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萨长久凝视,静默不语。就在老主持想要再说些什么时,亚萨撤去威压,袒露出不可见人的脆弱:“瞒不过您。”
亚萨望向往生莲台上那个小小的红木盒,眼神涣散,似乎在注视,又似乎透过木盒回到久远的过去,“我曾经是恨他的,可是不知道是激素作用还是太渴望亲情,曾真切盼着他降生。阿维沙伊如果还活着,如今已经十岁了。”
“您觉得他会是个怎样的孩子?”老主持引导问。
“我梦见过,他有着和雷蒙德一样的黑发,肤色和眸色随了我,嘴唇鼻梁像他,眉眼像我。Alpha性格很闹腾,常常把我们俩折腾得心力交瘁。如果再长大些……”
亚萨蓦然住嘴,他说不下去了。他试图想象孩子长大的模样,可脑中那个白胖的婴儿眨眼间变得浑身青紫色沾染血渍,空洞的眼睛幽怨地望着他。
老主持见亚萨唇色褪尽,关切问:“陛下,怎么了?”
“我想象不出来他长大的样子,他永远是那个堕婴的样子,质问我,母亲,您为什么要杀掉我,为什么要抛弃我?”亚萨颤抖起来。
“可陛下,那不是您的错,您没有杀掉他。”老主持唏嘘,“当时,您自身也性命垂危,您才是第一本位。”
“不对,是我杀掉的。”亚萨颤抖停止,眸中一片死寂,声音带着令人彻骨的寒,“当时我以为哥哥死了,存了死意,也存了杀心。即使我们能双双保全,我大概也会日后寻机会亲手扼死他。”
“为什么想杀掉那个孩子?”老主持没眼色地亚萨心口戳刀。
为什么?
他当时处于精神崩溃边缘,随时可能撑不住自杀。两族隔阂深重,阿维沙伊大抵会像那个叫詹妮的混血女孩一样受尽欺侮。他不确定自己死后雷蒙德能不能撑下去,如果雷蒙德变得浑浑噩噩,阿维沙伊更没了庇护,生活可想而知。
如果他被雷蒙德看紧自杀不成,精神只会越来越差。他怕自己变成母亲那样,憎恨起阿维沙伊,日日歇斯底里,折磨痛打阿维沙伊。他自己经受过,知道那又多痛苦,他不想两人重蹈覆辙。
亚萨也设想过自己带阿维沙伊逃脱雷蒙德的控制,可旋即一深想,美梦碎了。回去又怎样?哥哥死了,他一个精神失常的omega带着一个“混血杂种”没有倚仗,只会受尽白眼。阿维沙伊会被当成异类欺凌,甚至可能会为自己的出身而羞耻,以至恨亚萨为什么生下他。
彼时的亚萨,看不见一点光,每一条路都是通往无尽的深渊。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不想让他来这世间受苦。”
“是了。”老主持像个慈祥老人,拍了拍亚萨的手背,“孩子,你无须为此介怀愧疚,当时你只是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亚萨没有在意老主持的僭越,反而陡然拉近的称呼真正让他变成一个向长辈寻求答案的迷茫孩子:“真的正确吗?”
“当然,他的一生终了在最幸福无忧的时刻,没有品尝过一点人世的苦难。阿维沙伊那孩子,会理解您的。”
亚萨仍半信半疑。
老主持一不做二不休,请出神做说客:“不如问问菩萨呢?”
说着,老主持寻出两块脱红漆的两枚新月状木头捧给亚萨,“这是杯筊,可沟通菩萨。阿维沙伊陪在菩萨身边,定能通过菩萨的口传递他的心意。”
亚萨心底清楚这大概率是哄人的,可还是迷了心。
亚萨在老主持的指导下围着香炉绕了三圈,跪在蒲团上,额头微低,双手捧持杯筊虔诚抛出:“菩萨可在位?”
杯筊落地清脆,一正一反。
老主持轻声说:“一阴一阳为圣杯,菩萨在位,告诉菩萨您的名字、生日、地址和想问的事,禀明后轻敲一下香炉边缘再掷筊,掷三次。”
亚萨心无杂物,拜托地藏帮询问阿维沙伊是否怨恨自己,虔诚连掷三次。
老主持目光直勾勾盯着地面,心脏悬着,生怕出不好的卦象。可奇迹般,三次均为一阴一阳。
老主持那提到嗓子眼的心咽了下去,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是三圣杯,陛下,阿维沙伊那孩子在通过菩萨告诉您,他不恨您。我就说过,那孩子善解人意,是理解您的。”
亚萨还陷在恍惚中,他不信外神,不信轮回,可这次他想相信。
他踉跄起身,游魂一样来到往生莲台边,颤着手去开木盒。
白骨化的阿维沙伊仍吮吸着手指静静沉睡。
亚萨小心翼翼抚摸上阿维沙伊的脸,恍惚中,看到阿维沙伊长满血肉,吧嗒着嘴,无忧无虑睡着,幸福而安详。
或许,这个孩子真的没有憎恨过他。所有一切,都是自我折磨。
“谢谢您。”亚萨合上木盒,躬身向老主持道谢。
老主持连忙躲开:“受不起受不起,陛下快起来!”
