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听晏尔的。
他人的目光与冷语钟悬从不在意,唯独有个人的三言两语可以轻易撬动他的沉疴痼疾,那颗死去多年的心脏上,伤口汩汩地淌着血,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
第30章
“你的围巾呢?”裴意浓问。
他随口一问,晏尔的视线却无端有些闪躲,脑袋撇向车窗外,挠了挠脸:“给钟悬了。”过了几秒又解释道,“他穿得太薄,雪下得这么大,回去的时候可能会冷。”
裴意浓莫名其妙:“我又没打算让司机掉头去要回来。”
晏尔:“哦。”
围巾只是小事,裴意浓进病房看过那扇碎掉的窗户,觉得有些奇怪。可是当着姨姨的面,他不好问裴序发生了什么,只能从晏尔这里打听有没有从钟悬那里得知什么内情。
晏尔点点头,小声说:“有只鬼想当你表嫂。”
“什么?”裴意浓一愣,不能理解鬼的脑回路,“它怎么想的?”
“我哪知道。”晏尔思考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裴序个子高长得帅,对他一见钟情了?”
本来是件荒诞又诡异的事情,被他这么一说,好像花痴病与恋爱脑平等地传染每一个物种,心脏火化成灰的鬼也有路遇crush拼尽全力无法阻挡的时候。
“我以为这种倒霉的招鬼体质只有你有。”裴意浓皱眉,“好歹是你有血缘关系的亲哥,他遇到这种事你也开得了玩笑?”
晏尔心大道:“有警察叔叔和钟悬在,能出什么事?”
“警察抓的是坏人,能拿鬼怎么样?”裴意浓很不信任,“他们还能判鬼猥亵罪把它抓进监狱?”
晏尔:“你已经默认表哥会被它猥亵了吗?”
裴意浓恼怒地说:“我这不是担心吗?”
晏尔拍拍他的手臂,宽慰道:“不会有事的,警察抓不了不是还有钟悬,钟悬很厉害的。”
裴意浓转头看晏尔一眼,他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像是凝了露水,神情仿佛迷恋偶像的无知少女,看得裴意浓莫名不爽,很想抓起什么东西往他脑袋上敲两下,让他清醒一点。
“你被他下了蛊?”
“没有啊。”晏尔不明所以,“我见过他杀鬼,咻咻咻跟拍电影一样,这种犯花痴的小鬼听着脑子就不太聪明,应该很好对付吧?”
裴意浓眉头未松,不理解他这盲目的信心从何而来,心中浮起不详的担忧,又害怕自己一语成谶,因此什么都没说。
轿车行至半路,街道两旁很是热闹,大大小小的招牌下霓虹灯闪烁不停,大雪天依旧不影响老城区的繁华,衬得天边那粒朦胧的黄月也黯淡了几分。
不知道钟悬现在回家没有?
晏尔望着窗外的街景,三三两两的行人并肩走在一起,笑声盈天。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出去玩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做猫的时候不算——每天都在家与康复医院之间两点一线,同样的人和风景从秋天看到冬天,枯燥得要命。
“我想回学校。”晏尔突然说。
裴意浓问:“回去干什么?”
“上学啊。”
“有这个必要么?”裴意浓又开始习惯性地泼他冷水,“你学不学都考那么点分,不到一个月就放寒假了,装什么勤奋?”
“我就非得是回去读书的吗?”晏尔大声问,“我不能回去交朋友吗?”
“可以,反正你多潇洒,读不读书都无所谓。”裴意浓漠然道,“可是你的好、朋、友、们不行,行行好放过他们吧。”
不知道是不是过去一年老被叫去办公室挨骂的缘故,裴意浓好好一个正值青春的花季少年,说话的口吻尖酸刻薄得像吃了几十个教导主任,听得晏尔噌地就起火了。
“那也祸害不到你了吧?你都高三了,我不可能回去读高三,不会再跟你一个年级一个班了,没有老师再让你管着我了,累不着你,你有什么资格反对?”
裴意浓没有看他,垂着眼划手机,听罢嗤笑一声:“是嘛,那可真是太好了。”
晏尔静了静,像是被他兜头泼了一桶冰水,躁动的心冷却下来,转过头去不想搭理他。
一路上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车停的时候,裴意浓撂下一句“你看看我不管你你会怎么样”,推开车门,扔下晏尔直接就走了。
司机将折叠过的轮椅从后备箱取下来打开,晏尔望着裴意浓扬长而去的身影,恨不得扑过去掐死他。
以前他们俩就总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好的时候想一天到晚都腻在一起,生起气来就巴不得对方消失算了。
只是晏尔没想到,自己还魂那天还想着和裴意浓永远在一起,做一辈子好兄弟,像他包容自己那样关爱他,不到两个月想法就变了,关爱个屁,这种破性格,能忍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没有裴意浓自己又不是不行,晏尔自己操作轮椅进电梯,到家时厨房亮着灯,传来沸腾的咕噜声。
他以为窦阿姨在做夜宵,扬声问:“阿姨,晚上吃什么呀?”
