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驾鹤车先后飞掠银月,明明是毕生难得一遇的奇景,白翎却满怀酸楚,连恐高症都没发作。因为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景象上,只恨不能跟前面拖车的灵鹤换个位置。
能装死装到目的地吗?
师弟的眼睛还红红的呢,他这个当师兄的作为始作俑者,一味逃避岂不是太造孽了。
可当白翎稍微转头,立即对上了诸葛悟若有所思的目光。诸葛悟的体表覆着一层浅晕,估计是服用仙丹不久,内伤未愈,不过一直看着他俩,等着谁给他一个解释。
白翎更羞愧了。
他仓促地瞥了旁边一眼,却见裴响始终目不斜视,垂眸看着茶案。少年人的神情如死灰一般,平静得可怕,白翎心底“咯噔”一声,感觉逃不过去了。他必须说点什么。
不料,诸葛悟先开了口。
他别有深意地道:“修行之路漫漫,须持一方皎洁心境,方能守得云开见月明。若是种下心魔,日后每次进境,皆是刀山火海。”
他停顿片刻,道:“阿翎已突破至金丹前期了,兼成上上品灵根,很不错。小裴亦面临育灵根的关窍,莫要留下什么隐患才好。”
不愧是诸葛悟,如此关头还能从修行切入,提点二人。白翎险些走火入魔过,深知此事开不得玩笑,立即招了:“师兄,是我和阿响讲话出了些问题。”
诸葛悟:“哦?哪方面的问题。”
白翎僵硬道:“我……我嘴上没把门的,冒犯了阿响……”
诸葛悟道:“你不是一直如此吗。看来,此番格外冒犯?”
确实没有比双修更冒犯的话题了。白翎心虚地笑了两声,身旁的裴响忽然说:“不。是我多虑,误会了师兄。”
他声音轻轻的,还有些沙哑,说罢便撇开头。
白翎忙道:“不是的!真是我的问题,我……”
“停。”诸葛悟略一抬手,道,“将你冒犯小裴的话如实招来,我作评判。”
白翎:“……”
白翎垂头丧气地说:“是头回和阿响见面的时候,我说我修为低微,日后要多多倚仗他……阿响问我为何。”
诸葛悟:“然后?”
裴响仍面朝门帘,不过伸手攥住白翎的袖摆,显然不愿他说下去。
但白翎急于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疏通师弟的心结,继续道:“阿响是问我为何要倚仗他的意思,但我理解成了为何修为低微。所以,我告诉他,是我功法的缘故。师兄啊,以前一直没跟你讲,因为我的功法太奇葩了!我真的说不出口!”
诸葛悟:“奇葩不是赞颂之辞么?”
白翎:“……”
诸葛悟道:“明白了。你自有一套文言体统。我记得阿翎抽到的神级功法,名为《喜乐诸天奇经》,古今罕见。其有何特异之处?”
白翎张口,又张口,面色难得涨红,艰难地说:“我要进境的话,必须……必须……”
“必须与他人相恋。”
终于,裴响转了回来,骤然插话。
白翎浑身一松,当即顺着往下讲:“没错!必须有人和我互相喜欢!这不是很奇葩嘛!!!我跟阿响说了之后,他以为我要靠他练功——那可是我们见面的第一天啊,我一个师兄,居然邀请师弟行那种……大逆不道之事!”
诸葛悟:“断袖?”
白翎:“……这你又知道了?!”
两个世界有些相似的典故,比如断袖,在修真界就是一位魔尊和同为男性的炉鼎发生之事,广为流传。
诸葛悟略一挑眉,说:“确实是大逆不道。小裴,你受惊了。”
裴响:“……”
裴响深深地扫白翎一眼,一语不发,又负气地转了回去。
如此一来,诸葛悟自然联通了前因后果,道:“所以,小裴秉持着对师兄的敬爱与包容之心,一直尝试以对待爱侣的方式对待阿翎?”
裴响面朝车厢壁说:“没有!”
诸葛悟道:“你对阿翎,与对我等完全不一样。”
裴响:“我……我只是勉强顺应他罢了。并未……并未将师兄当作、当作……”
“爱侣”二字烫舌头,他死也说不出口,最后隐隐怒道:“总之没有!”
