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这回病人的形象有些古怪,他正盘腿坐在房间中央的仪器顶上,一手挂着针,一手点着奇怪的朱砂珠子,蓝白条纹病服的口袋上还别了支笔。
“谢谢夸奖。”
病人平静地收起珠子,居高临下对护士说道。
护士的脸庞像被轻纱遮住,但即便如此,也依然能从话语中感到她的莞尔:
“你的主治医师提交了报告,认为你的状况不容乐观,但消化科医生觉得你特别健康,很适合出院。”
她交叠双臂,倚靠在门框上,把矛盾抛给了病人本身:
“它们意见相左,我不知道该不该为你办理出院手续,该怎么办呢?”
“比起手续,我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气定神闲的病人在仪器上方作修仙状,双手拈指虚放于膝盖,“我的住院费交齐了吗?”
护士乐了:“为什么担心这个?我既然没催就代表这方面没有问题,况且就算暂时遇到困难,医院也不会随便把你赶出去的。”
“哦,我是有点担心走廊外面那些破掉的墙,”病人冲外头扬了扬下巴,“还有那边那个……卡在门上的病床?”
了解了病人的忧虑,护士温和地辩道:“这些已经从消化科医生的工资里抵扣了,放心,不是你的错。”
“那就好。”病人这才松了口气,“我还担心医保没法报销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嗯?”护士怔了下,“什么?”
“没什么。”病人理了下略皱的病服,从仪器顶端小心地爬下来,“还有下一步检查吗
?”
见他跟个爬了高却不敢下的猫似的,护士无奈叹气,上前搭了把手将病人搀扶下来:
“没有了。我不是说了卡在出院手续这一步上吗?你现在觉得如何?”
“我的家属怎么说?”
兴许是做惯了体力活,护士的手力气大得惊人,病人苍白瘦削的腕骨放在她虎口钳似的手里随时跟要断掉似的,但对方相当顺从,没有丝毫的反抗,这也让搀扶进行得异常顺利,虽然看着像是被护士搂下来的。
“家属?”
护士定定地看着被她扛下来的人类。
“嗯,对。”
钟杨拍了拍裤腿,回过身,这才注意到护士相当高大,二人视线几乎是齐平的,钟杨甚至需要略微向上看才能和她对视。
不过目光交汇只是钟杨的猜测而已,毕竟这个脸上糊得打了马赛克似的家伙也不一定长了个人类样子,万一和刚才的吸尘器消化科医生类似呢?
“家属……”
钟杨认真听着她说话,分辨声音是从这家伙身上的哪儿传出来的。
“她没有意见,所以我只能来问你。”
护士遗憾摊手。
钟杨再三确认了护士声音是从喉管部位发出,尔后才道:
“那我就再缓缓吧,等她来接我,就能办理了。”
护士似乎对此感到不解,有些不赞同地偏过头:
“你自己不能签字吗?”
“啊……忘记告诉你了,”钟杨无辜地眨了下眼,露出纯良无害的虚弱笑容,指着自己的脑袋道,“那两位检查完外科内科,但我好像在精神科出了点儿更严重的毛病。”
“可能……需要家属签字才能奏效了。”
钟杨小心翼翼地抱歉了一句,做足了怕被驱赶出去的无助姿态。
护士一时竟没了言语,好半天才缓缓回应道:
“……那好吧,你等我一段时间。”
——————————
钟杨斜躺在平整的大床上,对面投屏正在播放一部星际背景的亲情片,剧情挺没劲的,但碍于整个搜索列表里只有这部能放,他就勉为其难地观赏一二了。
话说回来,也不知医院是怕钟杨用精神出意外来讹钱还是怎的,护士上报他的状况后竟然将他直接送入了VIP病房。
躺着的人试图翻身,但一牵动右手又看见了针管,便放弃了这个打算,将枕头扯过来垫在脑后,权当换过姿势了。
“……你好好休息,晚上不要随意出去。”
护士离开前,特意这么叮嘱了病人一句。
钟杨揣摩着意思,觉得大概是指白天剩余的时间都是安全的,可以留在这间病房里养精蓄锐,下一场危机恐怕要到晚上才会降临。
【你觉得她的言语里有提示。】
钟杨支起左手垫在脑后,眼神不住在投屏和天花板间游移。
‘晚上不要随意出去。’
这是什么意思?
