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响忙欺身上榻,试图将他按住,道:“什么讨厌你?……我?我做什么了……”
“每次碰你一下就瞪我,跟你开玩笑也生气,还总是一副被我玷污的表情!你敢说你喜欢我吗?”
白翎一句话把裴响问得愣住。
少年历来冷冽的面容上,浮现出漫长的愕然。
白翎悲从中来,一顿乱拳殴打空气,揍这个狗日的世界。
不说话就是默认,小师弟果然对他偏见深种。当初就不该把功法的事情说出去,双修什么的烂在肚子里好了,至少现在不会招人嫌。
一缕乌发垂落,带着湿润的幽香。
裴响局促地低下头,不让白翎看他表情,无意间,却像往白翎怀里钻似的。
白翎垮着脸问:“干嘛,你还委屈上了?你就说我哪条冤枉了你,你是不是很难养。”
“我……我没有讨厌你。”裴响艰难开口,透露一分茫然,“我对你碰我有些抵触,因为……”
白翎哼道:“因为什么?”
“因为我没被谁碰过。”裴响的声音闷闷的,说,“像你一样靠近我的,我……我第一次见。”
他越说声音越小,仿佛难以启齿,不习惯说关于自己的事。
白翎沉默片刻,奇怪道:“你在家的时候没朋友吗?伴读什么的也行啊,没人陪你玩儿?”
他前世在福利院还跟小孩们玩老鹰捉小鸡呢,裴家如此门第,该有人为裴响鞍前马后才对。
“没有。洛东城人尽皆知,我十九岁要拜入道场。阿姐防着心怀鬼胎之人蓄意接近,只让我与仙师们接触。”裴响却语气黯然,半晌才说,“她忧心我被娇惯坏了,日后离家出事,亦不与我亲近。”
“啊……”
白翎看着师弟深深低下的脑袋,意识到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他一直知道,裴响的性子孤僻,但白翎未曾想过,裴响竟然是在这种高压环境下长大的。
但白翎不肯服软太快,否则显得他刚才发疯很蠢,遂嘴硬道:“我、我喜欢挨着你,是因为我几百年没摸到活人了呀。可是一些口头玩笑,你反应也很激烈,难道要我像仙师们那样,对你客客气气的?”
“不要!”裴响倏地抬头,又咬唇住口。
白翎道:“你看看,你看看,哪样都不要,你倒是选一样嘛。反正我改是不可能改的,我就喜欢逗人玩儿。你要是不情愿,我以后也不想理你了。”
他翻身下床,作势离开。
裴响忙问:“到就寝的时辰了,你去哪儿?”
“睡大厅呗。反正你不乐意跟我待着,我当然……”
白翎话没说完,被放了回去。
是的,“放了回去”——白翎疏于修炼,体格比起强健,更偏柔韧,整个人轻飘飘的,加上他没作防备,直接让师弟两手把着腰端起来了,把他放回床上。
白翎惊讶地睁大眼,道:“不孝子,你想干嘛?”
裴响情急之下,双臂撑在他左右,防止他又逃跑。少年人漂亮的眉睫水汽未散,抬眸望着他时,有种湿漉漉的我见犹怜。
白翎咽了口唾沫,忽然感觉怪怪的。
他缓慢眨了下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难道阿响想和我睡?”
裴响道:“不想!”
“那你拦着我干嘛,你不和我睡,有得是人陪我。”白翎寻思自个儿找舍友还是小事一桩的,得意地说,“我去找师兄凑合一晚。”
“你、你去找诸葛师兄?”不料裴响面露震惊,不敢置信地问,“你不是说,没有告诉诸葛师兄功法的事情吗?”
白翎说:“对呀,但是告不告诉有什么关系?师兄见多识广,知道了也不会怪我的。再说了,谁叫你不和我睡,我晚上总得有个地方待着吧!走开走开。”
他推开神情恍惚的裴响,抱着枕头出门去了,一路摇头感慨。
修真界的礼教严,凡家更是规矩一套又一套,尤其如裴家之流的世族门阀,竟把他的小师弟荼毒成这样。夜里一起睡怎么了?裴响不肯跟他睡,还不许他去找别人睡,好生霸道。
白翎路过厅堂,踢了软垫一脚。总不能真让他睡这儿吧,好歹要有张床啊。
“砰”的一声,白翎推开东厢门,招呼道:“哦哈哟师兄!”
诸葛悟正在书案后静坐,闻言侧目,问:“吵架了?”