“是雷蒙德拜托您来开解我?”亚萨问。
“是,弥赛亚今早来寻我,为您的事聊了不少,他说您连夜噩梦很是痛苦,拜托我劝解一二。”老主持坦诚,“他很关心您。”
“……我知道。”
雷蒙德此刻不见,想必也是为了他,只是不知去了哪。
中午日头正盛时,雷诺顶着满头的汗风尘仆仆回来了。
亚萨有意去观察雷诺,之前没注意,雷诺状态比亚萨还差。连续几夜没休息好,又在外奔波了半天,此时的雷诺眼红泛白,胡茬冒青,唇干裂起皮。
“去哪了?”亚萨话里藏着几分他没注意的心疼。
雷诺随手抄过桌上的凉茶灌进去,才一抹嘴角,声音有些嘶哑道:“寻了个旧人,宝贝,你同我去见个人?”
“谁?”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到的地方是福利院区。
暮穹星虫灾严重,健康青壮年所剩不多,基本都是老幼病残。返星后,亚萨下令集中搭建了儿童、成残、老人三类福利院供这些人居住。因而,这里算是暮穹星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了。
亚萨远远望见,噩梦翻涌上来,呼吸刹那错乱。
就在这时,雷诺握住了亚萨指尖冰冷的手,温度传递,制止了对方的颤抖:“相信我,别怕。”
雷诺牵着亚萨的手将亚萨引到一所儿童福利院,刚进门就能听到操场上孩子们玩耍的嬉闹声。绕过大楼,离操场越来越近,亚萨紧张得掌心出了薄汗。
操场正中,一个扎着丸子头的beta女生抬头和这边对上视线,女生拽了拽旁边孩子的袖子,指着两人说:“快看,是谁来了?”
“陛下?”
“哇,真的是陛下!”
“陛下安好!”
“陛下陛下,您长得真好看,比电视上还好看!”
“陛下是特意来看我们的吗?”
孩子们涌过来将两人围起来,叽叽喳喳的,眼里闪着星星。
亚萨柔和笑了,他蹲下与这些孩子们齐平,摸了摸离他最近的一个孩子的头:“对,来看你们过得好不好。”
亚萨嘘寒问暖,事无巨细,孩子们热烈回应着。聊得久了,刚开始还有些敬畏的孩子发现亚萨和善得很,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一个小男孩竟主动牵起亚萨的手,撒娇央求亚萨陪他们去玩游戏。
雷诺静驻在原地,放任亚萨被拉走。
十年前,亚萨也是这么望着他吗?雷蒙德想起自己带亚萨会孤儿院时的场景,只是十年后,人颠倒了,被围的成了亚萨。
亚萨眉眼弯弯的,看得雷诺也扬起嘴角。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一颗糖来。然而,刚剥开,还没往嘴里扔,他就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叔叔,吃独食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雷诺低头,就瞧见一个矮瘦的alpha男孩,男孩的皮肤在阳光下白得发光,眼睛是清澈的湖蓝色,发色灰白,典型掺有艾维格血统。
雷诺将剥好的糖递给男孩:“给,这样我们就是共犯了。”
男孩做贼似地攥过糖,侧过身秒塞嘴里,他含混不清说着:“好吧,我不告发你。”
雷诺被逗乐了:“怎么像没吃过糖一样,你们不是经常发?”
男孩点头:“嗯,一周一次,表现好还有额外奖励,可是我的总是被抢。”
“老师们不管吗?”雷诺皱眉。
“有的管,有的不管,孩子们太多了,他们管不过来的。”男孩像个小大人,“没关系的,只要把糖给那些混蛋当保护费,我就能少挨打。”
说着,男孩遥遥一指,“看到那个没,就是他带头欺负我的。”
那是最先拉起亚萨的手央求一起做游戏的孩子,明明恨着艾维格人,却又如此贴近亚萨。这一幕,有些讽刺。
男孩抬头瞥了雷诺一眼,似乎读懂雷诺心中所想:“哦,他是真的喜欢陛下,所有说陛下坏话的人也会被他揍。”
小孩子也能这么复杂吗?雷诺吐槽:“他不是自相矛盾吗?”
