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较敬重师祖。阿翎在我面前不敬,也没什么。另外,师尊嘴里没有任何好话,他……”
白翎接话飞快:“他也不敬师祖嘛!”
“学点好的,阿翎。”诸葛悟顿了顿,道,“总而言之,我看隔壁‘驾鹤道君’的名头亦很不错。”
白翎思考了一下,说:“不要,驾鹤不吉利。还是师尊的道号最好听,但我怕他的飞剑。师兄啊,下次用你的道号行吗?”
诸葛悟:“……就用师祖的吧。”
白翎笑眯眯地跑走了,沿路霍霍摊位,激起一片“哎你这人”、“臭小子没见过痒痒挠啊!”的声音。
不过他生得俊俏,眉眼弯弯观之可亲,而且头发颜色偏浅,衬着一身素白道服,俨然如书里走出。百姓们吹胡子瞪眼,却对他说不出重话,甚至有小孩的脑袋跟着他转,满面好奇。
诸葛悟走在后面,作散财童子。每个被骚扰过的摊贩都会得到几两碎银,于小本生意而言,也算意外之喜了。
终于来到清净处,地势渐高,依山傍水。
砖路上留着淡淡车辙,两侧花树参天,落英如雨。夹道的院墙白泥黛瓦,映衬远山,乍一看层林尽染,凝眸才知遍野花海,遥香袭人。
白翎溜溜达达,问诸葛悟:“师兄,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嗯,已经是裴家的地界。左边是旧宅故居,右边是新楼别院,我们往右。”
白翎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尘世凡家。
据门中寥寥的记载,他是个弃婴,师尊在大雪天捡的他。因他不哭不闹,引起师尊留意,成就一段仙缘。与将要进门的三师弟比起来,简直天上地下。
白翎说不羡慕是假的,与此同时,还滋生了隐约的担心。万一捧个大少爷回去,师兄又进入闭关,他还修个鸟仙啊?混日子等死都不成,得给少爷做狗。
罢了,做狗就做狗!
白翎一扫忧虑,凡事尽往好处想:什么都比无聊到死强,若他死前还能与大少爷斗智斗勇、打响反裴反封建第一枪,岂不是功德一件?
胡思乱想间,嘈杂人声传来。只见朱漆的三人高八开扇大门前,停着几驾鹤车。
白翎眼尖,一眼认出了车厢上的旗帜,道:“咦?怎么是……”
诸葛悟淡淡地说:“原来师祖看中的东西,也有人敢抢。”
青绿色的旗子在空中翻动,绣着白花螣蛇。白翎不禁奇了,怀疑诸葛悟有什么言灵:眼前这批人士,正出自他刚刚提到的驾鹤道君门下。
驾鹤道君与他俩的师尊同辈,皆为二代弟子。两脉的洞府毗邻,其门下弟子从不把白翎放在眼里,也不屑于嘲讽,但他们个个视诸葛悟为劲敌,记了许多单方面的宿仇。
比如诸葛悟结丹时,因其破境最快,先一步夺得了许多结丹所需的天材地宝。
驾鹤一脉的弟子只能跟在后面捡漏,用他看不上的次品、用不完的残品、甚至功效不如意的废品。
想抢抢不过,要买买不起,对他们来说,自然是血海深仇了。
白翎理解不了卷王,但背后蛐蛐师兄的能好到哪去?现在还来跟他抢师弟,更是看哪哪不顺眼。
对方也发现了他们,立时安静。统一穿着仙鹤纹碧衣的少男少女看过来,目光集中在诸葛悟身上,行礼道:“见过渡尘真人。”
他们低头抱拳,似满塘荷叶倒伏,露出当中的荷花。一名水红裙的女修擦拭着手中仙剑,眉心花钿闪亮。
她妙目噙笑,仪态端方。女修柔和的视线落在白翎身上,说:“难得见真人携师弟一同出行。”
此人白翎是知道的。
以前驾鹤一脉的弟子采珠贝,摸进了折雨洞天地界,白翎前去提醒。驾鹤一脉的弟子们嫌他小气,结果隔天被大师姐赶来赔礼。
虽说弟子们丢下礼物就跑了,但白翎记住了对门大师姐的道号:漱玉真人。看来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们碰上了驾鹤一脉难得的正常人。
诸葛悟亦笑道:“诸位不必拘礼。在此巧遇,不知诸位为何而来?”
漱玉真人说:“自然是为裴响。二百年前,被展月老祖探出仙骨的那位。”
诸葛悟道:“哦?既然真人得了风声,想必也清楚,他是我家师祖钦点入门的三代弟子。”
“点是点了,他便非去不可么?”漱玉真人不卑不亢地反问,“良禽择木而栖。通情达理如渡尘真人,想必不会为难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白翎在旁看着,寻思师兄是被架起来了。看来名声太好也不行,换作是他的话,强抢民男只是基础操作。
不过诸葛悟并无与人在大门口争执的爱好,一伸手道:“请。”
漱玉真人颔首,转身踏入裴家大门。管家模样的家仆守望多时,见二位仙长化干戈为玉帛,没有波及到自家的匾额,擦了把冷汗。
驾鹤一脉的弟子紧跟大师姐,不敢瞪诸葛悟,个个如临大敌地望着白翎。白翎觉着好笑,心说莫非里面有偷采珠贝被他逮到的?