随意不可以,那做好万全准备就可以出去?
他的目光虚虚地落在影片的情节上,剧情正推进到在星际间驾驶飞船逃亡的两兄妹找到了新家园,飞船降落后哥哥牵着妹妹走出船舱,在影片全程中头一次摘下头盔呼吸新鲜空气。
这个星球看来和他们的故乡相仿,连空气氧含量都类似。
看着他们俩给星球原住民传播知识,主线逐渐偏离到基建上,钟杨无聊地打了个哈欠,认为接下来大概是灾难再度降临或者原住民背刺之类的无聊把戏。
如果让他来写剧本,兄妹俩反目成仇可能更有看头。
然而出乎观众意料的是,影片直到结尾都没有出现所谓的“反转桥段”,他们竟然真的在新星球上度过了平静的一生,被传授文明火种的新人类也逐渐发展起文明社会,一切美好得不够真实。
【你感到荒谬。】
钟杨嘴角下压,啪嗒一声按掉了影片投屏,接着整个人倒在被褥上,也不知生什么闷气。
“奇怪的反应……”
他嘟囔着,左手按上胸口,心脏压抑的跳动声铿锵有力,比上蹿下跳搜查线索时还要剧烈。
‘为什么会牵动我的情绪?’
他想着想着,盯着天花板的双眼逐渐空茫,白皑皑一片的素净色泽仿佛摄取了平躺之人的灵魂,让他在不知不觉间陷入了梦乡。
门外,有一只手轻轻搭在门把手上,见屋内病人的双眼阖上,才悄然离去,消弭在阴影中。
——————————
夜幕笼罩了整间医院,零星的路灯昏昏沉沉的,从上空几乎看不出这里还有生命存活的迹象。
只有一楼,某个连着小花园的房间还亮着暖黄的灯光。
从窗户外头看不清里面的景象,仿佛湿漉漉的水汽黏花了玻璃,只能辨认出模糊的人影。
而现在,一只爆出血丝的眼睛正从外面窥视着那个人影。
“凌晨十一点半,我的眼睛在哪里?”
眼球咕噜噜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恋恋不舍地从玻璃上扒拉下来,塞回自己该回去的地方——一个腐烂的坑洞,或者说,从漆黑大衣和黑色宽檐帽的包裹中露出来的那一小半张脸上。
那是一张鱼的脸,腐败的,脸颊密集生长着鳞片的巨脸。
然而大衣的立领和帽子的阴影起到良好的遮蔽作用,让它依稀看起来像个人,若不是眼睛乱跑的样子太过惊悚,恐怕直接去敲门都能蒙混过关,被警惕心不强的人放进去。
事实上,它已经尝试过敲门了,现在病房门外还黏糊糊地挂着一坨鱼腥味儿水渍,但势在必得的怪物没有获得它想要的结果,于是便趴在窗台向内窥探。
“十一点半还在睡觉……?”
怪物疑惑地转了转眼珠,两只鱼鳍从宽大袖口里探出来,险之又险捂住了即将脱落的眼球。
难怪没有开门。
这届病人太懒了。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它才能换完整个身子!
鱼脸圆溜溜的眼珠子又瞪向窗内,瞪完了,仿佛出了口恶气,又转过来正脸张嘴朝着窗户,开始剐蹭雾蒙蒙的玻璃。
“嘎吱嘎吱——”
有些食肉鱼类长着相当锋利的牙齿,从玻璃不堪重负的牙酸声音来看,它能长到穿长风衣这么高,以前吃掉的肉恐怕数量不少。
“凌晨十一点四十,我的眼睛在哪里?”
