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独居多年,其实是在逃避。现如今内忧外患,他却不得不站出来面对了。
可是白翎知道,师尊能倚仗的,只有他手中仙剑。师徒俩积怨已久,但白翎并未真正地记恨过师尊,因为他明白,顾怜是个心如白纸的剑痴。
顾怜往符中注入灵力,一直持续到了晚间,禁制即将解开。终于,他收手起身,与白翎沉默地等待着折雨洞天解封。
两人望着入暮的天色,帐幔凌乱飞动,空中充斥着令人不安的气息。顾怜忽然问道:“你真有死里逃生大法?不会又是诓我的吧。”
“我已经有了必须活下去的理由,师尊。”白翎凝视着红台的钟楼,不知在看什么。少顷,他转回头,对顾怜认真地说,“不论如何,请您替我照看好阿响。师尊,请把这当成我的遗愿吧,拜托了。”
第99章 九十九、结侣
一声弦动,引领万籁。
笙箫有序和鸣,欢愉的乐声似溪河流淌,在入夜的折雨洞天内回荡。
婚典即将开始,环绕天宇的阵轨融化了。是非道君对此早有预料,其传人带领神教教徒,足有千计,有条不紊地进入洞天。
他们各司其职,在半个时辰内,迅速置办好了婚礼所需的一切。
青鸟检阅请帖,红鸾分发喜糖。无法计数的灵石铺满芳草,从洞天入口开始,形成了一条光华璀璨的通道。
不知是何等符箓起的效,幻化出无休止的花雨,从夜深处飞起,栖息于古树的枝叶间,绽成灯盏。微风在林中游走,拂动万千花灯,一时间天地琳琅。众星捧月,簇拥着路尽头的仙家殿宇、十丈红台。
左侧的宫阁之内,白翎被十来号人围在中间。
两名神官一左一右,正在紧锣密鼓地捯饬他。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全来了,在林暗的指挥下帮忙打杂,此刻也对白翎的装束发表着不同意见,时不时上手调整,争个不停。
至于林暗,忙里忙外,堪称脚不沾地。这就是展月一脉人丁稀薄的坏处了,顾怜作为道君,自然要在主位上端坐,只有其他道君造访时,才降尊纡贵地寒暄两句。其余时候,他都和“暮春”摆着架子。
可是除他以外,唯一能撑场的弟子正是两名新人之一。诸葛悟由是非道君送来,不知为何,一直未于人前露面,大概在红台右侧的宫阁里静候。
于是来往逢迎、应酬宾客的头号人选,不知怎的成了林暗。好在道场仙友们大多了解展月一脉的情况,也知驾鹤一脉与其交好,对此并无二话。
神官一同问候来客,神侍在席间走动侍奉,算得上宾主尽欢。诸方大能先后入席,异象纷呈,把折雨洞天的夜幕照得亮堂堂如同白昼。
因为所有派系皆收到了邀请,到场之人络绎不绝。筵席分作内中外三环,红台之下,列座一百,只有各派系的掌门有此尊荣;中间一环则是每派栋梁、得意门生,以及修真界有名的散修;至于最外围,供散客自行取乐,算是仙家流水席。
白翎透过窗纱,隐约瞧见了婚典的景象。
搞卫生的时候,他已经摸清了场地大小,暗叹靡费。没想到人们渐渐把席位填满后,声乐共响、歌舞齐动,更是一派梦幻豪奢之状。
幸好,他的礼服不算繁冗,还能活动手脚。虽然修真界对断袖帕交之流颇有微词,人们论起时,也会以夫妻囫囵指代,但俩男的成婚,便都穿新郎官的礼服,不会非要其中一人穿裙装、戴盖头。
得知白翎不会再扮女子妆饰时,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很是扼腕叹息了一番,显然,都对他魔域里穿女修道服的形象念念不忘。
不过,青年明净清柔的容貌在穿白衣时,不怎么显山露水;添了一袭碧色斗篷后,依然谈不上以外表逞锋芒,很能和小辈们打成一片;眼下换上大红吉服,如血的颜色散发慑人艳光,映着他当中一张皎白的脸,却头回令人感到了不可逼视。
与往常判若两人,但让小辈们耳目一新。
白翎被他们此起彼伏的赞扬声夸到无奈,心里又压着一堆事,只好端着略显倦意的笑脸。小辈们问他意见,他也答得心不在焉。
田漪察觉了什么,见师兄弟们还喜气洋洋、问这问那,一人发了一巴掌,把他们拍安静了。
白翎犹未在意,两名整理喜服的神官倒是感激地望了田漪一眼。
“你们来的时候,有碰到阿响吗?”白翎忽然问。
“裴师弟啊?”徐景立刻回答,“当然了,他就坐在你家师尊下手,风光无限!几乎和其他道君们平起平坐了,也是沾了师兄你的喜气,哈哈哈……”
冯丘说:“对,他算两位新人的家属。”
“这样啊。”白翎点点头,笑道,“这样就好。”
田漪谨慎地问:“白师兄,你们没吵架吧?”