没办法啊,真不是他小气。属实是山居生活把他憋坏了,况且一枚珠贝的市价三十金呢。
管家在门侧不停行礼,待驾鹤一脉的过去,凑上前来问好:“见过渡尘真人,还有这位……这位……”
白翎区区一个筑基期,连取道号的资格都没有,说:“我姓白。”
“啊,白仙长。裴家等你们前来,已有整整两百年了。说来抱歉,我们本该履约,婉拒其他派系的好意,不过……”
管家面露愁容,道:“罢了,请二位先随我入府吧。家主已在正厅恭候大驾,请二位赏光用茶。”
白翎看出管家有苦衷,但他不怕有事,就怕事不够大、不够精彩。他握住管家的手上下摇晃,道:“好啊好啊,我最爱喝茶!”
诸葛悟对不知所措的管家笑了下,缓步前行。正当白翎东张西望之际,听得他传音道:“阿翎。”
白翎在心里“嗯?”了一声,以为师兄要自己正常点。
不料诸葛悟说:“此地,有很深重的怨气。”
白翎:嗯???
他眉梢一扬,更细致地观察起来。只见偌大的宅院里,起先是疏林草地、山石流泉,迤逦的廊桥掩映在布景当中。而后逐渐出现屋宇,曲径所至,雕梁画栋。
白翎好几次以为到正厅了,结果全部路过。终于,一阵潺潺水声传来,宅邸中竟然出现了一湾清溪。他们行过玉带拱桥,方见到一座碧瓦飞甍的馆阁,在垂绦杨柳间肃立。
四名侍女在门口屈膝,齐声道:“拜见仙长。”
白翎一面回礼,一面纳闷儿:怨气呢?
走这么久,他穷鬼仇富的怨气倒是被激发出来了,可裴府一派敞亮,不见半点阴森。
师兄弟二人被引过影壁,迎进前堂。
一道沉敛的女声在堂上响起:“见过渡尘真人,白仙长。在下裴声,两位请坐。”
只见帐幔从三丈高的穹顶垂下,翩翩然曳地。主人家的上手端坐一名女子,柳眉星目,玉姿华服,起身向他们示意。
此人正是裴家的现任家主,白翎在逛街时打听过,她是未来小师弟的姐姐,执掌裴家已有三十余年。凡人若有财势,也可服用灵丹,延年益寿。像裴声一般,外貌二十出头,实则阅历颇深了。
白翎没看见驾鹤一脉的家伙们,正觉奇怪,便见裴声向她的侍女垂了下眼。少顷,侍女领着漱玉真人、以及她的师弟师妹入内,列座于白翎二人的下手。
原来他们先到,不过被裴声暂且搁在侧厅,等展月一脉的坐了,才请他们进来。
白翎尴尬,不知自己坐得比漱玉真人高,是否合规矩。女修本人无甚反应,可她的晚辈们已经怒目而视。
裴声客气问道:“白仙长不喜案上的桃酿吗?听闻您心性烂漫,在下特意命人备了洛东城春天的应季甜饮,望您品鉴。”
白翎这才注意到,仅自己手边摆了一盏颜色漂亮的果汁,证明座次是有意安排。
他承了裴声好意,笑眯眯地说:“多谢家主。我们是来接师弟回宗门的,请问他在哪儿呀?”
裴声叹息一声,仿佛在斟酌用词。
少顷,她沉声道:“在下请诸位仙长小坐,正因为此。舍弟裴响,从三日前起,昏睡不醒,已请诸多良医看过,药石罔效。而且自他沉眠那天开始,府上……”
裴声停顿片刻,道:“府上每日皆有人死去。”
第4章 四、师弟
听见师弟长睡不醒,白翎险些碰翻桃酿。
听见连续三天、每天死人,漱玉真人那边响起一连串杯盘狼藉之声。
她的师弟师妹们手忙脚乱,收拾桌面。一群初出茅庐的崽子,平日被护在前辈的羽翼下,估计没见识过什么凶案。
至于白翎,正在努力忍住自己过于兴奋的表情,佯装担忧道:“是为什么呢?有请其他修士来看过吗?”
“府上本有一位十里八乡著名的风水大师,对玄门亦有了解,然而他刚查出舍弟遭人下咒,便……成了第二日的死者。”
裴声端起茶碗,神情略显阴郁。显然她几日未有好觉,向斜下方一人说道:“舅舅,我喉咙不适,劳烦你向仙长们交代吧。”
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起立,向两位真人拱了拱手。
他面色憔悴,说:“让各位仙长见笑了,我乃裴家舅爷,裴广。原本除我以外,还应有一名玄门中人陪席,他姓冯,曾在霁青道场修炼,是我裴家的门客。可惜在三天前,也就是响儿中邪当日,不知是不是冯力士发现了什么异状,竟然惨遭杀害。”
诸葛悟道:“此为第一名死者?”