玻璃很快被卸掉,怪物用别扭的姿势试图挤进来,为了让腐败眼睛发挥功效,它甚至摘掉了自己的帽子——
光秃秃的大脑袋侧对着床上陷入沉眠的人类,鼓出去的眼睛像鱼类呼吸般颤动着,看了又看,满意的不行。
“凌晨十一点四十五,我找到了眼睛。”
啪嗒。
啪嗒。
两只腐败的眼睛一前一后掉下来,砸在房内地面上。
不过怪物顾不得这么多了,它在眼球脱落前就确认好了人类的位置,现在只要按照记忆爬进去,取下新眼睛,就能再次看到东西了。
依仗着鱼类滑腻外表的功劳,从玻璃渣子里面穿过来虽然相当费劲,但怪物仍然在十分钟内完成了这项工作。
就在……五米之内……
它趴俯在地面上,陆地游鱼般的左右摆动细长尾巴,按照记忆选定的轨迹往大床上游去。
尖锐的牙齿不一会儿就传来了了床垫柔软的触感,怪物知道自己到了,便想着立起来——
‘?’
它忽然发觉视野稀里糊涂地亮了起来,但只亮了一边,另一朝向塌上病人的位置黑漆漆的,因而也就没发觉,床上那块位置有什么不对。
一只骨节分明的瘦削人类手掌,隔着两张纸巾,正捻着从地上刚捡起来的眼球观察。
【眼球?为什么你的潜意识连眼球都会感觉熟悉?】
【你皱起眉头,怀疑自己以前扮演的不是正面阵营的玩家,而是什么副本BOSS一类的混邪角色。】
“混邪不至于,”
钟杨顺手想把眼球也揣进口袋里,想了想觉得恶心,又抽了好几张印花抽纸包起来,才低头去看被他踩在地上的鱼怪,
“只是眼球而已,每个人身上都长了,怎么能说兴趣爱好独特呢?”
“你说是不是?”
病人笑眯眯的,显然充分的休息让他养足了精神,此刻才能气定神闲地压制住旗鱼似的巨大怪物。
迷茫的怪物搞不懂,这回看上的猎物怎么力气这么大。
是病好了吗?但病好了……不是应该出院吗?
第264章 我的右手
“再把歌谣唱一遍。”
房间内, 钳制着怪物的神奇玩家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发令道。
他坐在床上,怪物在床下,刚好被一只脚踩着,动弹不得。
画面有些奇怪, 画面中的二位同样也觉得奇怪。
鱼怪搞不懂这回的猎物怎么如此棘手, 而钟杨还在适应自己新苏醒的能力。
——在这间病房里休息的这么几个小时, 似乎比一场改造手术还要有效, 他甚至觉得如果以现在的状态回到游戏最开始, 他能按着三个医生转着圈儿花式自我介绍, 争先恐后痛哭流涕希望他选对。
“……凌、凌晨十一点五十五,我的眼睛找到……我的眼睛在哪儿!!”
来自颅顶的巨大压力使得鱼怪的脊梁骨发出可耻的崩碎声,它果断选择滑跪。
歌谣听起来很传统, 格式是时间与触发点的结合, 只不过在怪物自身的恐惧下,见到玩家本人后应该使用的歌谣又被擅自改回搜寻中应该使用的句式。
【精确的时间和所指部位?】
“你要拿到我的眼睛是不是?”
钟杨瞅了眼摊平在地上的没出息怪物,脚尖略微用力。
“……是是是!——啊不对,不敢不敢!!”
怪物先承认, 又飞速否决, 企图以这种方式既表明游戏要求,又能摆脱玩家的惩罚。
“那过了太久没拿到你会怎样?瞎掉吗?”
钟杨戏谑地托着腮,从口袋里掏出包裹好的鱼眼睛。
——幸好他早有准备, 这玩意居然开始烂了。
粘液里散发出腐败的恶臭, 摊开的纸巾中,和它接触的那几面居然纤维化了, 像是腐烂的同时也要带走身边的东西一同下地狱。
……钟杨默默抬高了脚掌,改成用房内的高脚凳卡着它脑袋。
必要的谨慎才是存活的关键!即便现在有了很奇妙的力量,但他总觉惴惴不安, 好像还缺少最精准的武器。
“会……”鱼怪下意识摆了摆尾巴,险些把高脚凳顶翻,紧张得它半响不敢吭声。
腐败的眼睛终究还是影响了视力,在看不清钟杨神色的状态下,它根本没有胆量擅自活动。
所幸,玩家似乎不介意这一点点冒犯。
“怎么不说?”熟悉的音色响起,但不是宣布要击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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