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安想吐,但事实上,他一整天就吃了个有问题的冰淇淋,奶油和饼干都被消化完全,肚子里没有什么内容物。
干呕了几声之后,他听到了那个熟悉的、轻浮到让人讨厌的声音:“哦,小老鼠在哪里?”
“真有意思,每一扇空无一人的门,都会让我兴奋起来,更加期待你被我追赶至角落无处可逃的惊恐表情。”
虽然没有什么力气,但是图安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摸索着隔间的墙壁站起身,一边计算着对方靠近自己所处隔间的距离,一边数着数。
1、2、3……
打不打得过另说,总之不能坐以待毙。
但是那个脚步声没有如期而至。
红色耳钻在靠近图安隔壁的那个隔间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似乎在和某人交谈、嗯,应该说是讨价还价。
“好吧,我能有什么好处呢……不过就像你说的,确实是这样,”红色耳钻最后屈服了,叹一口气,说,“你欠我一顿美味的晚餐。”
他的咬字依旧古怪,仿佛用舌尖舔舐了嘴里的所有牙齿才挤出这一句“美味的晚餐”。
图安有理由怀疑对方嘴里的晚餐指的不是食物。
很快,红色耳钻离开了。
厕所里恢复了宁静,且再没有别的人进来。
图安觉得自己完全在失去意识的边缘了,不然为什么他什么都听不到?
他无力地靠在了墙壁上。
这间厕所的风格很传统,一切都很大,大大的洗手池,大大的门板,大大的氛围灯,大大的——
有人推开了门,图安顺势扑过去,像是树袋熊一样挂在对方背上,用手臂锁死对方的脖颈,另一只手握着边角锋利的金属片抵住了对方的咽喉。
在复古熏香构造的气味堡垒中,清冽的鼠尾草香气混杂着木质气息突破重围,唤醒了图安昏昏沉沉的意识。
这个人给他的感觉有些太熟悉了,熟悉到让人生气。
一声轻笑,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图安可以从和他紧贴的胸腹上感觉到这阵微弱的颤动。
“霍尔维斯?”
“你手上拿着什么?”
霍尔维斯饶有兴致地问。
图安茫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
“哦,是金属合页。”
这个厕所什么都大大的,门是这样,门上的零件也是。
连接合页的螺丝钉也很大,刚巧图安又能在衣服上找到这样一枚小小的、刚好能嵌入螺丝钉的十字纹里充当一把迷你螺丝刀。
在红色耳钻一扇门一扇门地查看情况时,图安正在一圈一圈地拧下螺丝钉,卸下这枚边缘处闪着寒光的金属合页。
霍尔维斯似乎在憋着笑。
“我第一次见有人用这个当武器的。”
图安恼羞成怒:“那是你见识少!”
“好吧,有这个可能。”霍尔维斯握住图安有些僵硬的手,让他松开自己,图安整个人像是发条拧到底了的小人偶,有些迟钝地松开了手,从霍尔维斯背上跳了下来。
脚踩在地面并没有让他感觉好一些,他甚至怀疑自己踩的不是地面,而是一团会生成波浪的棉花。
他眯起眼,竭力保持清醒。
酒吧厕所的灯光是暧昧的焦糖色,这层浓厚的焦糖慷慨地覆盖在所有物体表面,让一切看上去都像是腐烂的玫瑰一样鲜红,并且散发出刺激性气味。
这是一种不存在的气味,但是图安能清楚感觉到它的存在。
“我有点难受,霍尔维斯。”
图安说。
暖红色灯光里,霍尔维斯的金发像是某种金鱼的尾,金红色,纱一样轻飘,明明没有水波,图安却觉得自己看到了这层金红色在水中摇曳,生起层层波纹。
霍尔维斯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另一半露出个招牌的、霍尔维斯的笑容。
那应该是每根线条都充满了主角气质的、正直的笑容,也许藏着疲惫和悲伤,但是只看一眼,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他是坏人的那种笑容。
可是,这个笑容有些淘气。因为只有一半,淘气中又有些神秘了。
该死,是幻觉吗?
霍尔维斯不该这样笑。
他冷笑嘲笑皮笑肉不笑都不该这样笑——好像自己难受得要死这件事让霍尔维斯感到很愉悦似的。
图安不满:“你笑得真恶心。”
霍尔维斯垂下眼,笑容不减,“是吗,我觉得很有趣。”
他为什么垂下眼——该死,原来是自己站不住了,几乎要跪倒在地,霍尔维斯扶住了他。
“干嘛一直跟着我?”
