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连他自己对着铜镜来回打量,都未必能看出分毫差别。
殷钟郁不对这番诡异景象做出解释,替玉池微倒了杯酒:
“你将这杯酒喝尽,我便放了隋阙。”
玉池微抬眸看他一眼,接过酒盏毫不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殷钟郁笑着摇头,从他手上拿回酒盏,摩挲着滚烫的白瓷杯壁,指尖都被灼得微微泛红。
“你这些小把戏,在我面前还实在不够看。”他将酒盏放回“阿微”手上的食案。
玉池微早知殷钟郁不仅擅毒,还擅炼蛊。
他方才探了酒盏,并未感知到酒里有某种毒物存在,那么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杯底藏有无色无形的蛊虫。
他在入口前运起灵力,霎时将酒盏温度提到极致,美酒瞬息间化作雾气埋没口中。
殷钟郁转而拿起另一只酒盏,倒了酒悠悠喝下:“不信我?觉得……我会给你下毒?”
第13章 俯首帖耳 “乖徒儿,唤一声师尊如何?……
殷钟郁喉头的滚动不似作假,玉池微抿了抿唇,上前一步重新注满酒,真真切切一饮而尽。
殷钟郁瞧着他,愈发心生欢喜,只觉得他简直天真得可爱。
“我方才说过,喝尽‘这杯’,你现下那杯,不做数。”
他点了点玉池微手里还握着的酒盏,逗哄小孩子一般。
玉池微皱起眉头,张口想要辩驳一二,偏生又揪不出对方话里的任何不对,也只得自认理亏。
殷钟郁仍然勾着唇:“你怎得同你师尊一个样?天真的……令人发笑。”
隋阙如今压制不住他,二人皆心知肚明。
他提出要求叫隋阙安排玉池微住到隔壁来,到能让他看见的地方,如此便不再执着于与他争这么副身躯。
隋阙恨不得将他拽出来拿“洛书”千刀万剐,但无可奈何也只能依了他的意思唤来玉池微。
可被殷钟郁搅得心烦意乱的隋阙显然忘记,此人素来是个没脸没皮的,说的话绝不能信。
殷钟郁非但没有撤了灵识让出身子,反而变本加厉,顶着隋阙的外壳夜夜在房内行那龌龊之事。
千钧一发之际夺回,没让玉池微进来时恰好撞见,隋阙已是拼尽全力。
“没让你亲眼目睹隋阙那副模样,实在可惜。”
殷钟郁说这话并非客套,是真真切切地面上袒露出极为可惜的哀叹神情,脑海里细细回味玉池微蓦地闯入时,隋阙惊慌失措的可笑反应。
原本那几夜下来,隋阙已算放弃再与他争来争去,可没料到玉池微胆敢擅闯,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道心一乱,可不就把这掌控权好端端送到殷钟郁手中?
玉池微面色有些难看,隋阙与他之间究竟有何恩怨,需要殷钟郁如此羞辱于他?
紧握着洛书,不再接着与这无耻之人纠缠下去,缓步后退准备转身离开。
他当真是中了邪才会听信魔修的谗言。
应了殷钟郁的话专程赶来秽烬界垣,属实是他犯蠢。
哪知他转过身,方才还端着食案站在殷钟郁身旁的阿微不知何时已然立于身后,目光空洞地盯着他。
玉池微脚步一顿,实在不想同与自己顶着同一张面孔的人多打交道,绕过他自顾自往门外走。
可阿微显然并无要放他离开的意思,不依不饶再度飞速移到他面前,以瘦削的身躯挡住他的去路。
如此,玉池微又怎能还不明白。
殷钟郁压根就没想过让他走出秽烬界垣。
“才来不久便要离开么?我可是精心为你准备了宴席相迎。”
这话说得委屈,玉池微却分明听出他声线起伏中兴奋的轻颤,像是已经迫不及待展开一场狩猎。
不多费口舌,“洛书”出鞘,玉池微猛地提剑向前逼近,本以为阿微那般快的速度,定会轻易闪开,没曾想对方竟生生用双手握住了削铁如泥的剑刃。
何至于对殷钟郁忠诚至此?
玉池微手腕旋钮着横过剑来,若是他再不避,只会落得个断了双手的下场。
可阿微依旧固执地紧握着剑,玉池微收手不及,那两只细白的手自腕处双双落地,剑刃过利的缘故,甚至连一点血液都未曾溅出。
惊人的一幕,不过眨眼功夫,残缺之处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断骨重生,经脉相连,皮肉相接,直至恢复如初。
而后玉池微无论砍伤他身体哪个部位,同样的都迅速愈合,难缠至极。
耗了些体力,他胸膛微微起伏,不再执着于从阿微这边破出缺口,转身怒视向殷钟郁:“你究竟想做什么?”
殷钟郁故作伤心,泫然欲泣:“再如何说,我也算你半个师父,看着你长大的。
你便如此厌恶我?”
