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变化真大。”宋纪坤自言地说。
宋川侧目瞥他一眼，往镇子望去，心想变化何止是大，他几乎再也找不到从前的痕迹，那家巷子里的豆花，也许连他的池塘也没有了。他一边回忆一边顺着山坡往上爬，虽说镇子变化大，但格局还是没改，可是上山之后的小路宋川开始头疼，他完全忘记了方向。
“这边。”宋纪坤提醒道，宋川吃惊地转过身。
这回换成宋纪坤在前面带路，然后没多久就到了宋川记忆里的坟头。跟他记忆里的倒没有差别，只是旧了许多，坟前的柏树长高了，坟上的草长得也挺高，但绝对不像是十几年没人打理过。
宋纪坤把钱纸香烛都拿出来，按顺序点好。宋川蹲坐在坟边的石头上，他盯着坟上的刻字一言不发地点了一根烟。宋纪坤递给宋川一叠纸钱，“嗯？”他抬了抬下巴意示宋川动手。宋川将烟头摁灭在石头上，然后蹲到火堆前面，一张一张地往火里揭。
“十多年，你没什么想对你妈妈说的？”宋纪坤微低着头注视着火光，手里没有停下揭纸的动作。
宋川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了宋纪坤一眼，然后视线转向碑文低声说道：“妈，我很好，你不要担心。”一句淡然无味的话出口，他的眼泪猛地汹涌而出，不是委屈也不是难过，但却忍不住眼泪。
许久之后宋川才缓缓地说：“我妈一辈子从没过过好日子，整天都被街坊邻居在背地里说闲话，可她从没抱怨过，她说她的日子不是过给别人议论的，她不后悔生了我，不后悔认识你。”
宋川说完抬起头正好对上宋纪坤的视线，宋纪坤说：“是我对不起她，我也对不起你。”
“爸，我来放鞭炮吧。”宋川突然站起来，宋纪坤回了一句：“小心点。”
宋川抱起地上一大筐鞭炮走到稍远的地方，他将鞭炮挂在树上，像一排红红火火的门帘，后面没得挂的只好扔在地上。然后他蹲下来远远地够着打火机点火，见点燃了他连忙往后跑，结果跑开后鞭炮却没响。
宋纪坤冷冷地嘲道：“真是没用。”说着他大步流星地朝鞭炮走过去，可是还没靠近鞭炮就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他被吓得动作一滞。宋川在后面笑得人仰马翻，宋董事长这样子怕是没几人见过。而宋纪坤难得地不介绍自己出丑，他走到宋川旁边站住，父子俩一起盯着噼啪作响的鞭炮，谁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这一场鞭炮整整响了半小时，如同噪声一样回荡在小镇的上空，对于已经不在的人，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可实际毫无意义，谁也不见得会因此安心一点。
临走的时候宋纪坤和宋川并排站在坟前，宋纪坤一脸严肃地说：“宋川，在你看来我没有资格管你，那现在，在你母亲的坟前，你自己亲口告诉她，你未来的打算。”
宋川的心脏狠狠一滞，他轻轻地瞟过宋纪坤，再转回碑石。他知道宋纪坤要他说的是什么，但他无论如何他也开不了口。他妈没有上过几年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一辈子短短三十几年都认认真真的活着，从来没有见过男人和男人在一起这样的‘异端’。他还记得他妈去世的前一年，母子俩蹲在门口盯着过往的小学生问他想不想找个漂亮的媳妇，想就好好读书，将来出息了，就能娶个漂亮媳妇，生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她就在家带孩子，他赚钱给她和媳妇花。
他妈苦了一辈子，他确实做不到在他妈死后再来伤她的心。
“说了又怎么样？爸，这不是做生意能讲条件议价的。”宋川开口，说的却不是宋纪坤想听的。
“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你还有勇气面对以后？”
“你想让我说什么？”宋川用鼻音哼了一声。
“说你以后不娶妻不生子，要跟男人厮混一辈子。”宋纪坤瞠目切齿。
“我只是希望可以跟我爱的人在一起，无论他的性别是男是女。”
“你真是会说话，还是不敢说实话！”
“够了，你逼我在她面前承认有什么意义？她被人指着骂了一辈子，你非要这样？”
“你也知道她会难过，那你爸活生生的在你面前就不会难过？你毫不犹豫地在我面前坦白，考虑过我会难过吗？”
宋川一时间愣住了，他确实没考虑过宋纪坤听到他是同性恋会是什么感受，或者说他下意识地认为宋纪坤根本不在乎他怎么样，这样的话还是宋纪坤第一次对他说。
“爸，我，不是不考虑，只是……”宋川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宋纪坤摆了摆手，“你不用说，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人生在世面临的除了情情爱爱还有许多，这些年我见过的多了，就算你喜欢的是男人，也同样可以结婚生子，这是两回事。”