“不矛盾啊,陛下建了福利院,成立了专项基金,给我们吃穿,对我们很好,我们当然喜欢他。而且陛下长得很好看,谁不喜欢长得好看的。”
“你也很好看。”雷诺反驳。
“我不一样,我是罪人的后代,他们讨厌我是应该的。”男孩自厌情绪很严重,“我爷爷,算是爷爷吧,和我奶奶风流一度生下了父亲。虫潮来时,奶奶牵着父亲去找爷爷,希望能登上逃难船,却被射杀。父亲恨爷爷,却又觉得自己当年能活是爷爷在乎他,爷爷早晚会接他回家的。十年前,他盼到了。”
十年前这个节点,让雷诺心咯噔一下。暮穹星时隔多年再次迎来军队,却带来了那场灾祸——米尔斯家以抓捕九野为由屠杀民众。
果不其然,小男孩皱起了眉头,“他看到战舰从天而降,舰上喷着爷爷的家纹。他以为爷爷去接他了,欢呼凑向前,却被降下的舷梯切断了脑袋。这个蠢货,还差点害死了怀着我的母亲,死了才好。”
“怀着你?”雷诺捕捉到重点,“这些谁和你说的?”
“当然是母亲啊,母亲常常嘱咐我别自以为身体里流着艾维格贵族的血就高一人等,我身体里其实淌着最肮脏的血。”小孩抿唇,“直到她去世,都叮嘱我,让我千万别活成父亲的样子。”
艾维格贵族,爷爷的家纹?雷诺看向这个小孩的眼神带上诧异,那个所谓的爷爷是米尔斯家的?这小孩是西泽那蠢货的同族亲戚?
推算一下,这孩子如今十岁。如果阿维沙伊还活着,约摸也是这个岁数。
也会活成这个样子吗?
雷诺目光染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把男孩拦腰抱起:“走,咱们去那边坐着,在这也不嫌晒。”
雷诺和男孩寻了块阴凉,坐下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直到日落西沉,老师提醒孩子们去用餐,孩子们才恋恋不舍松开亚萨。
雷诺瞥见亚萨在一个老师陪同下往这走,他捏了捏男孩脸颊,拍了拍小孩肩膀催促:“快去吃饭吧,老师又在催了。”
男孩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在听到两人拒绝用餐准备离开时,耳朵动了动,拔腿跑回来。
“你要走了吗?”男孩抓住雷诺胳膊仰头问着。
“嗯。”
男孩咬唇:“那你以后还会来吗?”
雷诺沉默一刹,还没想出哄小孩的话,男孩就垂头丧气地给了答案:“肯定不会了,你要留在首都星保护陛下。”
男孩重振旗鼓发誓,“没关系的,我长大就去参军,我会变成和你一样厉害的人,在首都星与你重逢,你就等着看吧!”
“好,我等着你。”雷诺蹲下身摸了摸男孩后脑勺。
男孩踌躇片刻,忐忑问:“我可以抱抱你吗?”
雷诺挑眉,张开双臂表示欢迎:“来吧。”
男孩撞进雷诺怀里,那瘦得硌人的胳膊搂上雷诺脖子,他轻声在雷诺呢喃了一句,飞也似地挥着手笑容灿烂地跑开了。而雷诺呆怔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
那句话是,爸爸,再见。
“这孩子平时性格孤僻,没想到这才一会时间就同您感情这么好,弥赛亚一如既往会哄小孩子。”老师也挥着手笑望向男孩离去的方向。
亚萨瞥了老师一眼,惊诧后是了然。亚萨以为雷诺是暴露了身份,连着这群人哄他开心,嘴角的笑渐渐压下去。
“想什么呢?”雷诺伸手把黏在亚萨额前的湿碎发撩到耳后,“那群孩子是真心喜欢你,还是演的,你真分不清吗?”
老师也笑着插嘴:“陛下可是误会了,是我自己认出弥赛亚的。我们都坚信空觉师父所说的,弥赛亚一直在,从没有离开过我们。”
照空师父,就是那位老主持。
真应了这句,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迷障中苦苦挣扎的两人都得了点拨渡化。
雷诺借机和盘托出,原来是他想到亚萨被孩子折磨,又记起某个深夜,亚萨熬红了眼翻阅着厚厚的灾区儿童安置基金项目书。
看到孩子们在自己的努力下健康成长着,亚萨或许会得到宽慰。而暮穹星,就有这样的福利院。
怀着这个想法,雷诺寻上这所福利院。同老主持一样,有老师第一眼就看穿了雷诺的真实身份,更巧的是,这个beta女生还是恩人。
“她是当初给你输血的人。”
心湖乍破掀起层层波澜,亚萨曾试图找过当初救他的人,可那些人没有留名,加上虫灾人祸死伤无数,有几个能被叫上名的也在乱世丧了命。
女生年纪并不大,看起来二十多,那十年前她应该不大。当时与亚萨血型匹配的人并不多,全星上下只有十个出头,听说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也被抽取了超出她身体承受范围的血量。
亚萨心里立刻有了个人选:“你是那个小孩。”
老师笑着点头:“是我,我和母亲一起去的。”
亚萨躬身要谢,老师却喊着受不住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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