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手笔,用这么高级的仿生人来做监视。
不是对方太财大气粗,就是自己太有面子了——
图安想到这儿,忍不住笑笑。
而一双眼睛、一双透过机械人杜兰特的零件、注视着图安的眼睛眨了眨。
“你是一个变数,”杜兰特没有张嘴,但是话语依旧从埋藏在喉咙里的扩音器传出来,“我想要掌控你,但是你总是不落入我的陷阱。”
图安觉得有点不对劲。
杜兰特那张阳光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笑容来。
他的机械臂钳住了图安。
“……我现在不想要你了。”
下一秒,疼痛彻骨,天旋地转,被拧断骨头的图安无力地落入水中。
图安似乎是骂了一句脏话。
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图安是漂浮在空中的——
“不不,你之所以会觉得自己漂浮在空中,是因为你没有了身体的束缚,但实际上,这里没有天与地的概念,也没有地面与空中的分别,你只不过是存在于此处。”
一个声音耐心地为他讲解道。
眼前一片白茫茫,看不见半个人影。
图安:“你是谁?”
“你听不出来吗?还是说,你太久没有照镜子了?”
一个人从白色雾气中踱步而出。
那是一张他在熟悉不过的脸。
“李途安。”
图安脱口而出。
李途安眨眨眼。
“你不觉得奇怪吗?这样对着别人喊自己的名字……”他笑笑,“还是说,你已经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图安回以微笑,“同名同姓,有什么大惊小怪。”
那个李途安凭空飞起来,在图安面前盘腿坐下,道:“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李途安。”
图安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李途安又说:“严格意义上来讲,我是你,你是李途安。”
图安:“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谁。
李途安笑了:“哦,是吗?”
他说:“那你一定也知道,其实不存在那个除你之外的李途安吧?”
从始到终,李途安不过是一个三个字的代号,这个代号唯一,在一段时期内,只有一个人能够拥有。
“我不跟你玩文字游戏,”图安说,“如果你非要说,只有我一个李途安的话,那么我要找的就是这个代号的从前。”
“我以为你会想先问问这里是哪里,问问你现在是死是活。”
李途安变成了一团云,眼前景色变化,他们置身于一个小树林。
图安成为了一颗小树苗,在烈日下蔫儿蔫儿的。
李途安飘过来,为他带来一片清凉。
“要不要雨?”
不等会打,李途安变作的云朵下了一场雨。
图安感觉到了一阵难言的舒适,就像是死而复生,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颗垂死的树,因为这片刻甘霖而得救。
图安于是难得地顺着李途安的想法发问:“这里是哪里?”
“意识海。”
“我的意识海?”
“意识海不独属于谁,就像是海洋一样,你可以说是你的,别人也可以说是他的,但是现在这一刻,你可以把这里当做是你的意识海,毕竟每个人的独立意识就像是汇聚成海的涓涓细流,这意识海的存在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因为你犯了错。”
“我犯了错?”
“你不珍惜你的生命,你没有走我给你安排好的道路,你是一个劣质的置换点。”
图安怔愣住了。
置换点。
这个词语冷漠而具有穿透力,直击灵魂,让他忍不住地战栗。
眼前场景再一次变换。
他们在一个夜晚的海边。
图安化作了一艘木舟,而李途安是一枚寂静的海星。
月色下,水波粼粼。
李途安说:“严格意义上来讲,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他留下的一段信息素,这段信息素被埋在你的身体里,和你血肉融合,成为了你意识里的一根针。”
这根针也许会在某些时候带来疼痛,但是决不致命。
图安已经是一艘小舟,他随着海浪荡漾,感觉月光在身上流淌,他只想享受这片刻的宁静,因此对于李途安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得并不仔细。
但是他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自己这个状态不正常,挣扎道:“给我一个意识清醒的状态,我不要当树当船,这让我没办法思考。”
李途安有些诧异,一颗海星露出差异的表情是真有些可笑,因此图安无意识地痴痴笑了起来。
李途安:“你以为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吗?是我把自己变成这样的吗?这里是你的意识海,一切都是随着你的意识变化的。”
海浪拍打礁石。
好半天,海星翻了个面,李途安说:“就连我也是因为你的意识才存在的。”
图安有些茫然:“什么意思?”
