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母。”宋明栖笑着说,“您不用忙活,也是突然想老师了,就来了。”
袁桂云也笑起来,眼角抿出几道皱纹:“多大人了,怎么还跟小孩一样。”
“您和老师身体都还好吧?”
“都好,他不还指望着我呢吗,我必须得好!”走到客厅里,袁桂云又说:“你老师在阳台上,你去陪他说说话,我再去洗点菜。”
宋明栖放下东西:“那我跟熊老师打个招呼就去帮您。”
袁桂云笑着摆摆手,走进厨房里。
宋明栖就往小阳台上去,这个70平的房子被袁桂云打理得井井有条,虽然不算富裕,但充满了阳光和干净的味道。书房整柜的专业书籍,都是熊玺病前收藏的图书,之前做的剪报也被折叠整齐,一一收纳在纸盒里。
熊玺年轻的时候忙于工作,无暇顾及家庭,父子关系疏离紧张,儿子在国外也很少回来,就和袁桂云两个人生活在这里,大概只有昔日的学生常来拜访。
宋明栖熟门熟路地在小阳台上找到了熊玺,他头发又多白了一些,不过看起来气色还不错,腿上盖着一块薄毯,坐在一张藤编扶手椅里闭着眼睛晒太阳,旁边的小圆凳上放着一个支着天线的收音机,正在字正腔圆地播报新闻。
宋明栖放轻声音喊:“熊老师。”
熊玺缓慢睁开眼,一看到他脸上的五官立刻活动起来,可惜完全不受控制,眼睛斜、嘴巴歪,但宋明栖还是可以看出他非常高兴。
宋明栖搬了一个小圆凳也在他旁边坐下,窗台上蓊郁的绿植隔绝了一部分直射的太阳,但还是难免刺目。
“晒不晒?要不要拉上一点窗帘?”
熊玺啊啊地叫了两声,然后幅度很小地摆了摆手。
外面院子里有一架葡萄藤,透过窗飘进酸涩的葡萄的气味。宋明栖陪他晒了一会太阳,正踟蹰不知从何开口。
“城光附属幼儿园再现命案,望知情者提供线索……”
收音机里播音员不带感情的播报令熊玺突然激动起来,在宋明栖的大腿上摸索着找到他的手,松垮垮地握着朝他啊啊叫。
“嗯,就是有想不通的事才来找您。”宋明栖紧紧回握住那只皱巴巴、不断颤抖的手,笑着安抚,“都是我不好……平日不来,一来就是找您排忧解难的。”
熊玺安静下来,看着他。
宋明栖其实有很多话想讲,想讲一讲熊玺牵挂的2•10案,想讲他居然遇到周沅的弟弟,而这个弟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正在筹划一件胆大包天的事;还想聊矿业家属楼案和城光幼儿园案,想问他猜不透的水彩笔,想知道自己的侧写哪里出了问题;还想问面对周羚这样的案例,他一直紧追不放,就是想根据捕捉到的犯罪心理倾向去预先阻止犯罪,这到底是不是一个错误的方向。
但一面对熊玺,他好像又开不了口了。
吴关下个月就要出狱。他阻止不了,以熊老师目前的身体状况更是无能为力。何必还让他干着急。
宋明栖最后只问:“老师,您说,什么样的人会用蓝色和棕色涂抹尸体?大概是脸的下半部分,嘴唇和下巴。”
熊玺不动了,看起来愣愣的,过了很久他啊啊叫了两声,宋明栖听不懂,他把旁边放着的本子和笔递给他。
熊玺的手指没办法握住笔,歪歪扭扭地在纸上留下了两条弧线之类的像嘴唇一样的形状。宋明栖看了一会,指着其中一条线问:“这是?”
熊玺着急地抓过笔又画了两道竖线,似乎是想写字,但字更精细,他写不出来,结果越急越用力,纸背都被他戳破了。
宋明栖不想让他伤心,赶忙握住他的手背阻止,以防止他伤害到自己:“好的好的,老师,我知道了,我看懂了。”
他点着头接着问:“那老师……还有个问题……”
又担心太过矫情,在嘴里踌躇了一下措辞,“有个人对我不错,但他可能还是觉得跟我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吧,最近总躲着我,不愿意见我,换了住址也不接电话,我怎么才能找到他?”
