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舅爷爬起来,满面惊诧。
他反问道:“怎么会是老冯?不对,声儿,你没看错吗?不是我说他死了的啊,你明明亲眼所见,他屋里满墙是血、地上还有本命兵刃。修士若非身死,怎会落下武器?再说了,他一个用拳头打架的,武器是一双指虎,可不是刚才的剑哪。”
“但替他收殓遗物的是你,物归原主,并非难事。至于用剑,自然是为了隐匿身份,好让你抵赖。”
裴声看向几名仙家人,淡声说:“让诸位仙长见笑了。不过,托你们的福,终于让我等到今天。舅舅,我请人验过,冯力士屋里的确实是人血。不过一定是他的血吗?你把他惨死的消息传得举城皆知,当天便吓跑了两个伙计,不知所踪。他们二人中,是否有一个替死鬼呢?”
裴声受了轻伤,缓步活动身躯。她绕着裴舅爷慢行,将事情的另一面娓娓道来:
“冯力士要杀凡人,易如反掌。借尸首放血,再将其丢在刘大师房中。纵火之后,根本辨不出焦尸的身份,一具尸体,让两人金蝉脱壳,到头来只苦了我的阿姐,她用于祝祷的香料中,被掺入剧毒!”
“不、不是这样的——声儿,你怎能全凭臆想说话?一派子虚乌有!”
裴舅爷见她并无实际证据,当即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道:“你要是早有疑虑,就该摊开来说,何必等到现在,往我头上泼脏水?你娘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你这样空口白牙地诬陷我,对得起她吗?”
裴声听他提起母亲,又悲又怒,一口淤血涌上喉头,说不出话。
裴舅爷也扶墙站起,向在场的修士们作揖:“家丑不可外扬,实在让仙长们看笑话了。都怪我溺爱长姐的遗孤,对声儿姐弟历来是有求必应,现在却被反咬一口!响儿即将拜入仙门,我这个做舅舅的资历老些,伙计们更拥戴我,但我从无二心啊。声儿竟然……唉,怪我,都怪我!我对不起长姐的在天之灵!”
他老泪纵横,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
驾鹤一脉的弟子看不过眼,劝道:“想来此事有些误会,不如大家各自坐下来,好好谈谈……”
然而一道清凌凌的嗓音响起,说:“你确实对不起裴夫人的在天之灵。”
刹那安静,所有人看向声音的来源。
白衣青年站在人群最后,在一众碧衣之间,他是融入月光的雪色。
白翎嘲讽道:“裴舅爷,你怎么好意思说‘在天之灵’的?依我看,是‘在地之灵’才对,而且是在地下拉了十多年磨的怨灵!”
此话一出,裴舅爷脸色骤变。
他意识到自己神情不对,连忙抹了把脸,说:“你怎么又在这妖言惑众?白仙长,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抹黑我!明明是你说的,怨灵追着裴响不放、恨他恨到骨子里,怎么上下嘴皮子一碰,居、居然变成是……我说不出口,裴家不会放过你的!”
“别急。你急也没用,听我说完。”
白翎轻笑出声,道:“是,因为我差点被怨灵削掉头皮,又发现她对裴响反应很大,误以为她是叶琅。但怨灵分得清拥抱和抓挠吗?她靠近我时,利爪断裂,只伸出手。当时我以为是护身符的作用,直到挨了师兄一剑、激发真正的护身符,才知道另有原因。而且就在刚才,裴响不惜性命、去为怨灵抵挡攻击。你还记得吧?”
“哪来的裴响,我根本没看见响儿!你休要胡言乱语,明明飞出去一个布娃娃,你骗谁呢?”裴舅爷冷笑起来。
白翎却一摊手,说:“爱信不信,你可以去问把守裴响院子的护卫们。他们和带我过去的侍女姐姐都可以作证,我早就将师弟变成布偶揣走了。裴家主,你应该也收到下人报告了吧?”
裴声抿着唇颔首,表示知情。她脸色煞白,片刻后,侧头吐出大口淤血,靠在廊柱上喘气。
漱玉真人取出一枚丹药,递给她暂缓吐息。
裴舅爷见势不妙,连忙咬死重点,说:“伪证,裴声作的是伪证!她把护卫侍女全部遣散,是不是和你串通过的,啊?现在没法求证,我不信!”
“都说了爱信不信,怎么听不懂人话呢。随你信不信,反正他们信。是吧诸位仙友?”
白翎向驾鹤一脉一扬下巴,漱玉真人说:“没错。我偶尔也将负伤的后辈化作物件儿,纳入袖中。在那个绒布偶上,我感应到了先天剑骨的气息,绝对是裴响本人。”
“就是就是,除非你老裴家祖坟冒青烟,先天剑骨买一送一。”白翎言归正传,道,“裴响会舍命相救的能有谁?我师弟没早恋吧?那么除了亲人还是亲人。而同时满足‘亲人’加‘死人’这个条件的,不就只有他娘了吗?”
