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这些珍宝箱子里,多了一封书信。
秦诏浑然不觉,回禀时,只说自个儿都查验过了,请人再一一验过,方能收缴入库。说着,他转过脸去,瞧着殿门外头站着的新面孔:“父王,这位是谁?”
新来的都尉官吓了一跳。
要不是秦诏杀了卫抚,这都尉官焉能轮得到他?但秦诏那手段残忍,传的沸沸扬扬,只叫人忍不住脖颈发凉。
他才接手卫抚的活儿,跟这位小主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干嘛跟人过不去,遂自报家门道:“回公子,某名祁武,得了王上封赏,现今才任的都尉官,您不识得我,实在正常。”
秦诏笑了笑:“祁大人好,祁大人来做这样差事,再合适不过。”
燕珩连眼皮儿都没抬,“嗯”了一声儿,算作允了,叫祁武跟着人去验领各处的珍宝奇玩。
秦诏见他踏步去了,自个儿反倒留下不走,他特意朝前近了几步,问道:“父王,我这几日,表现可好?”
他除了请安,便是忙碌自个儿的事,再没有叨扰人,故而才问了这话。
燕珩轻哼:“尚可。”
“父王,这边境太平之后,您打算怎么办?”秦诏旁敲侧击道:“恐怕战事平息,魏将军不必再留在军中了吧?”
“嗯?”
燕珩抬起头来,扫了他一眼,那口气带了点警告的意思:“朝中大事,安容你置喙?”
秦诏小声嘟囔:“我才打完仗,给您卖命,又不叫我说话了。”
燕珩挑了眉,接着问:“你这小儿,咕哝些什么?好端端的,你怎的又关心起魏屯来了?难保不是你有私心,平日里跟人家有仇怨,又回来与人吹风。”
秦诏不服气,觉他父王冤枉他,苦笑道:“父王,您怎么偏心,说不准,是他常找我的麻烦呢!”后一句声音低下去,叫人听不清楚:“再说了……我吹风是哪里来的?您那枕边风,怕是有别人吹了呢。”
燕珩睨了他一眼,没答他这话,反而软了声息,问道:“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秦诏忙道:“好些了,有父王关切,再不怕一点的疼。父王,我身上的伤事小,我方才问您的,可要紧。听说八国蠢蠢欲动,您不将魏将军调回宫城,震慑他们吗?”
燕珩搁下册子:“哦?”
“依我看,该将魏将军调遣回来。”
秦诏是怕这老匹夫贪他父王的军饷吃,再晚一步,还不知道要作出什么乱子来呢!因而,只得先行缓兵之计,将人押回来再说。纵自己不告状,有燕珩在跟前,魏屯好歹也要收敛几分。
他看着燕珩脸色,继续说道:“战事既已平息,魏将军该回转宫门,将那虎符交还给您才是——叫他握着,那还得了!”
燕珩听出话外之音,误以为秦诏对虎符动了心思,故而不动声色道:“那依你说,如何不得了?”
秦诏见他父王松动,以为有戏,忙凑的更近前,轻声道:“父王,他本就身负战功,又随先祖父……”
燕珩:……
他为秦诏的“自来熟”好笑,那是寡人的父王,怎么就你先祖父了——好无耻的小儿。
秦诏未曾发觉,继续说道:“征战四海,赫赫威名,影响甚广。他又是主战一派,迟迟不归,也不交还兵权,岂不叫人看着,以为父王想战?再者说了……善战之人,未必有仁心,恐怕不能理解父王的志向。”
燕珩没说话。
那老匹夫愚忠,他惯是知道的,又怎么会受秦诏的“挑拨离间”?可惜他忘了,那马卒子曾经抛头颅、洒热血所忠的,到底是燕正,而非他。
“父王,您……”
“好了。”燕珩还当秦诏是小儿玩闹,并不将那话放在心上,只说道:“魏屯虽有几分针对你,却不是私仇,他于大燕恪尽职守,最是忠诚的了。”
“你不要只盯着他,再敢对寡人的忠臣起心思,寡人必要狠狠教训你的。”
卫抚在天有灵,恐怕要热泪盈眶了。
只可惜,这回,秦诏实在冤枉。但他不敢将事情挑破,只得委屈试探道:“难道父王不相信我吗?”