“吵架?怎么会。”白翎轻声说罢,两名神官退开,示意他已经穿戴完毕、可以静坐等候上台了。
他却没有和寻常的新人一样,第一时间去铜镜前欣赏自己的身姿,而是走到窗前,往师尊的方向看。
神官提醒道:“请真人退后,以免受宾客注目。婚典尚未开始,请您再等候片刻。”
“不是,我没有急着结婚的意思……看看热闹不行吗?”
白翎并不听他们的,甚至调整了一下窗帘,终于看见师尊主位旁边,安置着一张低他三分的席面。
裴响一袭黑衣,在众多颜色中格格不入。夜已被点亮,到处是灵光幻彩,唯有他端坐不动,目视前方,“花谕”静置于膝前。
个别地位较低的掌门拜会顾怜时,免不了生出攀谈的心思,知道顾怜最烦客套,便把主意打到了裴响身上。这些人知道裴响先天剑骨仙途不可限量,又认准他境界尚低,不得无礼,所以不住地瞄他,有意把话题扯上他的关系,好和顾怜套近乎。
不过,媚眼抛给瞎子看,心机耍到顾怜前。梦微道君最多冲这些人点个头,见他们迟迟不肯离去、瞅着裴响顾左右而言他,讲什么“道君教徒有方”之类的屁话,当即朝旁边的神官抬手,让他们赶人。
白翎看在眼里,目露笑意。他冠冕精美,金簪横穿发髻,两侧垂落鲜艳的玛瑙珠串,还连了几缕朱缎挽在颈后,身影投在窗纱上,颇引人注意。
神官们不得不上前拉起窗帘,道:“请真人稍作。”
白翎耸耸肩,往矮榻上一躺,拍拍两边的空档,让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也来休息。
神官们顿时咳嗽连天,小辈们伸出去的脚又讪讪缩回,最后在榻前坐成一排,陪白翎聊天。
然而,白翎转念一想,蓦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花谕”是出了鞘的。
仙家礼仪,赴会须收敛兵刃,以免煞气冲撞筵席。就连顾怜悬在身侧镇场的“暮春”,都好好待在古玉剑鞘之内。
裴响最懂这些繁文缛节,凭他遵纪守礼的性子,怎么会犯这种疏漏?
白翎霍然起立,又要往窗前走,被神官一左一右、死命拉住。
不待双方较劲,雄浑的钟声在所有人头上敲响——吉时已至,恭贺新婚!
白翎眯了眯眼,来不及了。广寒一脉的乐修们奏响喜乐,锣鼓喧天。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就是折雨洞天之外,整座霁青道场的上空,皆有焰火升腾。烟花漫空,从霁青山笼罩到霁青城,凡人与仙家同喜。
千万道流光飞彩,落于地面,竟然是铜钱和喜糖。不论大人还是孩子,皆跑出家门,欢呼着传递展月一脉大喜的消息。
“桃花真人”的名号不胫而走,热闹喜庆的氛围感染草木,即便遥远的虞渊、凄迷之地,今夜似也被照亮几分。
一列黑影悄无声息地登上争鸣关,为首之人赭衣金冠,正是濯缨真人贾济。
折雨洞天的上空越红火,他的脸色越铁青,身后紧跟的侍从们大气也不敢喘。
甫一来到城头,贾济便怒极扬袖,大步流星道:“展月一脉的小混账,果然不可信!裴响那厮……师伯!”
他没说完的话断在口中,咽了咽唾沫。
只见凉薄的月光下,遍地尸体。在此镇守塔楼的神教教徒,过半数倒在了血泊中。有一人匍匐在地,极力向某物伸手,肘部以下却不翼而飞,鲜血浸透了砖石。
活着的几名神教教徒,显然与死者们并非同一阵营。其中一人把断臂者没能够到的东西捧起来,细细擦去其上血点,端入华盖之后。
数尊华盖,垂下长长流苏,不染纤尘。见到贾济,举盖的弟子无声让开,露出里面的尊者。
中年人接过新派教徒奉上的东西,原来是一枚火石。擦燃此物,可掷入烽烟台,点起烽火警示道场。可惜,慢了一步。
太徵一脉的二代弟子,共有三名。此时不动声色的中年人,是师门同代之首。
他一眼也没瞥向贾济,仿佛对他空手而归并不意外,只道:“又被耍了?”
“师伯,您……您动手真快。”贾济避开满地残躯,上前草草行礼,气道,“裴响忒不是个东西。我就说,他哪里舍得动他的师兄?我明明把您的‘纳灵盏’都借他了!一闷棍打晕白翎收进展中,很难吗?他个骗子!无耻之徒!!”