没有人回答,过了片刻,厨房隔门打开,穿白衬衫的男人走出来,手里两碗面端得平稳。
他弯腰把碗放在餐桌上,抽了张纸巾擦掉碗沿沾上的汤汁,这才答道:“阳春面,吃吗?”
晏尔一愣:“爸?”
男人“哎”了一声,走过去,半扶半抱地将晏尔挪到椅子上。
晏尔抓着筷子吃面,半截手腕露出来。这个年纪的男生普遍瘦瘦高高、手脚细长,但少有像他这样,腕骨尖细,瘦得能戳伤人。
他看得有些心疼,往上一瞧,白白净净鼓鼓囊囊的腮帮子正对着他的眼睛,吃相从小到大一点没变。
“又和弄弄吵架了?”
晏尔眉都不抬,低头吃面,脸颊鼓鼓的,被男人拿筷子头戳了一下:“说话。”
晏尔和裴意浓小时候都是他在带,直到两个小孩上幼儿园了才回学校教书。因此晏尔一点也不怕他,在他面前发起脾气来毫不遮掩,绷着张不高兴的脸:“食不言寝不语懂不懂?当爸的人别这么没规矩。”
男人稍稍抬了抬眉:“你有规矩,有规矩的人抢着要当哥哥还跟弟弟吵架?当哥哥就要有哥哥的样子,跟弄弄置什么气?”
“那我不当了,从明天开始我才是弟弟。”晏尔负气说。
“好啊,我一会儿就去通知弄弄,明天开始他就是老大了。”男人好笑地看着他皱脸生气的模样,问道,“通知他之前,你总得先告诉我你们因为什么吵的架吧?”
“还能因为什么?他和妈妈都不肯让我回去上学,到时候他当高考状元,我当文盲算了。”晏尔越想越生气,“反正你们也不操心我的学习,家里有一个有出息的就行了,对吧?把我圈在家里不花钱还省心,多好!”
“家里要是真不操心你的学习,给你请什么家教?放开了出去玩呗,反正有弄弄呢,他又用不着请家教。”男人点了点晏尔的脑袋,“自己不努力,还有脸怪家里对你不上心。”
“那你呢?”晏尔盯着他问,“你同意我回去上学吗?”
“我啊。”男人笑道,“我也不同意。”
晏尔瞪大眼睛,气坏了,撂下筷子,把碗一推:“我不吃了。”
“你都多大了?别耍小孩子脾气。”男人斥了一声,接着说,“不同意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你身体还没恢复,走不了路,通勤吃饭上厕所都不方便,这个问题要怎么解决?总不能雇个书童陪你上学吧?”
晏尔为自己抗争:“我快好了,用不着别人帮忙。”
“好,就算你行,那还有一个问题。”他犹豫片刻,接着说,“还有一个是怕你碰到小明姐姐的弟弟,他走体育特长生,今年也进一中了,妈妈和弄弄都很担心,怕他会到你面前说些不好的话,刺激到你的情绪。”
晏尔不明所以:“那是谁?”
话出口的刹那,他愣住了,就像从地毯里抖落出的一块空缺已久的拼图,他失去的那部分记忆逐渐显露出来。
夜晚,晏尔心神不定,做了一宿写日记的怪梦。
梦里的自己右手就没停过,手指压着犯潮的纸页,墨蓝色的娟秀字迹爬满一页又一页。
可他平时连自己的作业都懒得写,根本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晏尔攥了攥手指,指节一阵泛酸,细想只觉得莫名其妙。
天刚蒙蒙亮,他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睛,忽然察觉到一道凝视的目光。
他转过脸去,透过薄纱帘,与露台栏杆上一团乌漆嘛黑的毛团子对上视线。
好像吓到它了,它转身一跃而下,尾尖轻盈地消失在露台。
晏尔根本没看清它的脸,但是那对三角耳朵和滚圆的金黄色瞳孔告诉他,那是一只小黑猫。
第31章
晏尔把脸埋进被子里,还想再睡个回笼觉,楼下的小狗又吠叫个没完,他的困意被不间断的汪汪声驱散。
他猛地坐起身,在助行器的辅助下慢慢挪去卫生间洗漱,刷牙的时候模糊听到窦阿姨和爸爸说话的声音,窦阿姨肯定又在疑神疑鬼,怀疑有贼进来了。
他本想和阿姨说一声,没有贼,只是一只猫,狗都喜欢猫咪这种可爱的小东西,兴奋起来想和人家一起玩而已。
挪出房间时,裴意浓正好也出来了,冷眼看了他一会儿,嘲笑道:“乌龟都比你爬得快。”
气得晏尔早上抢过裴意浓的盘子多吃了一个蛋,裴意浓在喝牛奶,懒得跟他争,喝完之后面无表情地说:“吃了变笨蛋。”
晏尔朝他比了个鬼脸,裴意浓突然改口:“不对,你本来就是笨蛋,蛋蛋相害,越吃越呆。”
晏尔在桌子底下踹他一脚,可惜没踹准,还被裴意浓发现了。这个小气鬼吃完早餐从桌子另一边绕过来,抓起他的左手。
吓得晏尔以为他要还手,筷子都掉了,扭头叫人:“爸!”