说罢,他觉着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转头去问裴声:“请问你们爹是?”
“母亲是十七年前,在行商途中出事的,死不见尸。父亲也在十年前因思念成疾,郁郁而亡。”裴声咬牙说道,一眼不错地盯着裴舅爷。
裴舅爷早已满头冷汗,不过困兽犹斗,道:“响儿自小心善,八成是觉得叶琅还没交代杀害三人的原因,怕你们直接把它灭了,让冯力士几个白白死掉……”
白翎听得发笑,说:“你真是洛东城头号死鸭子啊。行,既然你提起枉死的‘三人’,我们再来聊聊裴小姐。确切地说,她叫叶琳。”
他顿了顿,继续道:“如果裴夫人真的恨叶琅下咒,怎会对叶琳视如己出?就算她够大方,叶琳被收养的时候也懂事了,她会对弑亲凶手毫不介怀、还和裴声情同手足吗?”
“她……她……”裴舅爷大声道,“我怎么知道她!她神经兮兮的,天天去林子里烧香,说不定脑子有病。裴家待她不薄,她当然要感恩戴德!”
“那我问你,为什么怨灵进裴家宗祠的时候犹豫了?叶琅会怕裴家的列祖列宗吗?
“为什么被叶琳的骨灰丢中后,怨灵直接消失?你听到了叶琳残魂的声音,她必然会抓住一切机会,吐露真相。
“怨灵碰到她后,发狂一样地追杀你。难道为叶琳报仇的非得是她弟弟,就不能是她的养母吗!”
白翎面上的笑意淡了,一席话掷地有声。
他接着说:“我一直在怀疑你,裴舅爷。我不仅怀疑你毒杀叶琳,还怀疑你害得裴响沉睡。师弟他中的不是咒,而是什么偏门法诀,想必要咨询那位刘大师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和刚才逃走的冯力士,都藏在你院子里。若你大功告成,长姐的怨灵被灭、外甥女遇刺身亡、外甥拜入仙门,而你是未来的裴家家主,前途一片光明啊!”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听得一愣一愣,到最后醍醐灌顶,猛然看向中年男人。
是了,此局若成,裴舅爷是最大赢家,亦是唯一赢家。
裴声含恨盯着这个血脉相连之人,道:“十七年前,害死母亲的,正是你们三人吧?舅舅、冯力士、刘大师!”
她一拳捶在栏杆上,然而切肤之痛,远不如至亲横死。压抑了整整十七年的痛苦,到今日才敢展露。
众人缄默,渐渐看出了全貌:裴舅爷联合那二人做局,害死裴夫人,并将她的魂魄拘于地下,让她日夜为裴家拉磨,压榨她的来世福泽。
十七年过去,亡魂终成怨灵,心怀鬼胎者噩梦频频。于是当初三人重聚,借一纸阴阳契约,编一段连篇鬼话。
只待裴响沉眠、仙家上门,便能借仙家之力镇压怨灵,再趁乱暗杀裴声。
裴声一死,裴响离家,永无后顾之忧。此事唯有一处破绽,便是他们拿来瞎编的故事亲历者之一,叶琳。
于是,她死在了花林中。
裴舅爷倒退半步,向裴声道:“是……是你的臆测……外甥女,我的好外甥女!难怪你执意遣散护卫,原来是引蛇出洞。但看见冯力士是你的一面之词,休想以此攀咬我。”
“我已料到你的狡辩话术了,舅舅。你们害我娘亦是分工协作,当年没法把你们联系起来,才没法定罪。所以,我在府上种满花林,十七年了,花树终于盛开。放眼整个天照郡,唯有我们脚下,生长着白流苏树。”
裴声顿了一顿,说:“我听闻有种仙法,可以化出灵蝶。令其嗅一样物品,即可追随气味而去。我布下重重关窍等候杀手,总算得了他的血肉,并染上流苏花香。且看灵蝶飞往何处,便知杀手真容!”