熊玺看了他好一会才低下头去,这一回画得有点久,而且看起来在费力地控制手指,当本子重新回到宋明栖手上时,他看到上面画了一颗不太规则,但仍依稀可辨的爱心。
离开熊玺家时,宋明栖带走了那一页纸。
他不确定以熊老师现在的状态是不是真的理解了他的问题,这或许就是问题的答案,也或许只是些毫无用处的符号。
好在支队那边本来也没有完全依赖侧写办案,传统的刑侦手段仍在有序推进,没有给他太大压力,但找不到的凶手和不知所踪的周羚还是让宋明栖的失眠更严重了。
不过现在,每当这种时候,色谱仪模型取代了弹簧笔的作用,摁动开关按钮总会令他慢慢平静下来。
实验灯一亮一灭。一亮一灭。
一眨眼,距离吴关出狱只剩下17天。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段时间宋明栖在学校的工作稍微顺心了些,学术道德委员会终于认可了他提供的原始数据,证明他学术上的清白,这之后博士生招生工作开展,以一方博弈胜利告终。
日子照常过,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位从国外引进回来的研究员一回国便风光无两,从各色传言里宋明栖也渐渐搞清楚了这位新人的关系,似乎正是新院长的得意门生。
这位新人入职不久便接手了院里的青年促学会,今夜特地组了个沙龙,请几位比较有实力的新锐研究员在清吧喝酒聊天,分享一下最新的科学进展。
宋明栖也在受邀之列,他之前还没跟这位得意门生打过交道,只感觉大概是位学术能力很强的研究员,不然也不会归国前在UCLA任职。出于失眠的困扰,他想着也许出门聊一聊,再喝点酒,也许今晚可以睡个好觉。
不过到了之后,宋明栖就发现自己不该来,这个酒局充斥着自我吹嘘和相互奉承,他关心的国外科研进展是一点也没听着。
没过一会他就厌倦了,但这种小型沙龙,座椅都没坐热就离场又十分失礼,他干脆躲进角落用手机翻看起《Nature Human Behaviour》杂志的最新头版。
只是这种宁静也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两截笔挺的西裤就停在了自己的眼前,宋明栖抬眼,发现正是那位国外回来的新锐研究员常书睿。
“宋老师对吧?”常书睿是个瘦高个,也不知道为什么国外的牛肉汉堡没有吃胖他,他的西裤有一半完全是空的。
“嗯。”宋明栖礼貌回应,但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腾出空地,就是没有和他深谈的想法,结果这个常书睿端着酒杯干脆紧挨着他的肩膀坐了下来,倒逼着他往扶手处挪了一段距离。
“我刚从美国回来,青年促学会的情况我其实不太了解,但院长交给我,我只能欣然领命,还请宋老师以后多来参加,多提建议。”常书睿脸上带着挤出来的亲热笑意。
“那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直言不讳……”宋明栖看着他说,“我感觉应该选择更正式的场地,然后有含金量地探讨一些学术问题。”
常书睿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笑容:“可能是我把UCLA的习气带回来了,有点水土不服。下次会考虑大家的意见。”
宋明栖点点头便不说话了,重新低下头去看他的杂志头版。
常书睿盯着他看了一会,觉得自讨没趣又不想轻易离开。过了一会又开口说:“听说之前的任院长非常喜欢你的成果,我也拜读过几篇。最近的一篇是研究公平规范适应能力是否具有可遗传性、是否可预测,我觉得很有意思,你花了多长时间追踪实验对象?”
宋明栖没有抬头,只是平淡回答:“8年。”
常书睿略有些意外。这是一个挺前沿的问题,更是Science期刊25个最具挑战性的科学问题之一,宋明栖在研究生阶段就开始了研究,而且他居然真的花了8年。
“哦那很久,你很有耐心。”
“这是基本功。”宋明栖手上又翻过一页说,“做心理研究的,自己没活过几辈子,要是还不虚心多看看别人的人生,不拉长时间跨度去获得可靠的数据,那不就是学术诈骗?”
常书睿噎了一下,去看宋明栖的表情,好像只是单纯阐述事实,没有故意刻薄、冷嘲热讽的意思。
真他妈是个怪人。
“你说的对。”常书睿不好发作,只能僵硬地笑笑,“不过我听说宋老师还在给警方做事,做犯罪心理方面的研究?”
宋明栖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还真不太了解这种类型的顾问工作,奖励颇丰?”