虽然脑子还是晕的,但是也足够图安意识到尾随者的真面目。
是霍尔维斯,该死,竟然是霍尔维斯,或者说,果然是他。
第63章
霍尔维斯说:“我以为逃学是该偷偷摸摸进行的,所以我很贴心地跟在你身后,并不打扰你。”
图安翻了个白眼,这个动作用尽了他的所有力气,让他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像是一尾受到惊吓的红虾一样后仰。
霍尔维斯十分绅士地调整姿势,揽住了他,防止他摔倒。
图安:“疼疼疼疼,把我放下来。”
霍尔维斯把他放在了洗手台上。
图安靠在镜子边缘,嘴里念叨着:“你可真没素质啊,洗手台上还挂着小孩禁止攀爬的标呢……”
霍尔维斯:“你看上去难受得要疯了。”
都开始说胡话了。
图安:“嘿,别想转移话题!”
“嗯,你说。”
霍尔维斯从口袋里摸出手帕,打湿了之后给图安擦脸。
图安现在的症状具体表现为,脸红,发热,身体瘫软,意识不清,胡言乱语。
但是霍尔维斯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
手帕带来的清凉让图安感到安慰,他下意识地用脸颊去追逐这份清凉,最后整个脸都埋在霍尔维斯手掌,隔着一块潮湿绵软的手帕。
“我们今天见过太多次了。”
“也就两次。”
“走都走了,为什么还回来?”
霍尔维斯并不直接回答,只是说:“你的同学们,他们的家长也是来来回回,好几次才真的离开。”
图安嗤笑一声,“你也是我的家长吗?”
“我可以是。”
图安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双灰色的雾蒙蒙的瞳孔里透露出点水润的光影,他啧了一声,道:“……你真变态。”
霍尔维斯:“想什么呢,求学期间,无监护人的成年雄虫可以视情况要求政府分配临时监护人,已辅助完成学业,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当你的临时监护人。”
图安抓住了一个关键词:“成年雄虫?监护人?成年了为什么还要监护人?”
霍尔维斯温和地告知了他一个噩耗:“根据帝国法律,雄虫作为帝国珍贵财产,终身需要受到监管,该监管由监护人以及相关机构共同执行,监护人不唯一且人选不固定公共,但是不能空缺。”
图安愣了一下。
霍尔维斯又道:“所以选我吧。”
图安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神湿润——也许这并非出自他的本意,但是他的眼神湿润,像是小狗暖热的舌舔舐过指尖所留下的痕迹一样,湿润透明,且让人感到被信任。
“在未成年时,监护人由父母或亲属担当,成年后,监护人一职由婚约者继任,而对于成年,但是没有婚约的雄虫来说,他们有一个自主选择的机会,”霍尔维斯低声道,“你的信息录入系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很快,政府就会发觉你这只无依无靠的小可怜,并给你分配监护人,比起那些陌生人,是不是选我比较好?”
他的声音如同层层丝绒轻柔落下,带有说不清的蛊惑色彩,激不起人的半点反感。
但是图安却被这个终身监护的法律给恶心到了。
“我是什么,我是神志不清还是身体不便,我是个穿着纸尿裤的大号婴儿吗?”
霍尔维斯:“这是出于保护的目的。”
他的口吻暧昧不清,看不出他对这条法律的态度。
但实际上,这也和图安无关,法律如果能为他所用,不管是狗屎还是铡刀,他都可以选择接受。
但这依旧不妨碍他对此表达嘲讽:“是啊,出于对帝国政府财产而非人的保护。”
“所以呢,你怎么想,”霍尔维斯凑近了些,在他耳边低语,“选我?”
耳廓被温热的吐息吞没,说不清的痒意顺着耳道钻进大脑,激起一阵战栗。
图安有些不习惯,侧过身子躲了过去。
“你说什么呢?”
他嘟囔着,“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
不管怎么看,霍尔维斯都是最好的选择。
霍尔维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
“说实话,我以为你不会选我。”
“有更好的选项?”
“不,只是,我以为……你看到了我不是个好的选项。”
霍尔维斯语焉不详。他不想说太多,或者说,他抗拒对着图安说太多。
图安突然笑了,伸手抓住了霍尔维斯的领带,把他拉到了眼前更近的位置。
“有多不好?”