“唉,阿响不想跟我睡觉。”白翎翻箱倒柜,搜罗出几床被褥,用口诀除尘之后,通通叠在地上,往上一瘫。
他痛心疾首地说:“我的神级大床啊……怎么走的是我?昏头了真的,我干嘛不把他踢出去。”
墨蓝织金袍的剑修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放在地铺的床头。
诸葛悟在床边坐下,道:“小裴的性子与你不说相反,至少毫不相干。往后还要共历长生,不必因一时不合而神伤,日久交心即可。”
“神伤?我才没神伤。”白翎脖子一抬,不服气地反驳。他忍不住犯嘀咕,“什么共历长生,我不按功法来的话……”
他说到一半,及时住口。
然而,诸葛悟续上了话题,道:“若我没有记错,阿翎亦得了一部神级功法。获其垂青,实属万幸,虽不曾听旁人修过《喜乐诸天奇经》,但其品质由师祖钦定,必然有所门道,助益飞升。阿翎觉得呢?”
白翎沉默良久,苦笑道:“我实在很难照它的要求去做……师兄啊,有没有一些功法要求很离谱的?比如杀人啦、抢劫啦、学驴叫啦。”
诸葛悟说:“自然是有,不过并非如此儿戏。随着你修为增长,功法的指引亦会变化,须一以贯之,方可习得神通。”
白翎实在不想聊自己的晦气玩意儿了,问:“师兄的功法要求什么?”
“金丹以前,是禁欲。金丹至元婴,则让我体会诸般人情。至于我突破元婴入化神后,再是什么,不得而知。”
诸葛悟笑了笑,道,“见招拆招罢了。看来阿翎的功法要求奇诡,与你意愿相违。你一直不肯明言,想来有难言之隐,我不会过问,一切抉择在你。不过,作为师兄,我须提醒一句。”
白翎:“什么?”
诸葛悟面上的笑意淡了,说:“筑基期修士的寿命,穷于三百余岁。阿翎如有难题,还是尽早求解才是。否则……”
他停顿须臾,道:“我们师兄弟一场,缘分深重,亦有不得不诀别的一天。”
白翎的面容沉浸在烛光里,久久不言。烛芯已经烧到头,眼看要蜡炬成灰,灯残烟灭。
他轻轻地说:“我知道啊。师兄,我知道。”
白翎喉头作梗,忍不住偏头,又咳嗽起来。诸葛悟递茶给他,却知勿论茶水,即便药石,亦是罔效,将茶杯放在一边。
诸葛悟问:“阿翎想争一争吗?”
白翎边咳边笑,坦然答道:“以前不想,现在倒是……有些想了。”
诸葛悟问:“为何?”
白翎按着心口,勉力平复了吐息。他几度启唇,然而话到嘴边,连他也不知会说出什么。
是为何呢?
“锵”的一声,门外有什么东西被撞掉,砸在地上。
隔墙有耳,白翎蓦地起身,喊了声“谁啊”,掀帘而出。
第22章 二十二、相依
仙去山的夜很安静,白鹭皆宿在洞天深处的湖上。
夜风在山间游走,拨动连绵的草木声。
白翎出门没看到人影,回自己的西厢,发现裴响不在。
不可能有外人潜入折雨洞天,所以在门外听他和师兄谈话的,只可能是裴响。白翎扬了扬眉,不知小师弟跟来干什么。最好,别让他听见很沉重的东西。
白翎循着灵气残痕,走出屋舍。他们的房子环山而建,坐落在近千岁的古榕枝干上,榕须如层层垂纱,摇曳月影。
白翎试着唤道:“阿响?”
不远处响起踩扁落叶的声音,白翎立即跟了上去。他曾在为裴响挡剑的时候,顿悟过神行术,几息之间,闪入深林,笑道:“你一个人睡不着吗?”
此时已远离了弟子廊舍,道道清辉斜照,尽头是一轮满月。银盘之下,少年人忽然止步,回身道:“师兄,等等……”
白翎的三脚猫功夫并不娴熟,“诶?”了一声,迎面扑了个满怀。
“噗通”一声,两人齐齐落水,惊散满池游鱼。
白翎没料到前路断了,古老枝杈的接口处,蕴着一汪清池。池子不深,可是他刚才把裴响撞飞,两人直接掉到了水中央。
白翎呛得猛咳,踮脚才勉强碰到水底,不过须扶着裴响借力。
他们都穿着中衣,裴响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叠了两件,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水一浸,薄薄的衣料贴在身上,透出一抹抹肤色,不如不穿。
白翎那一身丝滑的绸衣就更看不得了。裴响刚站稳,看清怀里的师兄,险些又栽进水里。
白翎正因呛水难受,死死扒拉着他。好不容易掌握了平衡,白翎抹一把脸,发现师弟快被自己勒到窒息。
“阿响!”他连忙松开一些,但师弟依然憋着气似的,连眼睛也不睁开。
白翎干笑道:“不好意思,我没刹住。你能踩到底的话,不如带我上去?”