“你需要一个李途安,于是我出现了,你需要答案,于是我来为你答疑解惑,”李途安说,“我就是你,一个藏在你意识深处的幽魂,知晓你的一切,包括你不知晓的部分。”
“这就怪了,”图安慢吞吞道,“如果我们是一个人,为什么你知道一切,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李途安摇头:“你知道,你一直知道,我就是你知道的那一部分。”
图安不说话,只是随着水波摇晃。
眼前场景又发生了变化。
两个长着同一张脸的孩子坐在孤儿院的操场上,他们牵着手,爬上了爬杆最高处,像是两个小船长一样巡视他们的海域。
孩子们嬉笑打闹着,而爬杆上风声呼啸,什么都听不清。
两个李途安对视一眼,突然笑了。
一个李途安说:“你要选一个名字作为锚点。”
另外一个李途安说:“李途安这三个字太显眼了,这是别人取的名字,我不喜欢。”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骗不了我,你喜欢你的名字。”
“那也不能用这三个字当做锚点啊。”
“那用四个字。”
“四个字……图安珀尔。”
“我真想笑!”
两个小孩子携手从爬杆上跳下去,老师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呼——
地铁上,两个容貌在相似的年轻人紧紧依偎在一起,身后窗外是茂密的绿植。
绿植匆匆而过,衰败的城市暴露在眼前,但是两个人谁都没有回头看,只是头靠着头,肩搭着肩。
“时间不多了。”
“这是意识海,意识海里哪里有时间的概念?”
“你真聪明,不对,我真聪明,”一个李途安笑笑,握了握另一个的手,然后郑重其事道,“你把我藏起来的时候下定了决心,我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你的秘密。”
另一个李途安突然回过神来,问,“我会头疼晕倒,是因为我惊醒了你,你刺痛了我?”
李途安微笑:“那么想一想吧,你感到刺痛晕眩的瞬间,你都遇到了什么?”
李途安闭眼回忆,然后笃定道:“王茧。”
还有霍尔维斯的从前。
霍尔维斯的从前是一枚王茧吗?他和玻瑞阿斯在那场大火里遭遇了什么?
这些都和王茧脱不了干系。
想起玻瑞阿斯,他对另一个李途安道:“他好像很想念你。”
“他想念的是你,”李途安不以为意,说,“我们会和他重逢的,他的思念会得到圆满。”
“重逢?”
“再过去或未来,在某个时间线的转折点,我们会遵循命运的指引,和所有该见面的人见面。”
“包括霍尔维斯吗?”
“……我有的时候会怀疑我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但是我不能责怪你,因为责怪你就是责怪自己。”
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但我们从不责怪自己。”
车厢突然开始摇晃,两个人站起来,站立不稳,身子一晃,两个人又穿着运动服,出现在了红色的塑胶跑道山。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准备交接棒,身边是海啸般的欢呼呐喊声。
两张脸皆是汗流雨下。
“你听我说,我们的存在是一个置换点,置换点每二十年一换,”跑在前的那个李途安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上气不接下气道,“这个宇宙像是一颗对称的蝴蝶结,一切存在都能在另一方的镜像世界找到对应的存在,但是这两个世界并不能平行地向前,因为如果没有交集,蝴蝶结就会断裂,所有美丽的东西都不再美丽了,为了避免这种事的发生,为了让蝴蝶结永远完美,那么每过一段时间,这两个世界就需要进行融合和置换,当然不是整个世界都发生改变,只需要一个人,一个固定的人,用他的出生、用他的死亡,用他的一生来完成这个置换的任务。”
他气喘吁吁,汗流雨下,眼看着就要倒下。
