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更远的地方,是一个歪倒的银白色手提箱,里面原本摆放着的绿色试管全都滚落出来,数十只药剂零散地分布在地上。
灯希记得它。
这是兔崽吃的药,那个很像营养液的基因抑制药,他不知道李医师说的基因抑制药是什么。
可是灯希记得。
记得兔崽只吃了一小管后,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垂耳,一直哭着跟李医师说自己“好疼”。
灯希意识到什么,心脏骤然收紧,他像是上岸后缺水的鱼一样,徒劳无力地摆动着尾鳍,藏在金发下的耳腮在陆地上没有一点用处,只能眼睁睁等待着自己在窒息中死亡。
他很用力地呼吸了一口空气中的氧气,数着地上空空的试管。
一共十五支。
小哑巴一次性灌下去了十五支药。
可是一支就已经那么那么疼了。
灯希闭了闭眼睛,突然有点不敢去面对,像三年前在大海里,面对失去理智的银尾一样,现在的他比那个时候还要害怕好多好多倍。
害怕得想抱住自己的大尾巴,蜷缩在紧闭后黑暗的贝壳里,永远也不出来。
闭上眼的一瞬间,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重重的撞击声,闷响过后,又恢复了死静。
灯希仓惶地睁眼看去,而后是不可控制地浑身颤栗,蓝眸恐慌地睁大。
昏暗中静静地竖立着一座冰冷紧闭的治疗舱,透过透明的舱门,可以看到里面灌满了透绿色的溶液。
灯希记得这个颜色。
这是他被人类抓走后,每天昏昏沉沉时,那些坏人给他打入的镇定剂。
当时的身体记忆似乎一瞬间回到了现在的灯希身上,他仿佛变得跟当时一样,呼吸都在海水中凝固,尾鳍怎么也摆动不起来,只能全身无力地溺亡沉底,精神始终被禁锢在昏暗之中,头疼欲裂,反胃得想呕吐。
灯希捂着腹部,手心微微一按压上去,恶心的反胃感瞬间加剧,他扶着飞行椅干呕了好几下,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只能在剧烈的生理反应中,控制不住地溢出泪水,灯希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看到被锁在治疗舱的银尾低垂着头,仿若毫无生息,人类的双腿被禁锢器锁在舱内,隔开的两腿缝隙中似乎有着黏液相连,若隐若现,似乎想将双腿重新缝合成鱼尾。
但因为有禁锢器的存在,人类的双腿始终不能变成合拢的鱼尾,就像银尾的鱼尾被硬生生割开成双腿一样,再也变不回去了。
银尾无知无觉,只在感受到双腿割裂似的疼痛时,才会潜意识地挣扎着,撞上前方的治疗舱,又悄无声息的沉静下去。
灯希看不清银尾现在的神情。
因为银鳞近乎覆盖了银尾满身,连面部几乎都被鳞片盖住,他好像真正地变成了一头丑陋的怪物。
可不应该是这样的。
灯希发出了小兽般的呜咽。
他的小哑巴应该在大海里摆动着亮银色的鱼尾,银鳞会闪闪发光,漂亮得像是布满星点的夜空。
总之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这样的。
治病不是为了把自己变成这样的。
一直闪烁着绿灯的飞行椅突然转化为急促的红灯,没有闪烁几下,就偃息旗鼓地黯淡下去,发着光的飞行椅一下变黑,“咣当”一下掉到了地上,因为能量告竭,停止了运行。
灯希也跟着晃动了几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黑暗中慌张着驱动的操作系统,可是无论怎么驱动,飞行椅都牢牢停在了地上,再也飞不起来。
治疗舱又隐在了黑暗中。
灯希仿佛又回到了他只能在大海里,眼睁睁看着小哑巴被带走的那一天。
不会飞就是不会飞。
他其实还是那个,什么都做不到,在陆地上一点用都没有的小人鱼。
灯希用双臂撑起自己绵软无力的鱼尾,他想去打开治疗舱,把关在里面的小哑巴放出来。
可是他没有人类的双腿,不能在地上行走,灯希撑起自己之后,才发现他根本不能靠自己的力气,跨出飞行椅。
人鱼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
灯希努力地翘起自己的鱼尾,但还是无济于事。
飞行椅也跟着灯希的动作摇摇晃晃,最后在灯希体力支撑不住,重重跌倒进飞行椅时,飞行椅也剧烈摇晃了一下,带着里边的灯希,“砰”的声倒在了地上。
摔倒在地的剧痛一下袭来。
泪水因为生理性的疼痛,再次掉了下来。
灯希倒在黑暗里,卷曲的金发黏在了湿漉漉的脸上,他情不自禁地蜷缩起来,狼狈地颤着身体,很小声地用力吸了几口气,泣音几乎是从喉腔里挤出来。
如果要把尾巴割开,才可以变成人类的双腿,灯希想,那他愿意的。
蓝眸逃避似的紧紧闭起。
灯希再也不想只能狼狈地在原地看着,自己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
那太没用了。
他蜷缩起自己的大尾巴,近乎崩溃地回忆起当时小哑巴教他的内容,灯希摸着自己的尾巴,用指尖一点一点地丈量着,颤着嗓音,挤出几个字,“脚、腿、膝盖……”
一遍又一遍。
一次又一次。
没有用。
跟当时一样,没有任何的用处。
灯希抱住自己的尾巴,整个人蜷缩起来,将眼泪全都抹在了尾巴上面。
怎么办。
他要怎么办。
治疗舱的门太高了,只靠鱼尾的话,他根本触碰不到,也没有力气将锁住的门打开。
灯希现在甚至都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到治疗舱的面前。
因为飞行椅停止了运行,不再喷出水雾,很快,他的尾巴就会变得干涸,到时候一动,就会掉下很多鱼鳞。
灯希呜咽几声。
近乎无助地想,从他钻出人鱼蛋就开始保护他的大海,能不能再帮帮他呢?