自到了这秽烬界垣,经历得知的事比前半生合起来还要多,如今殷钟郁再说什么,似乎也不是万分难以接受。
玉池微眸中涌现几分疑惑:“何出此言?”
见玉池微咬上了钩,殷钟郁敛去假模假样的哭状,声音柔和道:“你师尊的剑法都是从我这学去的,我自然也算是你的师尊了。”
未等玉池微消化掉隋阙教给他的众多剑法,竟是从这十恶不赦的魔尊学去一事,殷钟郁又朝他勾了勾手,唤他过去。
“乖徒儿,唤一声师尊如何?”
玉池微不为所动:“我的师尊唯有隋阙一人。”
殷钟郁的笑容似有裂痕:“隋阙一人?”他不动声色地攥紧座椅的扶手,指尖发白,“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一个难成大器,只会将怒火发泄在幼徒身上的废材。”
“你……!”
师尊那样尊贵的人,岂能由他肆意嚼舌贬低?
玉池微怒到极致,正欲挥出剑气,好生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魔修一通,却倏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双腿无力瘫软着跪倒在地。
拿洛书抵着地面,才好歹没有狼狈地趴伏下去,始终在一旁一言不发的阿微走上前架起他的双臂,将他拖拽到殷钟郁脚边。
殷钟郁便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坐在最高处,垂下胳膊抚摸他的发顶。
“不过说了他两句,莫要气坏了身子。那些落在身上的鞭子,还是痛的,不是吗?”
说着,那只冰冷刺骨的手顺着他发梢一路往下,落在他后颈两颗针眼大小的黑点处轻轻揉摁。
稍缓过劲,玉池微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体内的灵力正在逐渐流失,当即慌张不安起来。
他紧紧扣住殷钟郁的手,惊颤着眼睫抬眸,质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殷钟郁盯着二人交握的手,似是对他的主动感到分外愉悦:“微儿惹了师尊生气,小小惩罚罢了。”
玉池微千算万算,怕是怎么也没料到,方踏入这魔域的边界,便中了蛊虫的招。
那只被他用剑劈成两瓣的小虫,可不是白白牺牲的。
玉池微暗道卑鄙,一遍一遍重复运起灵力试图冲破蛊虫的限制,结果都于事无补。
一双手分别穿过他腋下将他整个托起,殷钟郁抱小孩似的让他横坐在腿上。
许是常年拿药水泡养,再加之每日揉按到位,隔着层薄薄的布料,玉池微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腿上挤压着他臀部的结实肌肉。
从未被如此对待,耻辱感油然而生。
玉池微拼着仅剩的力气挣扎着试图逃离,可横在他腰间的手臂纹丝不动。
如若殷钟郁的笑总是让他感到周遭,甚至吸入鼻腔的气息都是含杂着潮意的,那么现下便是实实在在被鳞片透幽幽银光的毒蛇缠绕住身体。
殷钟郁轻松化解他所有不值一提的挣扎反抗,安抚似的轻拍玉池微的脊背。
“我虽暂时封了你的灵力,现下搂着你便算是抵消,你也莫要太过生气。
方才你提着剑想要伤我,我心里实在是不好受。像隋阙那小人动辄使上鞭子那般,我是万万舍不得……”
对如何罚他这一事,殷钟郁当真是费了心思思索,沉吟片刻,笑意盈盈道:“不若便将你禁足于此,今后我定会尽心尽力教授你,绝对不会比隋阙差上半分。”
话里像是在询问玉池微的意见,实则他既能这么说,自然事情已成定局,玉池微闭上眼,不愿再多说一句。
先前为了寻那茸驴以身入局,虽是褚成松使了见不得光的手段,可对方却是真心实意待他好,玉池微心中难免愧疚。
如今困在秽烬界垣,且失了灵力,事到如今也想不出任何破局之法,他算是栽了个大跟头。
殷钟郁口中所说的关禁闭,直至被阿微擒着双臂丢进洞窟前,玉池微都以为当真只是关禁闭,罚他面壁思过。
洞口布下结界,往常他还能试着打破,如今被困在里面毫无反抗之力。
洞窟四周极为严密,一丝风声也传不进来,于是当某种能够肆意活动的东西有所动作时,传进耳朵里的声音分外明显。
当听见阵阵响动极大的“窸窸窣窣”声,触角虫足相互碰撞摩擦,成群从深处疯狂往他所站的位置涌来时,玉池微不断后退直至背部紧紧贴住结界内壁。
洛书被收缴去,也无灵力傍身,慌张无助逼得他难得有眼眶发热的冲动。
怪的是,他都做足了被爬遍全身的准备,大片密密麻麻的虫子自洞窟内壁蜂拥而上,却纷纷在他不远处停了下来。
黑云般的虫群以玉池微立于其间让开道,连他鞋面上都未曾经过一只。
