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
正因不敢,秦诏方才无力。
他忽然理解了他父王那样的溺爱来自何处?来自帝王的麾下兵马、手中王权。
那位随时都能捏死弱秦,不比捏死一只蚂蚁更难。他也理解了秦厉的恐惧和懦弱,没人会狂纵到拿着自个儿的性命、江山开玩笑。
大约是因燕珩宠他太久了,所以他才会……偶尔忘记他父王的可怖之处。
他父王高高在上,独坐钓鱼台。脚底下的蝼蚁,从不曾劳烦他抬起眼皮儿。而自己,也不过是仗着宠爱和趣味,换得了一时的喘息之地。
他父王,仿佛狮子在打瞌睡。偶尔撩开眼皮儿,瞅瞅身旁的鸟雀儿,那爪子捞过来戏弄一会儿,再放开,逗个闷儿。放纵——是因为压根不惧。
一只鸟雀儿除了聒噪、拿嘴啄吻人的爪子,还能有什么威胁呢?
秦诏这样想一想——才发觉,他连个宠物都算不上。
还不如宠物呢!
见人不吭声,仿佛陷入沉思,季肆也犹豫了一会,才说:“王上,您这样的年轻,兴许不必着急,养息好您的臣民百姓,富国强兵,必也是三代可成。”
秦诏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摆了摆手。他道:“罢了,你不必宽慰本王。将你请来一趟并不容易,容你再考虑三个月。若是三个月后,你执意要走,本王也不阻拦。”
季肆还要再说,被秦诏拦住了:“出去吧。”
季肆哼道:“若是治理哪一处,最是精明妥当,还不如叫我老爹来呢……”眼下,季三江还不知情,他若听见,必要打死这小子才好。
季肆没了娘子,又被人困在秦地,心中苦闷。
当头棒喝之后,秦诏奈何不得,心中也苦闷。
他犯愁,尤其符慎兵马将成,他事关朝中之事还无有头绪。
越到这时,他才越看得明白,他父王的本事。
不似燕王的好大喜功,不似他的野心勃勃,最英明的王君,乃至天下,若烹小鲜,雷霆之威压下去,如水无痕,竟惹不起一点涟漪。
他倒好,处处霹雳响雷,惊得臣民夜里都不敢睡。
符慎报上战册,三月期满,十万兵马即成。大家战战兢兢,不敢答话,生怕秦诏一个冲动,丢下虎符去,要打谁。
秦诏没说什么,待下朝后,方才唤了众贤才聚在一处。
图卷悬于正殿,刻画精细,并每一处的边境要塞,都标注出来,兵马驻扎的估算之数,其城池布防的实力几何。
秦诏扶案静立,沉沉道:“大业三年可成?”
诸众摇头。
若无燕王还好说,若是燕王插手嘛……三十年都够呛。
秦诏便道:“早先,本王在燕国为质,与妘国的储君妘澜私交甚笃,我二人曾定下一诺,要共同攻下吴国。如今,本王看中了吴地……离燕国远、离秦国近,无须借道,与妘国夹击,胜算较大,大家以为如何?”
姬如晦道:“王上当真以为,妘澜会为了当年一诺,与您一起攻吴?若是您打下吴国,没有这等缓冲,下一个要打的,岂不是他?唇亡齿寒,难道他这样愚蠢?再者,当时年轻,他居于燕宫,您又得盛宠,他不敢忤逆,定下权宜之计,也未可知,如今回了妘国,千远万里,您凭什么捉住人?故而,此一诺,并不可信。”
闻呈韫也道:“再有,您若先起兵,燕王自有八国之约,可名正言顺地灭了秦国。王上,宠爱与江山,孰轻孰重,小臣以为,燕王掂量得清。”
秦诏:“……”
贤臣左右相觑,楚阙便问:“你们几个,白吃饭?难道也想不出主意?不如咱们先给妘澜去封信,探探口风。”
“万万不可,打草惊蛇,只会叫人瞧出我大秦无有底气。”年予治道:“若是这样瞻前顾后,不战便落了下风,恐怕他们倒会反过来,和吴国一块咬我们一口。”
玩弄政事,岂是一点子威风便可以的?家国大事,又哪里是秦诏“狐假虎威”即可擒住人七寸的?在燕王威风庇护之下,他顺意许久,早便忘了自个儿身后的秦国是何等的任人欺凌。
想耍威风,难。
秦诏沉下心去,扫了人一圈儿,复又说道:“那就想法子逼妘国出兵。父王那边,除非有个正当的理由……”
他心中没底,自也知道,这等事儿,求宠是无用的。
姬如晦转过脸来,看闻呈韫并年予治,见他二人露出笑,意味深长,便知道,他们三人想到一块去了。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道:“王上,勿要犯愁。现今,臣等有一计。不知……可不可行?”