遇到困难的人鱼种下意识向养育他们的大海求助,灯希放任精神海的蔓延,他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深海之中,鼻尖是海底咸腥潮湿的水汽,一缕温柔的海风携带着阳光缓缓吹来。
灯希恍惚间,好像听见了精神海里响起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又好像是自己的错觉一样,刚从那声叹息中回过神,就感觉到抱着尾巴的触感似乎变了。
灯希微微睁开眼。
看到鲛纱掩映下是一双人类的双腿,它跟鱼尾一样绵软无力,但起码,它能让灯希在陆地上行走了。
灯希弯了弯眼睑,一颤之下,又掉下一颗眼泪,他在心里很轻地对大海道了一声谢。
灯希艰难地爬起来。
因为第一次行走,无力的双腿还不太熟练,他刚急切地迈出第一步,就又摔倒在地上。
这双腿不能跑,也不能跳。
连走路都那么困难。
灯希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在地,刚变换出来的双腿很快就布满了青紫的淤痕,甚至破了皮,溢出黏腻的血液。
数不清第几次,灯希才跌在了治疗舱的前面,他用力地扶住治疗舱,缓缓爬了起来,紧紧握住了舱门。
治疗舱门的设计利用了气压差。
舱门外的人很轻易就可以拉开,但舱内的人无论怎么用力,都是推不开的,除非治疗舱自动结束运行。
灯希很轻松地就拉开了舱门。
他还没反应过来,治疗舱内的镇定剂就全涌了出来,舱门被拉开后,锁住银尾的禁锢器也迅速自动解锁。
灯希站在一地黏腻的镇定剂中,治疗舱内毫无知觉的银尾霎时向他倒了下来。
本就支撑不住的双腿让灯希一下摔倒在地,沉甸甸的银尾压在了他的身上,带着冰冷潮湿的水汽,没有再被抑制后,人类的双腿也迅速变成了亮银色的鱼尾。
缓缓睁开的银眸露出一双兽形似的竖瞳。
身体上很疼。
但灯希却很轻地弯了下眼睑。
他一点都不害怕了。
即使现在他面对的是没有理智,也认不出他的银尾。
灯希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了他的小哑巴,覆盖住银尾全身的银鳞硌得这个拥抱也带着疼痛。
这点异物感唤醒了昏沉的银鲛,他迟钝着伸出鲛人的利爪,微微碰了碰自己的脸。
入手并不是光滑的皮肤,而是满面令人毛骨悚然的鳞片。
银鲛似乎很困惑,他下意识地歪了歪头,做了一个残留着肌肉记忆的动作,并不明白自己怎么变成了这样。
蓝眸溢出了一滴又一滴的泪。
灯希弯眼笑起来,他用软乎乎的脸颊蹭了蹭银尾脸上的鳞片,毫不在意地跟银鳞紧紧贴在一起。
声音也变得很轻。
“没关系的。”
“你变成什么样都没关系的。”
我还是会紧紧将你抱住。
作者有话要说:
没关系的,你怎么样都没关系,想躲起来也没关系,不想面对也没关系,脏脏的旧旧的也没关系,碎掉了也没关系,我把你藏起来,我把你裹起来,我把你擦干净,我把你拼起来,我捂住你的耳朵,只要闭上眼睛额头靠着额头,这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不要害怕
(出自空友,因为觉得很符合,所以很想放在作话里)
第49章 亲
被蹭着银鳞的银尾缓慢地眯了眯眸, 用一种危险而又陌生的眼神侧过脸去看着灯希。
他似乎仔细辨认了一下。
但看着灯希的眼神依旧没有变化。
人鱼种身上自带的平和气息,让银鲛安静地接受灯希所对他做的一起动作,他看灯希, 就像看一只凑过来的小兽,这只小兽会对他伸出柔软的爪子摸摸蹭蹭,会抱住他冰冷的身躯。
银鲛意外地不想推开这份温暖的躯体。
镇定剂残留的药效跟精神海的暴动因子无时无刻不在产生对冲, 精神海疼痛欲裂, 它们叫嚣着要撕碎一切, 浸泡过镇定剂的身躯却浑然无力,两相撕扯下,筋骨都在疼痛中散发着涩意。
银鲛闭了闭眸,忍耐着深吸了一口气。
灯希微微后侧,用手心贴着银鲛的侧脸, 他们的鼻尖近乎贴在一起,氤氲出泪水的热雾跟银尾身上潮湿的水汽交融, 互相侵蚀,互相抚慰。
他很心疼地眨了眨眼睛, 带着哭腔问,“很难受吗?”