“你是在教你儿子结婚后再出去鬼混吗？跟你当年一样？”宋川这话问得很不敬，宋纪坤却笑起来，“不然哪里来的你？”
宋川不得不承认这个回答很高明，他若否认就等于否认了自己的存在。虽然他不并赞同宋纪坤的爱情观，但是这一天却是父子俩有史以来最坦诚的一天，能不能说的话全都说了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宋爹虽然是个渣男，但其实是个好父亲，只是他不懂怎么做个好父亲而已！
☆、第 26 章
回到车里，宋纪坤问宋川，“想去镇上看看吗？你妈妈的堂哥还住在这镇上。”
宋川想了想，“算了，他们说不定早不记得我了。”
“去看看吧，年纪轻轻就这么冷情，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想年轻的时候错过了太多。”宋纪坤耐着性子劝说。
“行，去。”宋川同意不是因为觉得宋纪坤说得有道理，只是知道宋纪坤既然提出来就是一定要去的意思。
果不其然，宋纪坤早连礼品都准备好了，他拎着几大盒东西下车，吩咐两位保镖同志在原地待命，其实他带保镖主要是为了钳制宋川，这样的偏僻小镇不可能有什么危险。
宋川下车好奇地问：“你知道他们住在哪儿？”
“我还没老糊涂，当然记得。”
宋川已经确定宋纪坤肯定来过，不是十二年前那次，至少也是最近两年，就算他记得十二年前的路，可镇上已经完全和当年不一样。
宋纪坤很准确地把宋川带进了一条小巷子，七弯八拐停在两栋楼房中间夹着一间小平房前。
深秋的天黑得总是很早，宋川看了眼手表，时间才六点，可巷子里几乎看不到天光。宋纪坤敲了敲没关牢的蓝色木门，一个年逾半百的妇人急急地跑出来开门。
“你们，找谁？”
宋川静静地盯着妇人，他并没有认出来是谁，只是猜测这是他堂叔的妻子，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亲人，除了他早早过逝的外婆其他的人总是对他们母子避而远之。
宋纪坤一巴掌把宋川推出去，让他回话。宋川怔了半秒，摆上亲切地笑容说：“我是苏秀容的儿子，宋川。”
妇人张着嘴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小川啊，长这么大了！”她感叹地上下打量起宋川，“来，进来坐！”
宋川和宋纪坤被引进屋里，狭小的平房里一角塞满了农用工具，靠里墙有一张木质的单人床，边上还有一个制作粗糙的木推车，上面用油漆写着豆花两元一碗。
屋里没有沙发，妇人用衣服擦了擦两张板凳再搬出来给客人坐。宋纪坤把手里提的盒子递给宋川，让他交出去。宋川接过来下意识地盯了宋纪坤一眼，然后送到妇人手里说：“舅娘，这是一点心意。”他离开多年，早已不会曾经说得顺溜的家乡话。
“哎呀，这是干什么？不要，不要，拿回去！”妇人连声推托，这时里屋传出一个无力的男声，“娟，谁来了？”
“是小川，秀容屋的小川。”妇人忙往里屋进去，过了一会儿推着一把木椅子出来，椅子上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
宋川往椅子脚看去，发现底下竟然装着几个小轮。男人看到宋川满眼欣喜地感叹：“十多年了，你终于回来看你妈了！”
“二舅，我是早该回来的。”宋川看着男人心里有些难受，当年虽然谈不上亲近，但他记得这个二舅当初是多生龙活虎，如今变成这样难免心酸。
“回来就好，看你这样，你妈也该安心了。”男人上下打量着宋川，接着往宋纪坤身上瞟过去，疑惑地动了动唇想问什么，最终没有问出口。
宋纪坤主动地介绍道：“我是宋川的爸爸，陪他一起回来看他妈妈。”
男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你们都没有吃饭吧？留下来吃饭吧。”妇人连忙亲切地说。
宋川没有拒绝，但打心里觉得麻烦他们，但如果就这么离开，他就真是冷情了。
妇人急忙地进厨房做饭，宋川和宋纪坤坐下来陪男人聊天。
“二舅，家里就只有你和舅娘两个人吗？”宋川问道。
“你哥做活儿去了，还没有回来。”男人怆然地回答。
说到他哥宋川唯一想到的是俞忱远，他沉了沉眉接着问：“恕我冒昧，二舅你这腿是怎么了？”
男人听到这个立即又悔又恨，手掌重重地拍在干瘦的腿上，“我，这都是命，前几年在外面干活摔的，我这老命一条倒不打紧，可怜拖累我儿，现在连媳妇都还讨不倒。你看我们这个家，哪屋的女儿愿意来吃这个苦啊！”男人没什么好隐藏的，一股恼地都说出来。
“你胡说什么，是我自己不想娶的！”
宋川被忽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回头看到背后的男人，在灯光下黝黑的皮肤被照得发亮，却一点不难看，虽然离冬天还有段时间，但天气早已冷下来，尤其是晚上，宋川裹着外套都嫌凉飕飕的，可是这人却只穿着一件背心。
