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元婴前期修士,即便身受重伤,也不至于死得如此草率。像踩死了一只蚂蚁,拂去了一片灰尘,数百年功名道行,须臾尽散。
白翎接住了他的芥子袋。
袋身干瘪,因为主人离世,颜色迅速泛黄。白翎却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更压抑了。因为,宁雪舒畅地仰起头颅,似从旗杆中源源不断地汲取着灵力。
女修在惨白的电光之下,明明灭灭,如同鬼魅。有那么一瞬间,白翎头皮发麻——因为他清楚地看见,宁雪长出了李德的脸。
男人的五官衬着女子身躯,不过刹那,又恢复冰肌花貌。宁雪抬起手,李德黯淡在地的仙剑竟然轻轻发颤,被她召动,但她嫌脏,又随手将其丢弃。
一尊半透明身躯自宁雪的天灵盖升起,浑然是一座元婴。元婴形同修士本尊,不过放大无数倍,凌然立于天地间。
碧落幡吸食了李德后,把宁雪临时拔擢至元婴后期。孔安一声呼喝,还有两道身形在狂风中浮现。是问鼎一脉的另两名金丹期弟子,左右夹击,包抄而来。
宁雪与她的元婴同时开口,说:“漱玉真人,请。”
李德已死,窈娘遇害的罪魁祸首伏诛。面对实力更胜一筹的问鼎一脉,林暗不等师弟师妹们争辩,将手一挥,把他们全部收入袖中。
她御剑而起,临行前向展月一脉的三人投来一瞥,道:“告辞。”
言毕微微一笑。
第32章 三十二、血祭
白翎眨了眨眼,亦冲她露出笑容,道:“再会。”
他挥手送别林暗,虽不知道女修打得什么主意,但不论她回来与否,此去好歹保住了驾鹤一脉小辈们的性命,白翎也松了口气。
问鼎一脉下了如此血本,从二代道君处讨来两件稀世法宝,盖因三代被灭之仇。此为他们与展月一脉的宿怨,不应牵扯旁人。
此时此刻,场上只余诸葛悟颇具战力,应对问鼎一脉的四名修士。
白翎忍不住道:“师兄……”
诸葛悟笑了笑,说:“你照顾好小裴。当然,还有你自己。”
话音落下,他向前数步,顶窍亦升起元婴。不过他已臻至元婴后期的圆满地步,离破境化神一步之遥,因此元婴凝实,宝相庄严。诸葛悟立在元婴掌中,冉冉驾临高空,衣上的金纹全部活了过来,山纹流云,水纹泛波。
此等战事,绝非在旁看着便算“不拖后腿”了。白翎与裴响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个字:
跑!
覆巢之下无完卵,此时不跑待何时?
不是说要卖了诸葛悟逃命,而是留下也只能作炮灰,不如分头行动。问鼎一脉必会让那两名金丹期弟子追来,如此让诸葛悟以一敌二,胜算更大几分。
白翎灵机一动,一边慢慢退后,一边翻起了李德的芥子袋。除了他两百年未见的剑胆,还有数不清的法宝兵刃,尽是李德剥削而来的战利品。
白翎本想把剑胆收进自己的芥子袋,可是漫长时日过去,剑胆早已生出灵识,见到他立即贴了上来,牢牢地黏在白翎背上不动了。
“这个没用,这个也没用……啊!这个有用。”白翎迅速辨认着各类法宝,翻出什么防御的、隐身的、加速的,立即往裴响身上套。
此时诸葛悟的元婴已与宁雪的元婴交手,同样放大无数倍的仙剑锵然碰撞,荡开漫天云翳。
宝华万丈,大地随着两柄兵刃相击而不断震颤。裂隙扩大,熔浆溢出地表,方圆千里内的魔物皆被吸引,发出此起彼伏的长嚎。
宁雪凝成的元婴由碧落幡强行造就,因此不敌诸葛悟。见师妹落于下风,孔安将散发一挽,御剑凌空,直击诸葛悟本尊。
白翎立即唤道:“万怜别管我们了,快去帮师兄!”
在他们身侧寸步不离的仙剑闻言转向诸葛悟,又转向白翎,显然十分纠结。白翎屈指弹了一下剑柄,给它一个脑瓜崩,催道:“快去呀!”
“万怜”化作一道流光,与“千恨”并肩作战。
白翎已经把李德的遗物翻了个遍,骂骂咧咧:“什么脑残品味,收集这些玩意儿干嘛?很好看吗?鸟用没有。阿响,一会儿你往南,我往北,跑得越快越好!”
他欲动身,却被裴响一把抓住,道:“你怎么办?”
白翎把能用的法宝全用在师弟身上,自己两手空空。他拍拍师弟的脑袋,见师弟不为所动,又往师弟脸蛋上摸了一把,趁其发怔,立即挣开桎梏,迅速后退。
白翎振臂高呼:“师兄顶住啊!我先走一步啦——”
他御起神行术,直奔神目洞,身后飚起一溜风沙,烟尘四起。
半空中的孔安额角青筋狂跳,忙指使两名弟子:“去,快去!千万要活捉他!”