“正是。冯力士的修为已至金丹后期,在洛东城无人能出其右。但他死在自己屋里,满墙是血,一击毙命,我们……我们什么也查不出来,只能将屋舍紧闭,等各位仙长明断。”
力士顾名思义,乃是修炼体格、大幅提升筋骨力道的修士。不过甚少有人在此道问鼎修真界,因为人体力量有限,金丹期已经算同行翘楚了。
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大部分力士都挂靠在富户商家,刀尖舔血卖命。冯力士出自霁青道场,亦未能免俗。
漱玉真人问:“第二个死者,便是刚才提及的风水先生吗?”
“没错,真人冰雪聪慧。刘大师才得了些眉目,当晚就自焚于室,几乎……几乎烧成了焦炭。”
两位真人皆静默,不想同时开口,免得失礼。
白翎举手提问:“第三个呢?”
裴舅爷道:“是我的表外甥女,裴琳。琳儿她好端端的,昨天忽然服毒自尽了,而且腐烂得很……我们怕尸首再生异变,没法安葬,只能赶快火化。”
让信奉“入土为安”的凡人火化尸体,看来裴琳的死状极其凄惨,绝非普通的毒_药能办到。
三名死者中,前两名为裴家理事,且都关系到玄门,后一名则是裴家人。白翎问:“裴小姐生前会什么术法吗?”
裴舅爷道:“不会,琳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绝对没和仙家扯上任何关系。”
一名驾鹤脉弟子也踊跃发言:“不一定是仙家啊,还有邪道魔……”
“修”字没说出口,被漱玉真人看了一眼,生生咽回肚子里。
裴舅爷惶恐地说:“洛东城偶有邪祟,冯力士、刘大师二人皆能处理。琳儿长在内院,若说她联系上了更厉害的贼人,实在荒谬。不过,确实有一桩秘辛事关重大,请诸位仙长保密,切莫外传。”
白翎一听有故事,兴致盎然道:“请讲。”
他没忍住摸了一把瓜子,边嗑边听。
—
裴家立贤,上一代裴家家主,正是裴声姐弟的母亲,闻名于天水郡的裴夫人。
两百多年前,裴家势头正盛,专做香料生意。
彼时的修真界流行一种契约:没有仙家人脉的富户挑选寒门修士,与其签订“阴阳契”。
若契约生效,则富户贡奉修士,资助其修炼;修士生前庇佑富户,死后在约定的时效内,成为富户的保家仙:
在富户家主的宅子地下,置一面玉镜,收容修士的魂魄。当家主涉险,保家仙为其化险为夷。
裴夫人时值盛年,野心勃勃,若想令裴家更进一步,必须在仙家有所依仗,所以听从风水先生刘大师的提议,物色了一个名叫叶琅的穷修士,与其定契。
按照惯例,修士生前受贡奉的时日越长,死后作保家仙的年份越久。
契约初定,两方各取所需,堪称双赢。
然而无巧不成书,二百年前,展月老祖夜观星象,算出裴家会出一子,先天剑骨,是他杀剑的天定传人。
他分一缕虚神白日降临,授心法于裴家门前的桐树。待此子降世,桐叶飘零,自当在落于婴孩眉心的刹那,传仙家心法于他。待其年满十九,将盈之岁,前辈会迎其入门。
如此一来,裴家不再需要叶琅。
加之裴夫人心底认为阴阳契不公、叶琅止步金丹期等缘故,裴家便欲与叶琅好聚好散,最后赠他一笔钱财,了却缘分。
不料,叶琅是个犟骨头。
他自视甚高,认为自己离进境一步之遥,是裴家鼠目寸光,要断了他的仙途。
于是叶琅使了一招毒计:他同样给门前桐树下咒,咒裴响将满十九岁时,陷入沉眠,且其一日不醒,家中便死伤一人,直到毁其仙骨,灭其仙缘。
如此一来,裴夫人震怒。
她投身商海数十年,最恨遭人胁迫,当即命冯力士、刘大师二人追杀叶琅。
他们当年的修为远不如叶琅,但仗着阴阳契在手,时刻知晓叶琅行踪,再重金请人襄助,最终诛杀叶琅、拘其魂魄。
若事情到此为止,叶琅身死咒消,也算善终。
然而毒咒下在桐树上,与展月老祖留的心法互为连理,一损俱损。
于是刘大师提议,钻阴阳契的空子,不给叶琅玉镜容身,而是打造一块磨盘,迫使他的魂魄永世在裴家地下拉磨,消解他的意念,方能淡化毒咒的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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