银鲛在一片混沌的神智中, 盯着眼前空灵的蓝眸,耳边传来的嗓音似乎也被罩住, 模糊不清,耳膜嗡鸣作响下,他费劲最后一丝力气,撑着身体用指腹轻轻擦过蓝眸中溢出的水液。
鲛化的蹼爪带着海水般的黏液, 残留着透绿色的镇定剂, 在灯希脸上留下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鲛人的潜音含糊而又怪异, 极为缓慢地一个一个字说,“不、哭。”
灯希抿了抿唇,露出一个带着眼泪的笑,“我唱歌给小哑巴听好不好?”
上次在大海里,失去的理智小哑巴就是这么平定下来的,灯希不知道自己的歌声有没有用,但只要能让小哑巴好受一点就好了。
银鲛难耐地低喘了口气,从治疗舱出来后,镇定剂的药效被鲛人快速的代谢掉,全身无力的状态缓缓褪去,换来的就是精神海越发的刺痛。
基因抑制药的作用无非是刺激返祖基因提前狂化,控制在可控的时间内发作,之后精神海就会平定一段时间,不会一有刺激,就毫无预兆的暴动。
简而言之,就是将未来的痛苦提前经历完毕。
而为了防止灌下基因药剂后的彻底鲛化,会控制不住狂化的元帅,通常会配合着这台特制的治疗舱,来防止鲛化的完成。
银鲛的竖瞳愈发地无神。
抵在灯希眼尾的指尖也因为竭力的克制,而控制不住地颤栗着,利爪险些划伤灯希的眼角。
银鲛蓦地收回手,蹼爪却在下一瞬被人紧紧握住,灯希将银尾脏兮兮的蹼爪放回到脸上,毫不在意地蹭了蹭,唇角微微弯起,他放轻声音,“我不怕。”
“小哑巴也不要害怕。”
银鲛微微收紧了指腹,紧绷的身躯压抑着深沉的戾气,他们靠得太近,银尾冰冷的气息呼在灯希的脸上。
他控制不住地想靠近眼前陌生的小兽。
得到同意后,银鲛很轻地捏了下蹼爪软嫩的颊尖,而后缓缓抱紧了灯希,贴得越紧,银眸中冷冽的戾气平和得越快。
人鱼对情绪敏锐的感知,让灯希很快就察觉到银尾的变化。
灯希也试探地抱紧银尾。
人类的双腿被银色的鱼尾紧紧缠绕,他们脸贴着脸,胸膛贴着胸膛,快要融化在对方的身体里。
可是还不够。
银鲛重重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喉腔挤出带着痛楚的喘息声。
脑海疼痛得似乎快要炸裂开。
灯希有些慌乱地颤了颤眼睑,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银尾,骨骼似乎都硌在了一起,这个拥抱变得疼痛而又无力。
可是依旧不够。
灯希无措地抚摸着手下的银发,颤着声道,“乖,不难受了,不难受了。”
动作混乱间,唇角擦过了眼尾的银鳞。
软嫩,冰凉。
湿漉漉的唇印在了眼角,留下温暖的气息,银鲛的动作罕见地一滞,缓慢地阖了阖银尾,无知无觉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唇尖,竖瞳凝固,一动不动。
灯希茫然无措地问:“好一点了吗?”
他再次凑上前,很轻很轻地再次将唇印在了银尾的眼角上。
银鲛静静地一动不动。
似乎在等着下一个吻的到来。
有用。
灯希惊喜地弯了弯眼睑,闭上眸后,眼睑合拢间流出残留的泪滴,他胡乱地吻着面前的银鳞,落下一个又一个潮湿温暖的吻印。
银鲛被缓慢地安抚住。
灯希的唇尖贴在银尾眼角的鳞片上,缓缓用带着泣音的黏糊鼻音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歌。
人鱼的歌声在昏暗静谧的治疗室轻轻响起,温热的气息在黑暗中交缠在一起。
银鲛困惑地歪了歪头,侧过脸盯着近在咫尺的湿热口腔,似乎在好奇软嫩的粉唇怎么突然停了动作。
灯希闭着眼睑,用软乎的鼻音哼着能安抚银尾的歌声,他察觉到唇间贴着的银鳞微微撤离开后,下意识又重新凑了上去。
触碰到的却是冰凉的气息。
灯希的歌声一停,颤着眼睑睁开眸看去,看清的一瞬间,蓝眸微微涣散开,愣怔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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