在后方的那个李途安接过棒,无师自通地理解了整个事的来龙去脉,道:“我被选中了。”
李途安倒在地上,身边不断有选手超越过他。
他盯着湛蓝的天空,只觉得天空不断旋转,仿佛离他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
他自言自语道:“不,被选中的不是我,是李途安。”
而他不过是「李途安」这个存在漫长人生中的其中一段。
每二十年一次结茧蜕变,每二十年一次地生长死亡,无数个李途安被奉献着送往异星,为这个残破的宇宙寻一个生机、寻一个改变。
他闭上眼,胸腔上下起伏,从喉咙里挤出稀薄的气体,然后像是一架老旧的风箱发出吱吱呀呀的噪音,使人厌烦。
这种痛苦很快就被一阵温柔的歌声缓解了。
李途安睁开眼,自己在星空下的一个婴儿摇篮中,一只手温柔地拍打着他的肚子,哼着不知名的、却让他感到莫名安心的歌。
他听到穹顶中传来他自己的声音:
“置换点可以让两个世界归位,这是一桩以小博大的好买卖,你的人生本来应该是一条安排好的路,霍尔维斯是你的反应点,你们会像是硫酸和铜一样迅速地发生反应,影响这个世界,这是很好的故事,这是很美的遇见。”
婴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是李途安在吐槽:“你包办婚姻啊。”
“啊,不对,是我自己的做的,我包办婚嫁,我选择了霍尔维斯。”
他有些困惑:“为什么是霍尔维斯呢?”
霍尔维斯有什么特别的?
“这得问你。”
“这得问我。”
短暂的迷茫之后,他摇头:“我不是我。”
李途安的人生太漫长了,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他只不过是其中的二十年,怎么敢说自己就是李途安?
但如果自己不是李途安,那么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第二个李途安?
一棵断了根系的树,是无论如何无法再触及青空的。
“你怎么不是我?”
李途安笑了。
千百个李途安的脸出现在星空中,朝着其中那个小小的婴儿微笑。
“你是我们的希望和未来。”
为什么上一个李途安超过了二十岁才被置换,为什么这一个李途安从不曾被真正选择成为李途安?
“我们把你藏起来了,因为你最特别,正是因为你最特别,所以即使不被引导成为置换点,你还是自己找到了王茧的残片,踏入了成为置换点的命运洪流之中。”
“听上去我好像坏了我们的好事?”
千百个声音汇聚:“再说一遍,李途安不责怪李途安,”
李途安笑笑:“是啊,我不责怪我自己。”
一个浪潮打过来,婴儿摇篮被掀翻——李途安化身游泳健将,奋力向前。
前方迷雾重重,唯有灯塔一座,明亮辉煌。
滔天巨浪中,塞壬在歌唱。
李途安仔细听,差点没有笑岔气——那塞壬竟然是百十个自己!
塞壬歌声悠扬惑人,他们在歌声里传递信息:
你应该迷惘,你应该彷徨,你应该示弱,你应该欣喜,童话故事每时每分每刻在上演,这是你在千百年前为自己编排好的戏剧!
你应该悲伤,你应该忧郁,你应该感动,你应该友善,正义角色层出不穷帷幕落下又升起,这是你一针一线血肉为自己编织的梦!
这歌词并不十分公正对仗。
但是李途安却因为这歌声的鼓舞,有了无限气力,拼命凫水,灯塔近在眼前。
灯塔围栏边,穿着马甲,戴着报童帽的李途安嘴里叼着野草梗,正趴在围栏上望着远方。
李途安把头埋入水中,最最后冲刺,再抬头换气的时候,自己已经在灯塔之上。
他迎着海风张开双臂,拥抱咆哮的巨浪。
巨浪遮天蔽日,仿佛即刻要将他撕碎吞没,但是没有。
雾气中千百个塞壬在歌唱。
岸边聚拢无数民众在吼叫,成百上千士兵严阵以待,炮车齐齐抬头,瞄准海浪中心。
所有人都长着和李途安相似的脸。
这个世界,所有人都是李途安,这个世界,只有李途安一个人。
甚至连海浪中心,那个波塞冬形象的恶的化身,也是李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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