秦诏便道:“说来听听。”
“咱们不给妘澜去信,反而要给吴国飞书。”
楚阙惊讶:“给吴国?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们的意思,是先打妘国?隔着吴国在中间,恐怕不妥吧。”
秦诏微怔,先是皱起眉来细想,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诧异笑道:“竟又是个反间计?”
“正是。”姬如晦道:“给吴国去信,挑拨他们灭妘,以王上当年在燕之恩宠与威风,并如今的燕国天子亲军,哄骗吴国足够了。只哄他出兵试探,边境滋事即可。小打小闹,不妨碍。”
楚阙不解:“可小打小闹,也没什么用啊。”
“先给吴国去信,假意达成联盟,再给妘澜去信,坦诚说明白,吴国已生伐戮之心。妘澜若信,肯出兵,便撞上吴国的试探,两国积怨已久,必一触即发。”
“若是不信呢?”
闻呈韫道:“只消种下隐患。疑心既起,一点风吹草动,都要成真。”
“你的意思是,纵他本来不信,却发觉吴国蠢蠢欲动,必也信以为真?”
“正是。所谓兵不厌诈,战事必起。”年予治含笑补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如今,时机刚刚好。”
楚阙便又问:“那我们出兵,燕王——”
秦诏也跟着笑了,捞起桌案上的一只小旗,搁在手心里把玩,出声道:“原是这样,我们不出兵。”
“不出兵?坐收渔翁之利?”楚阙越听越糊涂,又问:“燕王必会出手阻止,如当年赵、卫之战,若他收敛便利,又有我们什么事儿?”
秦诏道:“我们——替父王出战。”
大家齐齐地笑了。
“正是。”
“秦国自甘为燕国之臣,本王奉燕王为父。燕国跟吴国离得远,自有我们离得近。我们不是出兵跟他们斗,而是打着燕王的旗号:替天子平定动乱。”
“灭吴,弱妘。”秦诏道:“本王便将这狐假虎威演到底……妘、吴两国破坏盟约,我大秦替天子而征,亲军开阵,号令十万秦军,谁敢不从?”
楚阙惊住,好一个狐假虎威!
但他还藏着心里最后一个疑虑,便问:“王上,若是燕王执意出手,我们又当如何?他若吞下吴国,秦国处境,只会更危险。他若不满,连带将我们也吞下去……恐怕,此为险招。”
秦诏颔首,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姬如晦道:“王上,只需故技重施,拖住燕王一段时日,即可。”
秦诏蹙眉,追问:“如何?”
姬如晦拢住袖子,谄笑道:“此计恶毒,乃算计燕王,您说了的,不叫小臣打他的主意,故而……小臣不敢说。”
秦诏:“……”
见大家齐齐瞪他,姬如晦方才咕哝了句“那小臣说了,您可不许生气。”
秦诏道:“说。”
“五州先行,钳制燕国,其后拖住燕王一段时日,引赵国掉以轻心,与卫国生事;赵王本就对当年丢半壁江山之事不满,你猜……若是燕王顾不上,抑或燕王按兵不动,对妘、吴之事不闻不问,他要不要动?”
“到那时,八国打起来五个,你说燕王还管不管?若是管,先管哪一个?必是离得最近的赵国——岂不是白白给我们时机?总之,赵国敢动,必轮不得弱秦。咱们这等穷乡僻壤,不够您那位父王塞牙缝呢!再者,离得远,燕军驻扎,必要牵制战线……借道恐怕吃亏。”
“若是他想都管,便是捉襟见肘。受妘、吴、秦、赵、卫相争之苦,再有个五州,保不准剩下的几位,也想趁机找茬儿,必是大乱。燕王定也……苦不堪言,趁机削弱燕国,正是好时机。”
“再若是,燕王打算坐收渔翁之利,待我们打完了捡便宜——您说,他还管我们吗?收拾山河,怎么也给我们剩下许多肥肉。与秦国而言,再少,也是多。”
说到最后,姬如晦叹了口气:“虽恶毒,却也有法子可解。”
楚阙急忙问:“这样缜密,左右哪里走,都是死局,还能有什么可解的?”