诸葛悟向白翎露出微笑,说:“我明白了。如今将误会解开,小裴平白承受了如此之久的困苦,阿翎,你是该好生安抚他才是。不过你身为三宝属性修士,抽中的功法与情思相关,亦不算稀奇。”
诸葛悟就是诸葛悟,不论什么话题都能拐回修行上面。白翎一边欣慰于师兄善解人意,依靠打码的信息完成了推理;一边担心裴响被揭伤疤,更想不开。
他习惯性地挽了下裴响的胳膊,又触电似的松开,甚至把两手背到身后,尽力恳切地说:“阿响,你放心。我以后一定跟你保持距离!我、我是想跟师弟打成一片,所以对你毛手毛脚的。我以后绝对不会了,保证不再让你误会!”
“……这么说,师兄是不打算把我当师弟了?”
不料,裴响一声冷笑,幽幽地看向他。少年眼尾的红晕不仅未褪,还有愈发浓烈的迹象,他道,“师兄总是随心所欲。或与我亲热逾矩,或与我划清界限,皆在你一念之间!又何必问我?”
“等等等下,你说慢一点,我怎么就不把你当师弟啦……我是不想你变断袖啊!”
白翎急得直抓头发,发现裴响钻牛角尖恐怖如斯。两人不能当成勾肩搭背的密友是很遗憾,不过总比变基佬强吧?!
他努力向诸葛悟使眼色,希望师兄说句公道话。
诸葛悟沉吟片刻,却道:“你二人之间,确实是阿翎说风便风,说雨便雨。长此以往,不利于师兄弟之情。”
……太公道了!但不是重点好吗?
白翎欲哭无泪,希望眼前两人快点意识到搞断袖才是关键所在。平心而论,他对断袖毫无看法,自认为与己无关。
可是,由他领进门且带在身边的师弟,因为他造成的误会差点断袖断到他头上……
赶紧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啊拜托!
幸好诸葛悟接着说:“阿翎担忧之事,也非同小可。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依小裴所言,他并未对阿翎你生出大逆不道之心。”
言毕沉默许久,白翎和诸葛悟都看着裴响,等他表态。
然而黑色道服的少年把后脑勺留给白翎、侧脸对着诸葛悟,竟是一个字不肯说。
诸葛悟迟疑道:“并未生出那般心思,对么?”
白翎紧张得心如擂鼓,也追问道:“阿响刚才说了一堆‘没有’,肯定是没有的,对吧???”
一片安静。
太安静了。
车厢里没有任何杂音,白翎的心越跳越快。
诸葛悟向他投来一瞥,显然,连外人都听见了白翎的心跳声。他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连忙捂住胸口。
终于,裴响又是一声冷笑。
他回眸望着白翎,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情绪,语气亦难掩激烈,满含嘲讽道:“如师兄所愿。没有。”
少年的声音依然很冷,但没了以往的清色玉质,变得一片沙哑。他眸中微亮,蕴含水光,片刻后,将眼睫一低,一滴闪烁悄然消失在坐席间。
白翎如坠冰窟。
完了——真完了。
什么叫“如师兄所愿”?那就是不如他自己所愿呗。
白翎再想自欺欺人,也无法劝服自己:裴响是因为误会的内容太过羞耻、一直遭受要双修的困扰,所以才反应如此严重云云——能让他在众人面前失态,难抑泣红的双目,唯有一种可能。
裴响知道,事态已万劫不复。
一时间,白翎呆愣愣地不动。
他早该认识到问题的严峻性的。在裴响说出林间那番话时,他就要明白过来啊,根本挽回不了。
裴响是何许人?
养在门阀名家,老祖钦定传人,自小被众星拱月地长大,从来是说一不二。他自我煎熬了多久,终于决定走出一步,难道现在白翎把诸葛悟搬来,就能靠寥寥数语、令他回心转意吗?
荒谬得像要他信口雌黄。
白翎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他恍然地看看裴响,又看看诸葛悟,片刻之后,恍然变成了惶然。
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只剩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跟师弟搞断袖,会不会被师尊的天外飞剑抽死?
去裴府提亲会被乱棍打出家门吗?他攒一辈子钱也拿不出裴家能看上眼的聘礼吧。
不对。他跟裴响比起来,他肯定是屁股开花的那个……
白翎突然抱头惨叫:“啊啊啊啊啊啊——”
他都在想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东西!!!