燕珩牵住人的手腕,将他拉近:“我的儿,信你是真,可你顽劣也是真。若谁不惯着你,不叫你心中舒服,你必是谁都敢斗一斗的。”
秦诏:“……”
他才想往人脖颈上攀,屁股都自觉寻人家大腿去了,生生又悬崖勒马,将自个儿的冲动压住了。秦诏摆出一副端正的姿态,说道:“那是以前,父王,如今,我改了。”
再不能那样耍疯,如若不然,他父王,要将他当一辈子的小孩儿。
“而且,魏将军……”
魏将军怎样?秦诏没说出来。
但很快,都尉官就擎着一封书信,回来禀告了。那东西虽紧要,他的态度却跟卫抚不同,才跪下,便先看了秦诏一眼,欲言又止的提醒道:“公子检验时,可将东西一一过目了?”
秦诏纳闷儿:“自然。”
祁武这才说道:“兴许是旁人遗漏的。末将在箱壁中发现一封书信,还未打开,不知是何人之物?只是上面盖得私印,像是将军的。”
燕珩皱眉。
他先是转过脸来,去看秦诏,那神色还不算严肃,口气有两分呵斥的意思:“啧。秦诏,定是你,又扮出什么乱子来,惹是生非。”
秦诏摇头,无辜道:“父王,真不是我。”
待燕珩拆开书信,仔细瞧过之后,果然黑了脸。他冷哼一声,才道:“混账!——现在便传寡人诏,命魏屯即日回转!”
秦诏凑上前去,迅速扫视了一遍。竟读到这封书信的内容,是魏屯老儿和五州往来的通敌之罪证,商量着如何拖延战事。
那上头的字迹他也仅仅是能辨认出来,并不知其关键,莫说仿写了,连这信在哪儿蹦出来的,他都不知情!
但魏屯若被人揭穿,临死必要咬他一口的!
眼下,他手中没什么把柄,可魏屯却手握实打实的证据,这一出偷梁换柱,哪里是杀魏屯,分明是要他跟魏屯同归于尽啊!
秦诏急了:“父王,这……不好吧!”他急中生智道:“说不定,是有人仿照笔迹,或者是五州有意为之,想要诬陷魏将军呢!”
秦诏那举动实在反常。
一会儿告状,一会儿又替人辨明清白。
燕珩虽心中生疑,可听了那话,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便道:“传舍卫并律司府的工笔师,一并来查验。必要揪出来——这老儿,到底是真奸还是假忠。”
第73章 明法令
一堆人守在那处, 忙活半天,下了定论:此信再真不过,每一个字儿都出自魏屯之手。凭着那证据, 老匹夫,叛国无疑。
燕珩叫秦诏跪在那儿, 冷着脸问了句:“果真不是你干的?”
秦诏道:“父王,我忠心为您, 您怎的不相信我?此事, 并非我所为。”
燕珩冷笑一声,拿手指捏住他的下巴, 将人钳得死死的,还带着点怒气, 与人道:“当日你仿照吴王笔迹,真当寡人不知?——这封信,最好不是。”
秦诏讪讪地张了张口, 确实没办法反驳。他父王竟一直都知道, 还没罚他,而是选择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 将这事儿遗忘过去了……
他心绪复杂, 答不上来,便愣在那里了。
燕珩本就想收拾八国,凭着他给的证据,踩住台阶顺行,倒是无伤大雅。可眼下,先杀卫抚,又盯上魏屯, 若真是秦诏的主意,恐怕——留着这小子是个祸患!
话虽这样说,可燕珩瞧见秦诏乖乖跪在那儿,到底心软了。
那句话复又问了一遍:“秦诏,寡人最后问你一遍,到底,是不是你?”
秦诏抬眼,为人的审视带了点伤心:“父王,我虽顽劣,却也不会冤枉好人!吴敖有心,曾说过违逆之言,我为此,方才捎带他,警醒与父王知晓。卫抚可恶,我方才杀他。若魏屯与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这样诬陷他……难道在父王眼里,秦诏竟也是非不分吗?”
燕珩轻嗤:“若你与他有怨有仇呢?”
秦诏不敢置信地望着人,拖长的腔调要闹:“父王——您怎么能这样?”
燕珩问:“哪样?”