她松开一直按着肩膀的手,原来身披倒刺宝甲,由青金炼制,专门抵御力士的攻击。
冯力士虽然用剑发动致命杀招、作为幌子,但久久抓不到她,总要动真格的,挥起他那双拳头。
裴声身上的血,不是她的,而是她留下的证据。
裴舅爷自知大势已去,死到临头,竟强笑了一下。
他问:“你是何时起疑心的?莫非是叶琳那个杂种,跟你说了什么?当初要不是她游说族老、全力扶持你当家主,我早在十七年前就……就……”
“你会为阿姐偿命。”
裴声的眼眶红了,仿佛想起了在虎狼环饲时,与女子相依为命的岁月。
她道:“你们以为是传说的阴阳契,其实真实存在。两百余年前,母亲资助叶琳治病,叶琅无以为报,遂签下阴阳契,自愿在死后庇佑裴家。
“我之所以敢以身做饵,正是因此,刚才为我挡下杀手剑招的,亦是叶琅这位保家仙。但他的显灵范围有限,只在我们姐弟三人的住处,所以,阿姐在母亲死后,日日去花林祝祷。因为下一个死的不是她,就是我。
“她选择了用性命做我的警钟。我引蛇出洞,她何尝不是诱鱼上钩?每天雷打不动,离开保家仙庇佑的范围,就是给你们下手的机会。而她一旦身故,便意味着……
“舅舅,你们要故技重施了。”
无数灵蝶从漱玉真人掌心飞起,环绕裴声一圈,向远处飞去。金灿灿的蝶翼如一抹流星,涌向裴舅爷所住的院落。
他两腿一软,直直地跪在地上。
第9章 九、解铃
三日过去,裴家恢复了宁静。
修真界并无什么“一统天下”的概念,更没有皇权统治。道场仙家之下,世族门阀割据。滞留的日子里,白翎亲眼旁观了裴家的族老上门,回本家参与族会,给裴舅爷定罪。
起初,族老们念裴舅爷帮扶家业有功,且出于家族名誉考虑,判他去祖坟守灵到死。但不知裴声暗中运作了什么,几条旁支一改口风,力主偿命。
最终裴舅爷恶有恶报,尸身不得入祖坟,墓前不得立碑。
听说裴声原本要他也去地下拉磨,但族老们都嫌晦气,没人想要裴舅爷的魂魄埋自家脚下,最后不了了之。
白翎提着一袋煎饼果子,大摇大摆地踏进裴府。
家仆们已经各自复职,并且从管家口中听说了白翎的英勇事迹,一个个对他顶礼膜拜。白衣青年的身影才出现在路口,守门的小厮便跳起来迎接。
“白仙长,亲自去吃早膳啊?”
“仙长喜庆,仙长吉祥!”
白翎很不习惯,但很受用,笑眯眯地分发早点。小厮们对他礼遇太过,除了每日买的糕饼散得快了些,远胜于在霁青道场的体验。
驾鹤一脉的弟子们也对他有所改观,不那么满怀敌意了。白翎事后才知,他们一位师兄曾“死”在诸葛悟手上。
确切地说,是两人争夺天机滴露,用以结丹。诸葛悟行事不留余地,将彼时的天机滴露尽数收入囊中。
驾鹤一脉的师兄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用品质低一级的华胥散。人工萃取的药剂比不了天然精华,最后他走火入魔,已不知转生于何处了。
这事非得怪一个人的话,只能怪诸葛悟不近人情。
但修真界实力为尊,驾鹤一脉的师兄技不如人,小辈们即便心痛,也不得不认栽。不仅如此,他家的大师姐漱玉真人还一直被诸葛悟压一头,小辈们难免担心她步师兄的后尘,不禁对诸葛悟生出敌意。
白翎听这帮二缺煞有介事的,一度觉得很好笑:“那你们讨厌他呗,讨厌我干嘛?”
二缺们告诉他:“渡尘真人每次把好东西一网打尽,都说是给你以后结丹、凝婴备着的。”
白翎:“……”
不好笑了。
他长叹一口气,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师兄对他寄予厚望,这和期待一条咸鱼发动工业革命有什么区别?
《喜乐诸天奇经》一日阴魂不散,白翎便一日举步维艰。别说什么结丹凝婴了,他连多活几年都难。
回住处前,白翎路过主楼,碰上两个意料之外的人,不由得站住了,道:“咦?”
两名女子相伴而行,正是裴声和漱玉真人。
双方简短见礼,白翎一眼瞅见裴声上下抛玩着一个玩意儿,好奇道:“家主有什么新鲜东西吗?”
“白仙长总是很敏锐。”裴声抛给他看,只见一枚三虫衔尾的玉环,色泽驳杂。
白翎提起来在阳光下鉴定片刻,道:“三条虫子,难道是……”
漱玉真人说:“多谢裴家主给我机会,提供了许多阴阳契的案例,让我了解此门邪术。而后学以致用,稍加改进,将裴舅爷、冯力士、刘大师三人的亡魂禁锢其中。”
白翎笑道:“让他们生生世世不分离?”
裴声说:“他们总喜欢一起密谋。我遂了他们的愿,也算积德。”
白翎转念一想,更觉巧妙。若只是将三人的魂魄打散,难解裴声心头之恨,可他们各去拉磨,又指不定会惦记着报仇,变成怨灵。
唯有将他们困在一起,三人互相诘责怨怼,才能完美地平衡怨气。通俗来讲,就是让他们内部消化,直到魂魄枯竭。
漱玉真人含笑轻叹,道:“终究是我棋差一着,不好再强求裴响入门了。贫道在此别过诸位,山高路远,后会有期。”
她的师弟师妹们在长廊下探头,等着师姐。除了一个拄着拐的略显苍白,其他都面庞红润,显然在裴府吃得很好。
裴声行礼致谢,白翎想了想,同样探头出去,冲驾鹤一脉的小辈们笑眯眯挥手。小辈们见识过他断案,勉力放下成见,老老实实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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