裴响说:“你……你去我后面。”
白翎:“啊?”
“别面、面对面抱着!”
裴响死活不肯看他,也不肯让他看,往水里沉了沉,脖子都浸入水下。白翎拖长音“哦”了一声,也意识到这样贴在一起不像话,乖乖往裴响背上靠。
可是他挨着裴响蹭过去,更加要命。
两人离得太近了,时不时碰到什么,不知是彼此的躯体,还是荡漾的水波。白翎怕沉下去,手在少年的胳膊上乱抓,不小心摸了把腰。
感受到师弟明显的一僵,白翎忙道:“我不小心的!好嘛好嘛,现在趴你背上了,走吧?”
裴响却慢慢躬下身,半天不动。
白翎老老实实地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两腿挂着他,奇怪道:“走呀,这么冷的水不怕泡生病?”
裴响咬牙道:“你……”
白翎与他前胸贴后背,发觉师弟的体温渐渐高到不正常。
刹那间,福至心灵。白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震惊道:“不会吧!阿响,我没干什么啊,你——”
他不敢置信,直接探头去看,立刻把裴响逼急了,又一阵水花四溅,两相挣扎。
白翎没忍住乐道:“怎么回事啊,师弟?我是碰到你了,但是没碰你那儿呀,你,你还挺娇气——”
他大笑起来,边笑边捶裴响肩膀,怕被恼羞成怒的师弟扔下来淹死,又赶紧上气不接下气地安慰他:“没事,没事!正常现象!都是男人,我还不清楚么?要不我也努力一下回个礼?哈哈哈哈哈——”
他说到最后绷不住,笑得水面乱颤。
而裴响忍无可忍,一面捞大片的落叶、试图遮掩,一面恨恨地说:“你如此放肆,还疑心我因功法对你有成见?谁受得了你这般!若是真心理解我的意外,便当无事发生,谁会像你一样,凑上来非看不可?”
师弟难得说这么长一串话,显然被气狠了。但他素来清冷皎洁的面容上,翻涌着羞愤、懊悔、恼怒、耻辱等诸多情绪,激得他眉目生动,更是好看。
白翎嘻嘻道:“好、好,是师兄错咯。我先去靠着石头,等你一会儿,保证不欺负你,可不可以?你没事了再和我说。”
他笑眼弯弯似月牙,转身去找了几块碎石,踩在上面。一丈见方的池子,清可见底,两人背对背相隔数尺,中间碧波盈盈。
几尾小鱼挤在池塘角落,瑟瑟发抖。白翎无聊地冲它们吹口哨,可惜鱼儿不如师弟,一逗就上钩。
忽然,白翎感到了一丝异动。
他愣了愣,捂住小腹。
若刚才不是错觉,白翎的丹田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
郁结已久、再不生根便要枯竭的灵脉,竟然焕发了一线生机,紧闭多年的关窍也略有松动,吸着丝丝缕缕的灵气入内。
关窍相当于种子上方的厚土,幼苗不断破土而出,修士才能层层进境。白翎忙潜入内府视察,只见自己半透明的新芽尖端处,光华隐现,好像被诱发了什么一般。
他倏地回神,不敢置信。
什么意思,一直催他双修的功法按步骤给分了?他只是不小心惹得师弟起火,居然有突破关窍的征兆。
白翎喃喃道:“我……我能多活几年啦?”
诸葛悟的话一直在他心头盘旋,不过被他选择性搁置,因为他知道自己无力回天,只能不听、不想、不思考,等无人时再独自咀嚼。
但此时此刻,车到山前大道突开。白翎怔神良久,忽然笑出声。
裴响阴森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道:“你又在开心什么?”
他终于平复了某处,转向安分了不到片刻的师兄,面上潮红未散,怨念犹深。然而当白翎也回身向他,裴响蓦地停住了话头。
白翎满面泪痕,却笑着道:“阿响,我……”
他一时说不出话,裴响在水中快走几步,迟疑道:“你怎么了?”
白翎说:“我的关窍有点松动。就在……就在你那什么之后。”
他掬起池水,泼在脸上。激动归激动,在师弟面前掉泪算哪门子师兄?
白翎不停地洗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裴响看他眼尾通红,撩起上衣。
他拧了把水,递给白翎道:“用这个擦,别用手。关窍松动了吗?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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