秦诏本想说他“污蔑人”,可转眼一想,他父王说的全是实话。若不是魏屯藏了自个儿通敌结党的证据,自己必要想主意,将他落狱陷杀的。
因而,那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只说道:“反正……我为了父王,忠心耿耿。往日里我年纪小,不懂规矩,没得分寸。若父王想追究,请也一样责罚我吧。只是今日之事,并非秦诏所为,还请您明鉴。”
燕珩松了手。
而后,亲眼看着秦诏跪倒,像最平常、最乖顺的臣子一样,端正叩倒,将礼数行的周全,也将告罪之语说得体面。
“往日罪过,不可饶恕。无论父王怎样责罚我,秦诏都绝无怨言。”
燕珩:“……”
帝王难得在心中纳罕,也不知这一年,他到底在外头学了些什么?如今倒是规矩,只是……那颗心,总隔起一层雾似的,再不叫自个儿仔细去看透了。
燕珩到底也没罚他,只冷哼一声,免得旁人口舌,将他禁足在东宫,月余不得出。待魏屯之事,查验明白,方才定论。
毕竟,这满箱的谢罪之礼,都是在他手底下过完了,才送入宫中的。纵是在路上出的意外,也该是他的罪过、必脱不开干系。
至于这封信,到底怎么来的,还须再查。
秦诏头一次被人关住,满宫的侍从仆女,凡与他亲近的、搁在身边伺候他的,都格外要盘查注意。
秦诏站在东宫玉殿的檐下,望着挂在廊角的那只金铸华笼里的赤嘴雀儿,慢慢地敛起了笑容。
他这才发觉,与他父王的盛大权柄相比,如遮云蔽日,他不过也是阴影底下的一只鸟雀罢了。被困在帝王手心里,左右游移不了一步,就连扇扇翅膀,都要先得到他父王的应允。
他负手静立,目光放远——
他该分清楚的,帝王的恩宠与疼爱,和威严、刀剑一样,都是叫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指不定,哪一步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
此事闹起来,越是捕风捉影,越叫燕珩怀疑。朝中文臣与士大夫,向来瞧不上那等粗鄙胚子,如今,太平日子过惯了,更不将魏屯放在心里。
“连秦公子都能扫平五州,偏他拖延日久,岂不知,是不是有意贻误战机?”
还有人大胆叫嚣,读罢书信,喊得义愤填膺:“如今山河俯首,立鼎中原,何人敢犯我燕国?杀之杀得,剐之剐得!”
那意思分明,魏屯这等罪臣,何故杀不得?
魏屯磨蹭几日,御马回宫,面见燕珩时,瞧见的便是这副局面。当朝之讨伐言论四起,谓之四面楚歌,无人相应,唯一得到消息的符定,也被燕珩一旨诏令禁足在家,故而帮不上忙。
燕珩此举无异于警告,嫌他两人走得太近,加上往日里,他们战事相顾颇多,未免不勾连!
魏屯心中有数,不卑不亢跪在殿中,厚阔的身体矗立如山,他抬起头来,用目光质问燕珩,最终也只得说出来一句话:“王上杀我之前,可容我问一句话。”
燕珩神色冰冷,薄唇轻吐出一个字来:“说。”
魏屯问道:“王上可还要我奔逐四海,强攻八国?若是不需,尽可杀我。”
燕珩将信摔在人脸上,反问:“魏屯,难道你就不想解释一下,这封信是怎么回事吗?……寡人念你追随先王日久,劳苦功高,给你一个机会,若你不能给寡人一个合理的解释,就休怪寡人不顾往日情面,诛杀功臣。”
魏屯也是个犟种。
那信落在眼前,他连捡都不捡起来,而是自觉忠勇,说道:“臣没有什么好解释的。臣随先王而去,若九泉之下,先王问臣,子顾何来、九州可平?臣便只有一句:新王怯战,九州未平。”
子顾是魏屯的字。
纵他死了也要跟燕正告状。那情形将他自个儿说得眼眶都热。他追随燕正,四处征战,九死其犹未悔。他心中难道没有怨?——那话里的不满,简直是骂人!
燕珩冷哼一声:“魏屯,你怕了。”
“是,臣怕。”魏屯答道:“臣怕英雄迟暮,再握不动刀、骑不动马。臣怕九州不平,臣无颜面对那些死去的弟兄,更无颜面对先王。”
话里话外的嘲讽,无异于骂燕珩窝囊。
更骂的是,他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难道要等着自个儿九十岁了,卧榻之上,才能接到一旨出兵征战的诏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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