姬如晦呵呵笑:“若是那位‘叫人当作宝贝似的燕王’看透了这点小伎俩——直接杀了咱们王上,天下太平,那小臣便没办法了!”
秦诏:“……”
三人转过脸来,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要不,王上,您……赌一把?”
符慎点头,郑重道:“赌。您放心,我必不会输的。”
楚阙忍笑,“啊”了一声儿,又道:“若是这样,岂不是叫咱们王上去送死?想来燕王那样聪慧,必能看穿咱们王上……若不然,咱们别打了。”
秦诏站起来,眼见愁云满面,却迟迟没有出声。就在大家以为,这位年轻的秦王,心有余悸,到底是耳根子软、恐怕要退缩的时候,秦诏却轻笑了起来:
“本王现在就要写一道诏旨。”
大家不解,看向他,静待下文。
秦诏并未解释,只笑道:“大家既然要本王赌一把,那本王便要……拼上秦王诏的性命、拼上质子诏的性命,与父王的宠爱,赌一把罢。”
过往那许多时日,他赌赢了。
然而那些事,对帝王而言,实在太过于无关紧要。如今,千万里河山、数百万将士性命,恐怕……再难与燕珩心中的权柄抗衡。
可秦诏不怕。
他也只有这一步棋可下。
若是坐在秦王宝座上等死,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一回,在他父王眼皮子底下,用鲜血、用性命,用无与伦比的爱,博美人一笑。
他提笔,写道:
[弱秦之地,千里疆域,为燕王俯照。七载质子生涯,北征五州,坐守东宫,侍奉燕王左右,有孺慕真情。今,天子治下,邻国不安,欲生战事,诏为父王,甘为斧钺,亲征他乡,死战。]
[死战岂可?若此战胜,为燕王平息祸患,便可安心。]
[若战败,马革裹尸,秦土千里、并秦玺一枚,由我大秦忠臣,即日奉至燕宫。改秦为燕,并为燕土。]
[此后,再无秦王,唯有燕土万里、燕王千秋。]
那话写得明白,秦诏决定亲征,还要死战。
若是这一仗赢了,便是替燕王鞍马劳动;若是输了,便是马革裹尸,他无旁系手足兄弟,更无子嗣,秦国就送给燕王。
楚阙惊得倒吸了口冷气,急道:“王上,不可!此秦国,怎可拱手奉上。”
别说眼前站在殿中的贤良震惊了,恐怕燕珩若收到信,也要诧异,他到底图什么?
秦诏置若罔闻,只又写了一遍,一式两份、一份封在秦宫,一份便待开战争之时,送往燕国。
若是这道诏旨到了燕珩手里,随便哪一日,他想要秦国,都无须多费一个字、多耗一支兵,只需痛快杀了秦诏便是。
姬如晦都讶然,跟着摇头纳罕:这计高深,看不懂。
诸众问:“恕小臣不解,王上,您这是何意?”
“大家既然要本王赌一把,那就该好好地利用这一条性命。”秦诏叹气,调侃道:“父王想杀我,纵我不写,也会杀我。如今,我主动递上脖子去,兴许他看我听话,便不杀了呢!”
“此信若是送到燕王手里,无论他是否要管、要先管哪一个、还是一起管。抑或者……坐收渔翁之利,都不会先杀我,更不会先灭秦国。”那话响起来,珠玑落地,在殿中久久地回荡:“既是周旋,本王将这条性命押到燕王手里,与你们博取时机——如何?”
“不过,性命只此一条,诸位可只许胜……不许败。”
大家神色严肃,竟连那点调侃都笑不出来。
“若是真败了,也无妨。他是本王见过的、最英明仁慈的王君。若有他在,秦民不会受苦——你们这些贤臣,也绝不会有性命之虞。”
“他守着这天下,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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