一名弟子应声而动,另一名则犹豫了,问:“师尊,他们还有个弟子,要不要我……”
“那个等下再杀,白衣服的才是祸水!阿花的剑即将锻成,他肯定要去捣鬼,滚啊!”
孔安盛怒之下口不择言,转头又接了“千恨”一招,险些被打落云头。
白翎把他的吼声听在耳里,停步回身,向两名金丹期弟子手舞足蹈。此二人遭到挑衅,立即放下顾虑,齐齐杀来。
白翎转身又跑。
他的“神行术”亦是从老祖笔记中看来的,与其他派系的“登云步”、“夜游诀”、“天鹤舞”并称四大移行法门。
不过,“登云步”好在省力,“夜游诀”悄无声息,“天鹤舞”轻灵敏捷,“神行术”则以步调诡谲、出人不意而闻名。
缘由无他,盖因此法门是展月老祖同为筑基期时、专门为逃命开创的。
所以,再高雅的名字也无法改变其狼奔豕突的路径。白翎几次三番快被追上时,周身忽然生风,猛地窜出,气得身后二人狂叫不止。他在崎岖的岩丘间打转,像遛狗似的,把两条恶犬钓在后面。
两尊交战的元婴已被抛在身后,白翎潜心奔逃,足足跑了一刻钟,不免身法迟滞,四肢泛酸。他暂且停步,手扶岩壁休息,没料到久违的不适感突然涌上心头,“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
两个金丹期弟子更加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他道:“跑什么跑?你、你跑吐血了都,还不停下!”
白翎看着两人一瘸一拐、狼狈地赶来,却将嘴角一抹,哈哈大笑:“我吐血又不是因为你们!要不是我修为卡着,遛死你俩不在话下。来啊!继续追我啊!”
“姓——姓白的,你你你,你等着!休要仗着你的法门好,待、待我们逮住你,有你好看的!”
两个问鼎一脉的弟子已经被他溜掉无数次,即便白翎就在前面不远,他们也提不起劲加快步伐了。
然而一股热浪涌起,吹得白翎身子一歪。他才发觉,绕过岩壁便是神目洞,他靠着的岩壁,堪称神目的眼皮子。
问鼎一脉的弟子猛走两步,白翎又脚底抹油,晃到了岩壁另一边。
不过,他暗道不好:自己的修为太低了,体质也差,一旦休息,便泄了劲儿,现在接着发动“神行术”,远不如刚才灵敏。
两个问鼎一脉的弟子亦发现端倪,大喜道:“跑啊!跑、跑不动了吧?”
“展月遗孽,还不束手就擒——”
他二人同时扑来,显然对这个区区筑基期、却无比猖獗的家伙忍无可忍。白翎双目一虚,再度闪避,然而被扯碎了一角袖摆。
白翎的心沉了下去。
他意识到,继续拖延迟早被抓。诸葛悟虽然以一敌二、战成平手,但短时间内不可能分出胜负。
而这一刻钟的拖延,已经是白翎凭此时修为,能够做到的极限。
他被逼到神目洞的洞口,背后发烫,已经不能再退了。两名金丹期弟子从两侧逼近,满是戒备地靠近。
电光石火之间,白翎将心一横,生出了跳进洞内的想法。他的剑胆嗡鸣不止,显然感应到了纯粹的火系灵气,迫不及待要入洞受洗、脱胎换骨。
如果剑胆能吸纳热意,他是否有机会活命?
此念头太过疯狂,即便是白翎,也知此去九死一生——不,其实是必死无疑。
问鼎一脉的弟子讥笑道:“白翎,你命中注定,折在我派手里!放心,我们不会立即要你的性命——你的腿接好了吗?再打断一次,或者直接碾碎!应该没法接好了吧?”
另一名弟子也说:“师兄,快把他捆了。用他的命要挟诸葛悟,我要看渡尘真人下跪!还有他那师弟,天生剑骨?剔出来还厉害吗?”
白翎缓缓点头,放声笑道:“好……好!”
他舍了最后一丝迟疑,直接往后倒去。
剑胆发出悲鸣,随他下坠。两名问鼎一脉的弟子大惊失色,连忙扑到崖边。
可是神目洞纵深百丈,下方金红色的熔岩似能灼伤瞳仁,滚滚热浪扭曲了视野,哪有白翎身影?
刚才还叫嚣要折辱渡尘真人的弟子,现下面若死灰,道:“师兄……完了,师尊说要活捉他的!他怎么敢……”
“什么完了?他不可能一下子烧成了灰吧?骨灰……把骨灰带回去也行啊!”
他师兄慌乱之下,半个身子探出洞口,极力寻找白翎的踪迹。
师弟却两眼无神,瘫坐一旁,摇头道:“找不到的……神目洞是锻剑之地,他肉体凡胎,肯定灰都不剩了!”