“这是？”
宋川感觉一道视线射在身上，男人立即说道：“这是你秀容小姑家的宋川，还有他爸爸。”然后又转向宋川说，“这是你哥，苏咏杰。”
苏咏杰瞪了眼宋纪坤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放下手中一篓子东西，落地时发出金属碰撞的东西，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去厨房，接着宋川听到他的声音：“妈，你出去，我来做。”
“你都累一天了，我来，我又没事。”妇人争辩到。
“不用你做，我来！”苏咏杰的声音生硬得毫不转弯，听起来恶狠狠的像是一方恶霸欺负良民一样。不一会儿宋川见妇人出来，一脸灿笑，虽然苏咏杰语气不好，但孝顺却不是靠嘴说的。
妇人坐下就开始说她的儿子，“咏杰这娃啊，就是嘴饶人，跟谁说话都像别人欠他钱一样。”
“看得出来，不像有些孩子，嘴上不饶人，做事也不让做父母的省心啊。”宋纪坤难得地接了一句话，宋川却不禁淡淡地横了他一眼，这意指得也太明显。
大约一个小时过后，狭小的饭桌上摆满了饭菜。以宋川不挑剔的口味来说口感很不错，他抬眼看了眼苏咏杰不自觉想起俞忱远，他哥现在吃饭了吗？大概还在加班。
“今天不知道你们要来，没什么菜，你们不要客气。”男人做为一家之主客气道。
宋纪坤不客气地偿了偿说：“哪里，大哥不要这么客气，平时我们都吃不到这么天然的蔬菜。”
“那你们走的时候带点回去，咏杰，你去地里看看有什么，能摘的都摘回来。”男人吩咐道。
苏咏杰一声不吭地从桌上起来，宋川忙道：“二舅，不用！先吃饭，不然凉了。”不等男人发话，苏咏杰面无表情地又坐回来，宋川正好对上他的视线，觉得他根本就是做做样子，没想真的这个时候去摘什么菜。
生活在完全不同环境里的人根本没什么话题，生硬的扯些客套话扯过整顿饭的时间，谁也没提当年，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现在追究毫无意义，挽回不了什么。
时过九点，男人主动地留客，“小川，你跟你爸爸今晚就住在这里吧，这么晚了。”
“二舅，外面还有人等我们。”宋川觉得就算他有心留下来住，也不知道哪儿还能睡得下两个大男人。
苏咏杰一点也不客气地说：“爸，你让他们留下来睡哪里？”男人和妇人瞬间有些窘迫，他却毫不在意。
“行了，你们休息，我送他们出去。”苏咏杰边说边在旁边的柜子里翻腾，一会儿找出一只老式手电筒。宋川看到这玩意简直新鲜，苏咏杰打着手电筒在门口等着，宋川和宋纪坤向屋里的两人告别后都往外走。
突然，男人在后面喊道：“等等，菜不没拿！”他急切地想叫住已经出门的人，一时忘了自己的腿不能动，结果一下扑到地上。
宋川听到砰的一声，然后苏永杰就像开到180迈的跑车，瞬间冲回屋里，等他回头时苏咏杰已经将男人抱起来，小心地放回椅子上，一边给男人揉腿一边责备地吼：“这几步路你喊一声谁听不到，又不是聋子，你急什么急！”
“行了，行了，把菜带上。”男人不耐烦地把苏咏杰推出去。
宋川愣愣地站在门口盯着屋里的父子俩人一动不动，一时之间他想到了许多。如果是宋纪坤也瘫痪在床他是不是能不离不弃？如果当年宋纪坤没有来接他那他是不是跟现在大不一样？是不是还能考上C大，能遇上俞忱远？他还能想起那时没有零花钱，买不起巷子里的豆花，有一次见同学吃过的碗里还剩一点，他趁着没有人偷偷地捡起来舔了舔，那味道他一生都忘不了。
回到马路上，车仍然停到路边，见宋川他们过来，车里的保镖立即下车恭敬地叫道：“宋先生，小宋先生。”
苏咏杰将满满两麻袋菜塞进宋川手里，冷声冷气地说：“拿好，路上小心。”他说完转身就走。宋川从车里拿出便签写了他的电话号码，想了下后面又将宋纪坤的号码也加上，追上苏咏杰说：“有时间联系。”他没有说需要帮忙找他之类的话，大概他这么说对方只会觉得他是在同情，而苏咏杰看来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最后苏永杰还是将便签收下一声不吭地往回走，宋川和宋纪坤上车。回去的路上宋川忍不住问宋纪坤，“你带我来这一趟究竟是为什么？”
“给你妈妈上坟，早之前我就想带你来的，一直没找到机会。”宋纪坤一脸淡然。
“那你带我去见二舅呢？为了让我明白如果你不来接我，我现在还在这里挖田？”
宋纪坤非常不屑地瞪着宋川，“你脑子里怎么全是这么世俗的东西？你是我儿子，不可能有这种如果！我带你来是想让你学会如何尊重你爸，明白什么叫孝顺。”
“如果你瘫了，我会送你去做最有效的治疗，请最尽职的护工。”宋川坦然地回答，他确实做不到像苏咏杰那样事事亲为，这不是他肯不肯的问题，而是他选择了最有效最专业的方式。宋纪坤收回视线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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