“吃一堑,长一智。记住此时丢的颜面,以后,加倍索取。”中年人波澜不惊,而后看向城下,此时的虞渊之内,争鸣关中,点点鬼火正在亮起。
中年人终于起身,道:“来了。”
贾济还欲再骂,见此情景,亦不敢多言。只见浓雾里显出无数人影,个个身披黑袍,全副武装,铁甲包裹着每一寸躯体,仅露出一双双颜色各异的眼睛。
魔尊亲卫们上一刻还在雾中,下一刻已然林立于城墙。一股阴寒之意扑面而来,伴随着隐隐腥气,贾济吸了吸鼻子。
为首的亲卫向两旁一分,一个高大的男子脚踏虚空,步步走来。
此人满头火红的卷发,无拘无束,波浪般飞在身后。他亦周身覆满铁甲,只是没有黑袍,展露着强健的体魄。他容貌英挺,本来堪称俊美,不过两道纵横的伤疤刻在颊边,生生破坏了养尊处优的面相,邪意疯涨。
而他和头发同样火红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太徵一脉诸人。在此人眼底,是一片绚烂魔纹,只消对视一眼,便要溺毙其中!
太徵一脉的侍从们无不俯首。
千年来,与道修们激战最酣的沉音魔域,今夜魔尊亲临!
沉音魔尊衣眠睥睨四周,已不屑于克制自我。过于猛烈的魔气环绕着他,令他整个人如在火中,身披红光。
太徵一脉的中年人直视着他,衣摆在狂风中不动,唯有环护的华盖轻转。
衣眠喝道:“见鬼的护山大阵关了没?诸葛悟何在!还不让本座速去取他的项上人头?!”
中年人稍一侧身,伸手道:“请。”
话音一落,衣眠纵身飞出,化作一道流火,袭往今夜的欢声笑语之处。数百道黑烟紧随其后,贾济面露兴奋,也要御剑跟去。
不料,中年人将手一横,拦住了他。
贾济震惊道:“师伯,您这是何意?我、我不是要去接魔尊一招吗!折雨洞天聚集了所有派系的掌门,借他们的剑,我一定能和老祖当年一样!我的修为也可以更进一步了,化神期唾手可得——诸葛悟的婚典上,主角终将是我!”
中年人不语,一只茶杯自他袖里飞出,转眼化作金钟大小,把贾济吸入其中。
贾济悲愤的呼喊传了出来:“师伯!您的‘纳灵盏’怎会在此?您到底在干什么!”
“师侄,睁眼看吧。你要当选道君,何必急于一时,以身犯险接那衣眠的刀?万境魔尊之力,岂是你能用命去赌的。展月一脉裴响,俨然是借刀杀你,你却迟迟不明……唉。就让魔尊去杀了诸葛悟,你不照样能当上道君么?偏要作劳什子展月第二……”
中年人悠悠叹息,冷眼望向折雨洞天。
贾济犹在吵闹,不敢相信师长从头到尾把他蒙在鼓里,让他梦碎。
中年人不堪其扰,把茶杯丢回袖里,道:“所以我说,你‘又’被耍了啊。”
而就在他说罢此句,满天的流火和黑烟尚未抵达之际,远方的折雨洞天忽然闪烁几下,传出一片哗然。
喜乐声停了。
衣眠化身的流火亦顿在半空,似看见情况不对。中年人皱起眉头,盯着远处走近数步,扶住了城墙。
时间回到半刻钟前。
新人以红缎绸花相连,走出了两侧殿阁。他们即将在红台中心相遇,一同朝向师尊顾怜,参拜礼成。
白翎见到了师兄。一别几日,诸葛悟的神情并无变化。
不过,白翎忽然感到了令他毛骨悚然的熟悉——诸葛悟的表现太正常了,正常到和记忆中完美对应。白翎突然意识到,他已经见过了无数次这样的师兄。
以前的三百年中,师兄每与他分别一段时日,再见面时,总这样温文尔雅,好像过往的相处被洗净,两人重新认识。
诸葛悟待他和裴响都尽心尽力,他们却始终有着淡淡的隔阂。白翎以前并未细究,如今恍然大悟:原来诸葛悟在那么早的时候,就被是非道君控制着情感了。
是不是老神棍早已笃定了会有今日,若放任诸葛悟与师弟们感情日益深厚,会令他拒绝杀侣,无从进境?
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清洗诸葛悟的记忆,确保他遍历诸情,又能轻易斩断!
白翎心头雪亮,注视师兄的脸色也趋于复杂。如此一来,他临时想出的死里逃生大法,不得不用了。
其实说来简单——就是假死。既然假结侣可以蒙蔽天道,假死为何不能?
他有《喜乐诸天奇经》护体,接顾怜的剑还须三思,接师兄的剑却可以一试!反正全天下修这功法的,只有他一个,谁能想到,纵使在众目睽睽之下、师兄的双剑穿过他胸膛,他也未必会受一丝痛楚!
此法唯有一点缺陷。
裴响明知他的功法如此,却连触碰封锁洞天的锁链时,都要代替他。如果让裴响知道白翎的打算,知道他要以命相搏,定不会让他如愿。
所以,白翎要骗所有人。
太喜欢一个人,总是如此,不肯让那人受到半分伤害,哪怕只是一种受伤的可能。
对方如是,他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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