“嗤”的一声,大蓬鲜血爆开,浇了他满头满脸。此人呆愣片刻,颤颤抬头,只见师兄探出去的半截身子齐腰断裂,被几道剑气打成了筛子。
死者的元神冒出,直到消散前,仍是满面茫然:“啊?”
一道披雪流光拔地而起,离洞登天,冲破风沙与乌云。
细看之下,流光是仙剑两道、披雪是白衣一袭。刚才跳崖的白衣青年被两柄仙剑夹在中间,放声惨叫:“啊啊啊啊啊——”
白翎快背过去了。
他头回以人身御剑,或者说是剑御他。眨眼冲上云巅高处,俯瞰苍茫魔域,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占满心窍,对高空的恐惧便让他半只脚踏进了地府。
两柄刚出炉的仙剑一左一右,紧紧地架着他。一柄是裴响的金属性剑胆锻成,另一柄是白翎的三宝属性剑胆打就。
白翎的剑胆救主心切,在他坠崖时,吸尽了周边火灵,瞬间锻造成型。随后,尚在神目洞深处养神的裴响剑胆受到感召,前来襄助,亦认出了白翎的气息。
同一时刻,问鼎一脉活下来的弟子抱着师兄残躯,抖若筛糠。
有人悄无声息地逼近,投下斜长黑影。
弟子回头,只见一名墨衣飞展的少年。其如画眉眼在夜色中浮现,此情此景,如艳鬼索命。
少年的神情实在可怖,尤其是环顾四周、没找到他所找之人的踪迹后,他双目深处,似缓缓转动漩涡。
问鼎一脉的弟子又哭又笑,踉跄起身,道:“裴、裴响?天生剑骨?练气期小儿,也敢来我面前造次,是来为我师兄殉葬的么?”
裴响寒声道:“我师兄,在哪?”
“他跳下去了!”金丹期修士祭出兵器,直指裴响咽喉。他左摇右晃,疯疯癫癫地说,“姓白的死了!我、我拿你去要挟诸葛悟,他那个伪君子做派,不会弃你于不顾的——”
裴响用手握住了他的剑。
剑尖不再摇晃,被他固定在掌中。鲜血四溢,却诡异地倒流了,并未滴落,而是沿着裴响的经脉游走,在他苍白的肌肤上,形同裂痕。
少年只重复了一个字:“死?”
金丹期修士发现,他竟然拔不出自己的剑了。下一刻,大力袭来,带着他往前一晃。
剑尖倏地刺进了裴响咽喉,血液汩汩流出,皆向他面上逆行。少年攥着剑的手更加用力,骤然捏断剑身,反手划过敌人的脖颈。
一击即中,打碎护体灵力。五官扭曲的人头飞出去,无首的尸身犹在僵直。
死者的元神自断口处升起,见自己的躯壳缓缓软倒,发出不敢置信的尖叫:“不不不!”
狂风吹袭,将其顷刻刮散。
裴响眼前发黑,亦支撑不住了,单膝跪地。
在他即将倒下前,一片柔和明亮的白影从天而降,直扑过来,恰好把他抱了个满怀。
第33章 三十三、吃人
是冷的。
白翎接住裴响的时候,被冻得直颤。少年人的体温极低,像一块冰。
但也是热的。
热的是血,源源不断往外冒的血。从裴响割到掌骨的手心溢出,从他几乎捅穿的咽喉涌出。
白翎突然失声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慌乱地捂住裴响伤口,意识到毫无作用,立即将他抱起。
两柄仙剑已并肩浮在地面,等着载他。白翎想也没想便踩上去,咬牙把持着平衡,御剑在山岩间穿梭,低空飞掠熔浆汇成的溪河。
到了元婴交战处,白翎下地才发觉腿软。可他脚步不停,又运起神行术,向诸葛悟奔去。
他终于能发出声音,喊道:“师兄——师兄!”
诸葛悟闻声侧目,百忙之中掐了个诀,分身为一只青鸟,飞到白翎身前,挡住他再靠近。
青鸟发出诸葛悟的声音,道:“把他放下。”
白翎照做,但不忍松开裴响的伤处,仍紧紧按着。
他见青鸟的白喙一张,吐出在裴家用过的瑶池鼎,刚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问:“阿响上次进去,不是快把你的存货吃空了吗?这次……这次伤得更重……”
“你当我前阵子在忙什么?给你们报名讲坛的时候,我下山云游了一遭。”青鸟催动香炉,把裴响收进去温养。
白翎得知他补充过库存,总算稍稍放心。可青鸟一声叹息,似乎情况很不乐观,说:“伤得也太重了。你呢?身上如何?”
“我没事。两柄剑胆都锻成了,我本想带它们去找阿响,没想到看见他的时候,已经……”白翎满手是血,索性往衣服上擦,喃喃地说,“是我没照顾好他。师兄,阿响杀了一个金丹期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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