宋明栖皱了皱眉:“大概就几千块钱劳务。”
“那我就不太懂了,感觉不为钱,也要为名。这种工作对学校的发展和你个人荣誉都没有太多促进作用。”常书睿架起腿,手指在酒杯上点着,“现在我们在说什么,聚焦主责主业,我感觉宋老师还是应该想想以哪头为重。”
这种想法不独他一个人有。宋明栖之前就听到院里的其他老师对他这一工作不太理解,颇有微词,有时候警方开着警车来学校找他,兴师动众,引起恐慌,大家也会抱怨几句。
不过一个人拥有知识,不是为了垄断,是为了给更多人用。教书是这样,做顾问也是这样。
宋明栖不太明白常书睿的意思。
“对我来说,都很重要。”他终于不耐烦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袖扣,“我从小就有一个想法,世界我不想让给罪犯,学术我也不会让给烂人,我觉得我现在做得还不错。”他绕过对方竹竿一样伶仃的细腿,“麻烦借过一下……”
在常书睿愕然的眼神中,他神清气爽地坐到了吧台旁边,终于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喝一杯。
吧台这边人很少,左侧就坐着两个人,正在交谈。他特意隔开两个位置就坐,喝了一会以后发现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牛皮纸信封先行离开了,只剩下一个人还坐在那里喝酒。
又过了一会,宋明栖感觉那个人好像在看着自己,他回看过去,发现这个人只是朝着他的方向在打电话,面相属于很出挑的类型,长一对柳叶眼,鼻梁右侧有一颗小痣,总是带着一种很好相处的笑意,嘴里隐约在说“方大律师”什么的。
宋明栖觉得自己偷听很不礼貌,就把目光移开了。
抱着要睡个好觉的心思,加上周围环境实在心烦,他一杯接一杯没什么节制,等到发现自己醉得有点大的时候,已经不受控制地头晕目眩起来,他跑到卫生间呕吐,回来找酒保要了一杯柠檬水,可还是很快头一沉,栽进了臂弯里。
零点刚过,一辆车在清吧门口停下,和宋明栖相隔两个座位的男人似乎等来了要等的人,手指敲了敲吧台,喊调酒师过来结账。
但调酒师站在那里对着宋明栖左看右看,过了好一会才朝男人走过来。
“他怎么了?”这个看起来很好相处的男人抻着脖颈问。
“这位先生醉得很厉害,怎么喊都不醒。虽然喝得多,但度数不高啊……”调酒师奇怪地说,“我们也快打烊了,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他一个人来的?”
调酒师讪讪地笑笑:“倒是一群人,不过这位先生好像不太合群,其他人陆陆续续走了,也没人看到他还在这里。”
“嚯,人缘挺差啊。”男人笑了起来,扬起下巴指了指宋明栖放在吧台上的手机,“用他指纹解锁,翻翻他通讯录,找个朋友来接他呗。”
调酒师表情有些为难:“这就是不好办的地方,他的通讯录全是一些点啊线啊的,我们都看不懂……”
有点意思了。
男人走过去,看了一眼宋明栖的手机。
最近刚打开的浏览器尽是Psychological Bulletin、Nature Communications之类的超硬核英文学术网站,至于通讯录和微信备注……
男人一言难尽地看了一会,指了一串号码:“打这个吧。”
调酒师愣了愣,盯着一堆看不出差别的点与线:“为什么打这个,这些线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男人回答,突然门口有人喊他的名字:“任喻!”
他立刻抄起外套,朝调酒师笑笑:“你打就对了。”然后快步朝门口走去。
“怎么这么久?”立在门口的男人穿一袭长风衣,宽肩腿直,惹得清吧内的顾客都朝他看去,可他只是看着朝他走近的人,自然地伸出手臂。
任喻兴致勃勃地牵住了他:“方应理,我刚刚遇到个超有意思的醉鬼!”
“嗯,怎么个有意思法?”
“他通讯录备注用的是摩斯电码,把酒保给难住了,不知道喊谁来接他。”任喻眉飞色舞地说,“我就不一样了,我要是醉了,朋友肯定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酒保随便拨一个电话,这个人都会来接我的对吧,毕竟我人缘这么好。”
这个话题是怎么演变成自夸的,方应理感到猝不及防。
他眯了眯眼睛:“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醉了,可以接受随便跟一个通讯录里的人回家?”
察觉到对方语气里的危险,任喻立刻求生欲上线。
“害,我还没说完……但是呢,酒保肯定不会打错电话的,因为我给你的备注是老公,他肯定会第一个打给你,所以来接我的也肯定是你。不像这个醉鬼这么抽象,他给他老婆的备注是……”
他用手指在方应理的掌心画了五个短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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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方应理微妙地提了下眉:“数字0?”
第43章 宋老师,你喝多了
宋明栖动了动鼻子,嗅到了非常熟悉的、干净的肥皂气味。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移动,但双腿悬空,手臂绕在一个人的脖颈上,压着一条银链,一低头就看到对方泛着点青的头皮。
“周羚?”
虽然是明显的疑问句,但周羚感觉宋明栖的声音没有很惊讶,还比不上他接到电话时的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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