男人“哎”了一声,淡定地吹了吹汤面,屁股焊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你的镯子一天到晚叮当响,也不嫌吵?”裴意浓看准了最显眼的那个平安镯,硬生生从他腕上撸下来,“给我了。”
晏尔目瞪口呆地伸着手,“你强盗吧?”
“又怎么样?”裴意浓屈起食指托住玉镯内圈,拇指虚扣在外沿,观察表面细微的裂痕,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随后直接收进自己兜里,“不服你也来抢。”
晏尔低头看了眼自己孤零零就剩一个金镯子的手腕,抬头又见裴意浓大步离开的背影,气得化身霸王龙,怒视无动于衷的老爸,大声控诉:“他抢我东西,你管不管?!”
男人叹了口气:“我就说你妈妈怎么老不着家,一个个的都快成年了,还动不动吵架,非要大人给你们当判官。”
他看着晏尔,“一个镯子而已,你又不缺,给他会怎么样?”
晏尔梗着脖子说:“我不。”
“那如果那个本来就是弄弄的呢?”他告诉晏尔,“之前你外婆买了一对,拆开给你们俩一人一只。你的被你摔了,害怕被家里发现就跟弄弄要,弄弄不爱戴这些,丢了也不容易发现。时间久了你自己都忘了,到今天也没还给人家。”
晏尔质疑道:“那我偷偷跟他要的,你怎么会知道?他告诉你了?”
“他没告状,你自己告的。不知道哪个缺心眼的小孩一弄坏东西就挖个坑往树底下埋,被你养的小狗刨出来叼着玩,阿姨看到的时候吓死了,她还以为狗干的呢。”
磕磕碰碰打碎镯子很正常,两个人都可能犯;但毁尸灭迹都干不好,刨个坑埋起来就妄想能够瞒天过海,这种简单的小狗思维属于谁就很明显了。
被镯子引发的争端一打岔,晏尔又把“告知窦阿姨不速之客是只小猫”的事抛到九霄云外。
他怀疑除了小明姐姐,自己别的记忆也发生了偏差,比如和裴意浓的——
回来以前,他一直以为在和裴意浓的战役里,自己是大获全胜的那一方,所以才会让裴意浓耿耿于怀。
可如今来看,他不仅在嘴仗与体力上屡战屡败,父母也完全没有偏帮偏信的意思,妈妈是放任的态度,爸爸则一直在为裴意浓说话,显得晏尔才是无理取闹、不识好歹的那一个。
爸爸看穿了他在想什么,开口道:“你们上高中的时候,弄弄突然提出不想再跟你在一起,我和你妈妈都很意外。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很迁就你,我们没有想太多,以为是他自己喜欢才会这样做……那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可能不是喜欢,而是把照顾好你当成了他的责任,所以受了很多委屈。想明白这件事之后,我们和他聊过了,同样的话也跟你说一遍:
“耳朵,不管是你还是弄弄,我们对你们都没有'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好孩子'的期望。弄弄聪明懂事成绩好,我们当然很高兴,妈妈也会有针对性地培养他的才能;可如果他没有这些特质,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孩,爸爸妈妈也不会失望。
“你们两个是我们的小孩,不是从商场订购的产品,不需要承担任何实际的用途,在长大成人以前,你们要做的就是去感受和经历这个世界,承担责任是妈妈和我要做的事情。你们各自的身体、性格、能力没有好坏优劣之分,只是你们各自具有的特质,这决定了将来你们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不会影响到我们对你们的感情。”
这些道理晏尔当然一直都懂,要不是仗着有家里兜底,他昨晚怎么敢没素质到绊瘸子的拐杖,万一摔坏了被他讹上赔不起怎么办?
但裴意浓显然经历了一次醍醐灌顶,彻底想通了,不仅不对他负责了,连对哥哥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了,一言不合就恶语相向,连要回自己的东西都不会好好解释。
力气还那么大,把晏尔的掌指关节都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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