道:“怎么不为过?”说着,他眯起眼睛来,连口气也重了一些,“这个美人——寡人怎么瞧着……有点眼熟呢?”
秦诏猛然抬头,震惊于燕珩的淡定。
难道他父王,真要将这事儿挑明不成?
“德福……将那画卷都拿过来。”
秦诏忙拦住人,急道:“父王、父王,我错了!我不是有意的——我是胡诌乱说的。我画的,不是什么秦宫故人,是天上的仙人——您想啊,仙人那等身份高贵,我怎么敢喜欢呢!”
“哦?”
“真的,父王!是我轻浮,是我混账!”秦诏拉着人的手,在自个儿手心抽了两下,痛的泪花都冒出来了……
“父王,不必再拿画了。我认错,我实话实说,可好?”
听见方才那段“躲在外头偷看”的坦陈,燕珩火气已然消了大半,再提什么画卷、美人,只觉得他少不更事,不过是胡诌来过嘴瘾,惹自个儿生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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