霍尔维斯平静坦然地和他对视。
那双碧绿的,带着浅金色涟漪的瞳孔中映出了图安的脸,和他那双有些冷漠的灰色瞳孔。
其实,在虫族中,黑发灰瞳是很少见的组合,至少在雄虫身上是这样的——单调、无趣、冷淡、乏味,和其他更鲜艳的更具有活力的色彩搭配比起来,这样的组合实在是没有什么竞争力,所以在进化中,需要更加美丽、以此来吸引雌虫的雄虫只会长出更鲜艳美丽的外表。
霍尔维斯很少见到颜色如此寡淡的雄虫,也很少见到图安这样的人。
他像是一颗冷漠的跳跳糖,你很难包括你们二人之间的距离,想要视而不见,却难以忽视他的存在,他带给你若即若离的甜蜜,也带来持续不断的阵痛。
要蛮横地吞下这颗糖果吗?
不,霍尔维斯只想细细品尝。
霍尔维斯反问:“在你眼里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换做平时,图安大概率会当做没听到,或者说几句玩笑话敷衍过去——他可不觉得自己和霍尔维斯是可以互相谈心的关系,他也没有这方面的习惯或者必要,和人交流这些东西。
但是脑子太晕了,那股难受劲儿只是换了种温吞的形式慢慢折磨他的神经,并没有消退。
所以图安现在是有些非常态的图安,他直愣愣地盯着霍尔维斯半天,然后垂下眼,似乎是在思考。
“你是个好人。”
就在霍尔维斯以为图安可能眼睛一闭睡过去的时候,冷不丁,突然听到这句话。
霍尔维斯殿下一辈子没收到过好人卡 ,这时候突然收了一张,觉得很有意思。
“哦,是吗。”
“你是个好人,你会纠结,会犹豫,会挣扎,只有好人会这样做。”
图安眨了眨眼,他的表情看上去在很努力地回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的形象可以说是糟糕透顶的,你有一具强大又怪异的躯体,你拥有强大又冷酷的战斗本能,血像是雨一样落下来,你像是噩梦一样地压在我身上,弄得我好疼。”
这不算好人吧,霍尔维斯差点想要这样说。
图安继续道,“但是霍尔维斯,你在流血,你在发抖,我感受到你的疼痛不比我少,但是你在忍耐你的疼痛,你忍耐着,对我进行了你能力范围内的最低限度的「控制」,呃,我记着呢,但是先记着,以后再跟你算这笔账吧。”
霍尔维斯无声地笑了笑,他也记着呢。
“你在努力让我们两个都尽可能地活下来,你努力到动作很滑稽知道吗,因为我已经亲眼目睹生命在你手中是多么脆弱,而努力不伤害到我的你看上去更脆弱了,你知道吗,你的颤抖给我一种错觉,那就是你因为对我的伤害而受到伤害,我快气死了,我怀疑你给我注入了什么圣母毒液,就像是某些蝎子会给猎物注入致幻的毒液一样,但是我不能欺骗我自己,我感觉到你在害怕,害怕杀死我。”
霍尔维斯安静地聆听着,并不做任何评判。
图安笑了一下,他很少这样孩子气地笑,不带任何邪性,不充满嘲讽或者虚情假意,只是嘴角一咧,露出个小小的微笑。
“……霍尔维斯,为什么不做下去?”
他还记得。
这一瞬间,时间仿佛凝滞了,霍尔维斯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儿,五味杂陈?意外之喜?
说不上来,很复杂的,就像是在水底拉开一罐碳酸饮料,那些气泡摇曳着冲出水面,但是谁知道那罐子里灌注了什么口味的糖浆呢?
也许是葡萄吧。
一颗一颗的,酸又甜,让霍尔维斯有些不知所措。
图安噼里啪啦地说了许多话,花费了很多力气,最后支持不住,等不到回答,从镜子边滑了下去,直直地往洗手台下栽。
他没有松开抓住霍尔维斯领带的手,自然而然,倒在了霍尔维斯怀里。
怀里的少年年轻而温热的身体像是一块散发着香气的黄油面包,蓬松柔软,色泽明亮,让人只能想起一些阳光灿烂的、饱满而美好的日子。
“为什么呢……”
霍尔维斯喃喃自语,“我不算是个太好的人,是不是?”
但是在那个初见的月夜,杀意未褪、情潮迭起,半失去理智的霍尔维斯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也许是因为身下那个少年反抗得太激烈,也许是他即使断了手脚也一声不吭,也许是因为那少年的眼睛灰尘如铁,却又明亮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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