此声惨叫直冲九霄,在车厢内回旋。
诸葛悟微不可见地皱起眉,三代第一人似在此刻经历了他本不该经历的沧桑,单手支颐,低声道:“阿翎,我的头好痛……”
而裴响听见白翎见鬼一般的叫声,如同被宣判了死刑,面色彻底煞白。
他游移的视线飘往门帘,大概在想直接跳下去,不带“花谕”。
诸葛悟很有先见之明地驱动了“万怜”,把车厢门挡住。
事到如今,即便是他,亦有无能为力之感。左右各看一眼后,最终,诸葛悟决定道:“……我要上报师尊。”
第64章 六十四、三人
听诸葛悟提起梦微道君,白翎背后一凉。
他脱口而出:“不不不不不……师兄别啊,师尊会抽死我的!他又不是没抽过!!”
诸葛悟耐心道:“师尊施教的手段不可取,但谆谆教诲之心,不亚于道场的任何一位前辈。”
“真的假的?他揍我不就是因为我取笔名叫‘展月老祖的宝贝’嘛,何至于毒打一顿!”白翎不服。
诸葛悟:“你又更名为‘梦微道君的心肝’……”
白翎理直气壮地说:“现在已经是‘渡尘真人的祖宗’了!”
诸葛悟:“……”
诸葛悟道:“反正我要上报师尊。”
白翎悲从中来,又一阵抱头痛呼。
要说他在霁青道场待了三百年最怕谁,那无疑是师尊梦微道君。早年白翎长大成人后,被诸葛悟领去行拜师礼、受护身符,之后跟着梦微道君,当了十几天的道童。
为何才当了十几天,自然是由于师徒二人彼此看不顺眼,而且看哪哪不顺眼。
他们互相觉得对方有病,还都想给对方治。梦微道君的办法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白翎的办法则包括但不限于公开为师尊征婚、见到其他派系的大能统称师娘、写话本子编排梦微道君其实是电眼美少女等等等等。
总而言之,他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
诸葛悟每次听闻师弟被揍得下不了榻,连夜赶回折雨洞天,问明情况后都无话可说。最终为了师尊不被气死、师弟不被打死,诸葛悟把白翎拎到了离师尊的嵌玉湖最远的仙去山。
白翎当然没忘了他的光辉事迹,年轻时因为无聊跟师尊对着干,现在想来多少有点抱歉。
不过,越师尊的雷池劲舞是一回事,跟新入门的师弟搞断袖是另一回事。白翎担心自己挨揍尚在其次,他主要担心的,其实是梦微道君那人气得狠了会丧失理智,连裴响一起抽。
思及此,白翎又悄悄地觑师弟。
少年人听见大师兄要上报师尊,神情也是愈发破碎,兼具破罐子破摔的凄然。
白翎心软了,向诸葛悟求情道:“师兄,你了解师尊的,他成日里疯疯癫癫,哪里会真心爱护我们?你把这事捅给他,我俩不就是死路一条了吗?”
诸葛悟捏着眉心,说:“放心……我们三个都是死路一条。我身为大师兄,万死难辞其咎。”
白翎:“……”
裴响哑然道:“反正我未行拜师之礼。不劳两位师兄为难,且将我逐出师门便是。”
他抱膝而坐,下半张脸埋在双臂上,踩着脚踏收拢腿,仿佛把自己的一切都缩了起来,避免碰到旁人。
白翎忙道:“这怎么行?你已经是我们展月一脉的传人了,你还想去哪!”
“既然师兄与我回不到从前,你再也不会像待师弟一样待我,我去哪里又有何所谓,与你何干?”裴响稍侧过头,只露出一双寒潭似的眼睛,阴恻恻地望着白翎。
白翎的后背比听见师尊芳名的时候更凉了。他讪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嘛……我要是还像以前一样对你,又不利于阿响的道心了怎么办……咳咳咳!”
再说下去他的脸要烧起来了。
白翎生硬地扭转话题,道:“师兄啊,师尊闭关不知道猴年马月才出来,也不一定出得来……我没有咒他的意思。展月老祖在上,梦微道君神寿如龟!总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让阿响回心转意。”
“果然。”裴响又冒出幽幽的声音,说,“师兄把我当一个物件吗?你要我如何,我便如何?即便是此等难以由衷之事……我偏不想如你所愿了。”
白翎惊道:“你、你不回心转意,还能怎样?!”
不要在这种时候开启叛逆期啊师弟!
裴响却冷笑道:“就去上达天听好了。告诉师尊,我对师兄心怀不轨,铸成大错。依照昭雪司律令,废我所学,遣我还俗,像师兄您期望的那般,一切回到未发生时。岂不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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