提到嗓子眼的心暂且算落回原处,他试探着往别处迈开步子,同样的被群虫避让开,徘徊着朝别的方向涌去,渐渐又缩回洞窟深处。
疑惑正盛间,余光注意到有什么正透过薄薄的衣袖闪烁微弱光芒,玉池微将那物取出,是他尚未踏入殷钟郁殿中时,用来擦了手的帕子。
帕子上被那只给他注了毒的蛊虫玷污的一块,正时有时无泛着淡淡金光。
蛊虫以血喂养,方才那些应是嗅到死去蛊虫的□□中,属于殷钟郁的味道,心存恐惧,由此纷纷避让。
没想到阴差阳错,竟也算帮了他一回。
玉池微叹了口气,待这帕子上的气味散去,到那时他可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找了处偏平整的石头盘腿坐下,合眼入定。
入夜。
将玉池微关进洞窟,后半日殷钟郁都在安排收拾往后他这新来的小徒儿要住的地方,现下才有空闲来看望。
前来寻时,殷钟郁发现玉池微身上竟无一处脏污,甚为惊讶,挥手撤了结界,阿微缓步推着他进去。
彼时玉池微早已弃了冲破封印的念头,依旧盘腿坐着,修养体力。
“看来,你与它们相处得甚为融洽。”
玉池微睁了眼,视线却并不落他身上,未出声回应。
第14章 忠贞不渝 绝世炉鼎
殷钟郁心中颇为苦闷。
他原以为自己来时看见的,会是满身脏污,被那些没什么毒却总是爱往体外排出粘液的小家伙折腾得狼狈不堪,情绪濒临崩溃的玉池微。
毕竟他这小徒儿被隋阙一手带大,自然也是极为讲究,从头到脚都要一丝不苟,纤尘不染的。
以透着隋阙的眼睛数多年来对玉池微的了解,尚且年轻的剑修虽实力强劲,再大的风浪波折却也并未经历过许多。
稍微过分点欺负下,便能让他卸下伪装淡漠的面具,稚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殷钟郁惋惜地叹了口气,示意阿微去将玉池微扶起。
“我还想着,等你正无助难过的时候从天而降,救你于危难之中。”
仿佛已经如愿以偿,得了玉池微的“芳心”,殷钟郁上挑着嘴角,眉眼都弯了起来:“说不准便对我心生依赖,弃了你那师尊,死心塌地跟着我呢。”
玉池微压根没心情理会他嘴里的狗屁言辞。
大颗汗珠顺着鬓角不断往下滚落,阿微搀扶着站起来时,他脚步趔趄了下,想要甩开对方的手自行站稳,却抵不过蛊虫注入体内的剧毒,向前扑倒下去。
殷钟郁张开双臂,稳稳当当接了个满怀。
毒素依旧顺着后颈不断往全身蔓延,咬破了他皮肉的蛊虫许是在那处诞入虫卵,叫玉池微甘甜的灵血滋养着,孵化出后肆意侵占他经脉骨髓每一处角落。
体内灵力与毒素强烈相斥,引得他整个人被丢进炼丹炉般灼热难熬,汗水打湿层薄薄的里衣。
“窸窸窣窣”群虫涌动的声响即便是离了那洞窟也总还是在耳边萦绕,玉池微觉得自己此时好比一滩烂泥,里里外外每一处毛孔都充斥着恶臭味道。
口鼻间喘息着呼出滚烫炽热的气息,迷迷糊糊睁开眼,有人正拿着浸透水的帕子轻柔擦拭他的额头和面颊。
玉池微厌恶地侧过脸,万分抗拒对方的触碰,奈何实在使不上力,轻易便被人掰着脑袋转回去,继续擦拭。
“不要动。”一道沧桑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玉池微努力睁大蒙了层水雾,看不清切的双眼,视线对焦,与那同自己毫无差异的面孔又对视上。
略一怔愣,耐心为他擦拭汗液之人,竟并非殷钟郁,而是傀儡般对殷钟郁俯首帖耳的阿微。
阿微对他仰面直射过来的目光恍若未察,对殷钟郁交付于他的事格外尽心尽力,即便只是这样一件简单的,伺候人的小事。
排斥之感稍减,玉池微心道:原来是个会说话的。
在他脸上抹了一阵,阿微收回帕子在一旁腹部浮雕着螭龙的铜盆里净了净,拧干水又搭了上来,直把玉池微一张象牙面揉搓得似涂了胭脂,白里透粉。
阿微动作顿了顿,看着自己手下,自己借来用了不知多少年的脸,愣愣道:“仙君生得……真好看。”
家中确实从未有过胞弟或胞兄存在,这少年瞧上去顶多十五六岁,也与他有几年的差异。
玉池微不明白他为何分明顶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却要说这样的话。
阿微虽是呆愣木然了些,心思似乎并不坏,应是受了奸人胁迫。
他暗自斟酌了番用词,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样诚挚直白的赞美,最终上下嘴唇一碰:“……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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